枇斯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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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六年夏
岁月有时如白驹过隙,快得让我惙怛伤悴,但在抑郁时,却忽然慢下。恍惚中,明明觉得日月已轮转了上千次,实则只隔了年余。
北京的盛夏热,太阳炙烤大地,仿若蒸笼压顶,令人闷得发慌。黑夜来临,风很猛,可驱不散沉在半空的暑气。圆月映入湖里,惹得鱼儿竞相浮出水面吐气,激起一荡荡大小不一的波纹。
我坐在湖岸的石椅上,盯着波纹,心中默数,一、二、三……数到五,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我没回头,笑道:“乖孩子,快过来陪额娘赏月。”福惠坐到我左边,搂着我脖子,晶黑的双眸泛起一股水花,“额娘是在想弟弟吗?”我黯然神伤,尽量忍住泪,摇了摇头,“额娘在求佛主保佑你快点好起来。”
那日晕倒醒来已是正月十八,当玛格哭着告诉我孩子没保住时,我睡梦中酝酿的泪水挂在眼角,似滴未滴,就像内心的痛,永远也抹不掉。胸口像被锤子碾,粉末一点一点的洒落在阴暗的角落。我放声大笑,笑着笑着,蒙起被子嚎啕大哭,直到再次晕厥才安静。
胤禛迫于祖宗规矩,没机会来看我。我心神俱疲,日日难食,夜夜难眠,如此过了半月,人迅速瘦下,有时连呼吸一口气也很费劲。胤禛听闻,立即抛下祖宗规矩,来梓悠斋陪我整整一宿。有了胤禛的鼓励,我萌生了同命运抗争的勇气,强迫自己振奋精神,按时吃药吃饭,身子渐渐好转,半年后,终于恢复如初。
福惠仰面看天,恰逢一颗流星一闪而过,他双手合十,“请佛主再赐皇阿玛和额娘一个儿子,再赐福惠一个弟弟。福惠发誓,以后会加倍听话,不让皇阿玛和额娘担心。等弟弟长大后,福惠一定把皇阿玛赏赐的礼物全部转送给弟弟。”眉头蓦地一皱,咳嗽数声,口唇青紫,白脸霍地红似血。
第七十二章
雍正六年夏
我急道:“玛格,快倒杯水。”福惠道:“儿子没事……没事……”我让福惠喝了杯凉水,为福惠顺胸口,“好些了吗?”福惠有气无力的道:“好多了。”我紧紧的抱着福惠,和福惠头挨头,“你皇阿玛派人去朝鲜给你求生参了,你吃了掺合生参的药就可痊愈。”
年暮瑶把福惠托给我的那刻起,我小心照顾,生怕有个闪失。两年来,福惠日益强壮,感冒都甚少患,我一度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历史,能让福惠多活几载。我去年流了产,没过多的精力照顾福惠,胤禛便把福惠交由芷卉抚养。福惠和我感情深厚,很是依赖我,二月初二龙抬头那晚,偷偷跑到永寿宫找我,由于受了风,得了伤寒,高烧持续不退,后来虽然治好,但健康开始恶化。
今年入夏后,福惠不时晕厥,还伴有胸闷、气急、发冷等症状。太医诊断后,开了很多副药,可收效甚微。胤禛万分着急,忙派人去朝鲜求生参,希望借着名贵的药材来医治福惠。从我了解的知识来看,福惠的心脏可能不好,不过我不懂医,只能为福惠念经,祈祷老天不要夺走福惠的命。
“额娘,额娘。”福惠扯着我衣袖,“皇阿玛来了。”我抬头,见胤禛站在身后,指了指空余的椅面。胤禛坐下,从我怀里接过福惠,放在大腿上,“比起两年前,轻了不少。”我摸着福惠脸颊,心隐隐抽痛,“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他。”胤禛道:“不关你的事,千万别瞎想。”我微微点了点头。
福惠道:“皇阿玛,额娘,儿子困了想睡觉。”胤禛笑道:“睡吧。”福惠道:“走的时候叫儿子。”胤禛道:“不叫啦,皇阿玛抱你回葡萄院。”福惠拍手笑道:“太好啦,太好啦。”说完闭上眼。胤禛盯着福惠,嘴角扬起一抹笑,皱纹舒展开,似乎年轻不少。随即眉心紧拧,哀伤上脸,朝堂上的叱咤之气消失不见,只留一团浓厚的惨云笼罩。
湖边有许多柳树,月光照着,无数条柳影打在胤禛身上。华丽的服饰下,高贵的气质中,包裹的是不再强健的躯体,隐藏的是开始变脆的心灵。胤禛盯了福惠半晌,低声道:“儿子,你可不能抛下皇阿玛和额娘啊。你皇阿玛老了,你额娘失去了你弟弟,经不起打击了。”
我泪如泉涌,安慰道:“胤禛,别担心,福惠不会有事的。”胤禛腾出右手为我抹泪,中指的老茧掠过我面颊,明晃晃的直刺心底,“别哭了,你一哭,我的心跟着疼呢。”扬起手,指向无边无际的后湖,笑嘻嘻的道:“朕拥有整个大清帝国,担心什么?朕一点都不担心。”我勉强笑道:“不担心就好。”胤禛道:“失去一个,我们还可以再生三个嘛。”
我嗫嚅道:“还可以吗?”胤禛坚定的道:“当然可以,我才五十一,健壮着呢。”举起胳膊,笑道:“前些日子流行时病,我什么事都没有,说明我身子好得很。”我想起雍正十一年出生的弘曕,给自己打气,一定可以,一定可以的。
胤禛道:“养心殿的砖早已换完。”搂着我肩膀,“我在养心殿住了那么久,居然没留意地面太滑,害你和福惠摔跤,害我们未出世的小宝贝夭亡。”我道:“事情都过去了,我们不要怪来怪去了,你可不是一个轻易认错的人哦。”胤禛道:“我没必要在你面前掩饰。”
我沉默一会,叹口气道:“欣妍姐姐病了,太医说是思虑成疾。”见胤禛脸色无异,心头颇为酸楚,“你不后悔让弘时做允禩的儿子吗?”胤禛将头转到一边,冷声道:“后悔什么?这个逆子,眼不见为净。她病了又不是没医没药?难道还要我亲自拉着太医给她看病,亲自给她送汤药不成?”
我心一下凉到底,呆坐须臾,握着胤禛的手,“弘时被你除去宗室后,郁郁寡欢,不到二十四岁便逝世。欣妍姐姐只因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才生病,你真的不后悔当初的举动吗?”胤禛淡淡的道:“你回葡萄院吧,我要在这里吹吹风。今日在万字房和王公大臣议事,闷了几个时辰,热坏了。”
我“嗻”了一声,用手绢抹胤禛额角的汗,“如果可以,还是为弘时做点什么吧。至少,遣人去问候一下欣妍姐姐也是好的。”胤禛瞪大双眼,目视前方,并不作答。我沿湖岸走,走到拐角处,停步回头,只见苍茫的天地间,一道模糊的影子一动不动的坐着。柳枝在那影子周围飞,撩起微白的发辫。我呆呆站着,心想,高高在上者的失意感,也许只存留一瞬,但是,烙印呢?恐怕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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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六年秋
农历七月十五是盂兰盆节,很多寺庙都要举行盛大的盂兰盆会。在民间,人们带着祭品上坟祭奠祖先。宫中的习惯则是白天看戏,晚上放荷花灯。
天黑后,胤禛率嫔妃、皇子和公主等去福海放荷花灯。我牵着福惠的手,和福惠走到水边,将荷花灯放入。多盏荷花灯随波流,烛光在风中摇曳生姿,犹如数颗星星落入凡间,更妙的是,水面的烛光比天上的星星多了一层倒影,两者若疏若密,若即若离。明月皎照,水天交相辉映,壮丽幻境令人陶醉。
忽然响起笃笃声,只见不远处的水中,用杉蒿临时搭起了一座架子,架子上放了一条纸船,纸船四周是用彩纸扎的人物、禽兽、楼阁等。离船二十尺的水面,飘着一条真船,十位高僧井然而坐,敲木鱼,念佛经。突地一声巨响,那纸船被点燃,火苗飞向高空,纸船瞬间化为灰烬。黑灰随风舞,晃晃悠悠的落入水中。
福惠提起一对西瓜灯,望着天空,小声道:“额娘,儿子好想您啊。昨晚儿子梦到您,您说您很孤单,要儿子去陪您,儿子很想陪您,可是儿子舍不得皇阿玛和额娘。”我悚然一惊,如果没记错,福惠还有不到两月就要离开人世,按目前的情况看,福惠的身子比起上半年,好之不少。我窃喜历史可能会因我的到来有所改变,蓦地听到福惠讲这些话,心情十分沉重。
我见福惠双眼含泪,神色凄楚,接过西瓜灯交给辛姐,捧着福惠脸颊,“等过完中秋,额娘带你回翊坤宫小住。”福惠重重“嗯”一声,“儿子还要额娘陪儿子放风筝。”我笑道:“一定陪。”福惠转忧为喜,拍掌道:“太好啦,太好啦。”胤禛道:“梓悠,福惠,过来。”我和福惠依言走到两丈外的胤禛身旁。
胤禛一手揽福惠肩膀,一手指向万千荷花灯中的一盏,在我耳边道:“我在我的灯里放了一张纸条,你知道写什么了吗?”我道:“肯定是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胤禛笑道:“错,这次是为私。”我笑道:“你的心思很难猜。”胤禛满脸喜色,“其一,希望福惠早日康复;其二,希望我们尽快生个小宝贝;其三,希望你我白头到老;其四,希望你我再续来生缘。”
我心似蚂蚁撕咬,阵痛楚楚,难以忍受,只用微弱的声音说了“很好”二字。胤禛先是一怔,随即笑逐颜开,“许了四个愿,三个都是为你而许,看你的样子,定是感动了吧?”我将头转到一边,定了定神,回眸一笑,“感动得想哭。”胤禛嗔道:“别在这里哭,失仪于人前,我可饶不了你。”遂又悄声道:“今晚回去好好伺候我,算是报答。”
我还未做反应,胤禛嘴角上扬,坏坏一笑,“等我。”走到岸边的高台,正色道:“朕和伊妃、八阿哥摆驾回九州清晏,你们尽兴放灯赏灯。”芷卉躬身道:“皇上先前传谕给臣妾,今晚要和今年新选的秀女泛舟游玩。如今皇上要离开,臣妾斗胆,请皇上示下。”胤禛看了看站在高台左下方的二十余位妙龄女子,懒懒散散的道:“朕几时传过?你记错了吧?”
胤禛虽年逾五十,但精神矍铄,头脑清晰,理应不会忘记说过的话,可传召秀女今晚来福海泛舟游玩确实是他的意思,他为何不承认?想了想,明白了七八分,不禁暗自叫苦,胤禛啊胤禛,你别宠一个人就不懂得适可而止。你再这样下去,我不但要被你的大小老婆厌恶,还会招致群臣不满。要是有人心血来潮,查我底细,我这个从天而降的人定会万劫不复。想到这里,打个寒颤,难道我被埋在千里之外的额尔古纳市,会是他的旨意?
我偷偷看弘历,岂料弘历正斜眼看我,他对上我质疑的目光,礼貌性的一笑,低头盯地面。我心一凛,好你个乾隆大帝,这么小就处事不惊,佩服佩服。转了一念,骂自己未免多心,我是胤禛的妃子,是弘历的母妃,弘历无权将我怎么样。
芷卉道:“回皇上,是十天前辰时苏培盛传的。”胤禛道:“苏培盛,真有此事?朕怎么没这个印象?”苏培盛踌躇道:“回皇上……回皇上……”知道不管如何回答都是错,匍匐在地,颤声道:“奴……奴才一时糊涂,奴才……”我见此,忙道:“皇上确实传过这道谕旨,臣妾当日……”
第七十三章
雍正六年秋
“朕身子欠安,要回寝宫歇息。”胤禛打断我的话,瞪着芷卉,“皇后若有雅兴,何不带她们泛舟游玩?朕日理万机,夙兴夜寐,没闲工夫管后宫琐事。你身为一国之母,这点忧都不能替朕分吗?”最后一句冷淡至极,在寂夜里听来分外刺耳。我又着急又无奈,胤禛较起真来六亲不认,有时明明错在自己,却迁怒他人。嘴里强调芷卉是“一国之母”,但又当着奴才的面训斥芷卉,真是不可理喻。
胤禛拂袖走下高台,踹了苏培盛一脚,喝道:“记性让狗吃了吗?跟朕回去受罚。”苏培盛“嗻”一声,松了口气。胤禛拉着我和福惠的手上御辇,苏培盛道:“起驾。”嫔妃,皇子,公主,秀女等一行人跪下送行。我回首看芷卉,只见那灯光下的瘦影微微颤抖,头上的凤珠明艳生辉,凄冷堪比寒冬雪。
我待御辇远离福海,低声道:“你不但不承认下过谕旨,还骂皇后,未免太过分了吧?皇后大病初愈,被你这般数落,伤心伤神,若再次犯病,如何是好?”胤禛冷哼一声道:“真不知道她脑子在想什么。我表明不想泛舟,她却不配合,难道不该骂吗?”我道:“我说过,你的心思很难猜。再者,你是皇上,金口玉言,怎能出尔反尔?”长长叹了口气,“你方才这样做,等于把我往火堆里推,成为众矢之的。”
胤禛笑道:“你放心,有我护着你,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我曾经说过,有我在你身边,天大的事都不用怕。”揽着我的肩,柔声道:“好不容易有点时间,当然得陪你和福惠啦。我算过了,我可活一百岁,还能保护你和福惠五十年呢。”
我既感动又烦闷,心想,你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你未满五十八便暴毙,保护不了我一辈子。想到七年后的死别,心胆俱裂。胤禛刮一下我鼻头,转而和福惠说笑打闹。我本想劝胤禛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