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姐妹突然离去,晕厥之后,卧床不起。我静静回忆,默默哭泣,红颜薄命,我终究也会像她那样随风凄凉而逝,而且,连爱人的最后一面也见不着。这,就是我的宿命。”
“他离开了我,我心如死灰,我想结束生命去见他,可我怕喝过孟婆汤后,连残缺的美好都不存在。我还是苟活着吧,等哪天记忆消失,我也就痛快消失。”
“寒冬再次来临,咳嗽越来越严重,每天强制打起精神,坚持仿他的字,抒发心中的情怀。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骗自己,他一直活在我身边,他在笑着看我,他在唤我的名字。”
“今天是大年初一,他离开我已两年有余。午睡时,做了一个梦,梦中,他笑着对我说‘你的眼睛很像她,清纯明亮’。梦醒后,颤抖着手写下这段字,气若游丝,我想我该离去。”
“用最后一口气撑起轻飘的身子,写下‘爱君一生,此世不悔’八个字,我缓缓放……”
“放”字下是一大滩干涸的血迹,她太累了,写不下去了。是的,太累了……
我走至里间,从左至右慢慢打望。冷清的空气里,除了雪白的信笺,就是雪白的宣纸。放眼一瞥,洁莹底色中,多重颜色交织在一起。那是康熙的诗词字句,康熙的音容笑貌,康熙的龙袍朝珠,康熙喜欢的牡丹和梅花,康熙钟爱的珐琅彩瓷器……柔软的笔锋中,绚烂的数色里,融入二十二年的痴爱,二十二年的崇敬,二十二年的血泪,二十二年的青春,二十二年的不悔。
“雨过风来紧,山塞花落迟。亭遥先得月,树密显高枝。”
“功成十字血成溪,百丈恩流分自西。身列四衙半夜路,徒方三背两番鸡。五千鞭挞寸肤裂,六尺悬垂二盗齐。惨恸八垓惊九品,七言一毕万灵啼。”
“婀娜花姿碧叶长,风来难隐谷中香。不因纫取堪为佩,纵使无人亦自芳。”
“战马初闲甲士欢,挥戈早已破楼兰。弥天星斗销兵器,照彻边山五月寒。”
“淼淼长湖水,春来发绿波。飞鸣下凫雁,朝暮集渔蓑。”
……
站了半晌,心渐渐变凉,身体里最后一丝温暖也随之流失。走到床边,看着十年没见的熟悉面容,失声痛哭。
“松花江,江水清。夜来雨过春涛生,浪花叠锦绣谷明……”
空荡荡的屋里,亦凝婉转的歌声在回旋。我握着亦凝冰冷的手,抚摸亦凝腕上的玉镯,细细观察亦凝。瘦削的下巴,苍白的脸色,细小的角纹,紧闭的双眸,还有痛苦甜蜜的表情。这还是我认识的亦凝吗?不是,很多年前就已不是。两个俏丽的酒窝还在,心跳已停,只剩一副冰冷的娇躯。
枕头边,有条白色围脖和红色锦帕。围脖是康熙赐给亦凝的。锦帕没有见过,但猜想应是亦凝所绣。
我拿起绸缎面,目不转睛的盯着。除了几行字,并没我想象中的鸳鸯戏水等象征夫妻情深的画面。工整的小楷体,用白色的丝线绣成。拿到宫灯下一看,是元好问的《摸鱼儿》。
我放下锦帕,念君斋外传来玛格着急的声音。胤禛只给我一刻钟时间,我必须马上离开。
我看着亦凝,哽咽道:“你终于解脱病魔的痛苦,与他再相聚。你放心,你会一直陪在他身边。他不缺陪伴的人,但你只愿陪他,不是吗?说句让你伤心的话,我其实很希望你多喝几杯孟婆汤,忘记这场自己编织的梦。不过我更希望你永远沉溺在旖旎的幻境里,骗自己多发几个真心的笑。安息吧,安息……”
我走出门,玛格扶着我,关切的道:“郡主脸色惨白,是不是不舒服?”我笑道:“没事。”望着快要西下的新月,眼前有些模糊,只觉有千百颗星星来回闪。在玛格的搀扶下,往前挪一步,脚下无力,身子就似被风吹散的棉絮,飘到冰冷的路面,没有任何知觉。
不知昏迷多久,似醒非醒际,耳边传来胤禛温柔的呼唤声。右手被胤禛紧紧握着,热热的气息直扑我脸。我微微睁眼,胤禛憔悴苍白的脸映入双眸。
“宝贝,可算醒了,你要吓坏我这把老骨头呀?”胤禛嘟哝着嘴,抱起我,直接揉进怀里。我心一暖,甜蜜的苦笑,被胤禛抱得喘不过气,低声道:“松一点,松一点……”胤禛放开我,一手扶我肩,一手摸我脸,嗔道:“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好好保重自己吗?怎可晕倒?还昏迷了一个时辰,该罚。”
“啵……”我还没反应过来,胤禛在我唇上深深一吸,声音很响很响。我抚摸被胤禛的胡须扎得发痒的嘴唇,低声喝道:“终于承认自己老了?有你这样罚人的?”胤禛笑着坐在我背后,让我靠在胤禛怀里,左脸颊紧贴我右脸颊。我半闭着眼,借着朦胧的宫灯打望,尖叫道:“你怎么把我弄到东暖阁来了?这可不合规矩。”
我挣扎着要爬起,胤禛紧紧抱着我,不让我动弹半分,在我耳边哈气,柔言细语,“这里离慈宁宫最近,因此让你在这里休息。子时已过,不要回永寿宫了。”我回头看坏笑着的胤禛,双颊通红,心扑通跳不停,心想,胤禛该不会是清心寡欲了两年,忍受不住了吧?这可不行,万一传了出去,如何是好?
我低声道:“我还是回去吧,你还在守孝呢。”胤禛坚定的说“不”,掰正我身子,直直看着我。尽管不说话,但柔情蜜意全写在脸上。我和胤禛对视几眼,心跳更快,呼吸都不畅。靠在胤禛怀里,连骂自己没用,活了几十年,还跟个纯情的小女生般容易害羞。
胤禛搂着我,嘻嘻一笑,“你不乐意?”我的脸更红更烫,手心直冒冷汗,低声道:“我不管,我要回去。”说完欲推开胤禛。胤禛不但不让,反而抱得更紧,大声笑道:“你早就是我的人了,还扭扭捏捏个啥?”我握紧拳头捶胤禛肩膀,“哼,小老头一个,谁愿意对着你?谁愿意?谁愿意?”
第六十四章
雍正三年春
胤禛一手搂我腰,一手抓我胳膊,在我腮上吻两下。我身子一颤,还没反应过来,胤禛蓦地放下我。我“哎呀”一声,直挺挺的倒在床上。正要爬起,胤禛压着我,在我脸上呵气,“你要是乖乖的,我就饶了你。”我狠狠瞪胤禛一眼,双手护在胸前,头偏向一边。胤禛不说话,掰正我脑袋,目不转睛的盯着我。我默不作声,凝望胤禛疲倦的脸,既紧张又期盼。
这一刻,暖阁很静,只有滴答的钟摆声和低低的呼吸声。这种暧昧挑逗的表情看一会还好,看久了就有些扛不住。
我娇笑一声,放开双手,打算屈服。胤禛摸猛地起身,指着我哈哈大笑,“你这小脑瓜都想些什么?我怎么可能连这点自制力都没有,你也太小瞧我了。你别摆出这么妩媚的笑,也别指望我上当。你睡你的吧,暖阁内还有好几张床呢,我最怕的是你忍不住跑来骚扰我。”
什么?天上的如来佛祖,求求您管管您坐下这位自恋的小祖师爷吧,我又一次成功掉进他精心布置的甜蜜陷阱里了。
我腾地站起,用颤抖的手指着胤禛,哭笑不得。胤禛拉我坐在床上,吆喝我躺下,一面为我盖被子,一面道:“你让我省省心吧,太医说你血虚,得好好调理。你放一百个心,我胤禛是个正人君子,绝对不会偷偷跑到你床上来。”
我笑着点头,暗骂自己缺根筋,胤禛是孝子,怎么可能……
想到这里,双颊再次发烫。胤禛道:“你终归是女子,身子吃不消,以后不能让你陪我那么晚。我决定了,从明天起,戌时前你必须回梓悠斋,晚膳前也不要来养心殿。”我摇了摇头,撒娇道:“早上晚点来可以,但晚上回去那么早又没事干,你还是让我陪着你吧。”
胤禛为我掖好被子,厉声喝道:“我的话就是圣旨,你必须听。”未等我答应,摸着我下巴,柔声道:“我失去过你一次,不想再回味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你明白吗?你必须顾着自己的身子。怎么会没事干呢?你不是喜欢孩子吗?可以去阿哥所看福惠,弘历,弘昼他们。”
我看着胤禛紧张关切的神情,笑道:“好吧,那你要答应我,看奏折不能看那么晚。我会突击检查,要是发现你超过亥时歇息,定要痛打你屁股二十大板。”胤禛挑起眉角,带着一丝浅笑,低声喝道:“你简直是无法无天,居然敢打一国之君?你快闭眼歇息,今晚我还有十几份……”
“你说什么?”我心中一阵抽痛,心想,胤禛,你听听我的话吧,一天只休息两个时辰,铁打的身子都吃不消。胤禛叹了口气,拍几下我脸颊,“好,我这就去睡。真拿你没办法,整个大清都归我管,我却要处处受制于你这个妖狐精。唉,可别让第三个人知道。”
我再次听到“妖狐精”,没有反驳,用命令加哀求的眼神看胤禛。胤禛重重的“嗯”一声,放下黄色幔帐。我侧耳听胤禛的脚步声,确定胤禛没有出东暖阁,稍稍放心。正要闭眼,小玉福低低的声音传来,“皇上,这么晚了,还要看……”
小玉福话未说完,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无奈摇头,支起身子,拨开幔帐,只见明间淡淡的黄光时隐时现,那光刺痛我肿胀的双眼。我鼻子一酸,两行泪顺着脸颊下滑,落床瞬间,心痛定格。
我擦干泪起床,轻手轻脚走到暖阁门边,探出头打望。只见胤禛戴着眼镜,伏案疾笔。一会蹙眉,一会绽笑,一会叹气,一会沉思。或闭眼揉太阳穴,或伸个懒腰放松,或轻轻敲打桌面,或捶背捶大腿。
胤禛看了一阵,拿起右手边的茶杯,掂了掂重量,抬头时发现了我。他先是一愣,随即将茶杯往候在御案旁、正在打瞌睡的小玉福扔去。只听“哐当”一声响,小玉福“唉哟”尖叫,回过神,大惊失色,忙跪地磕头,颤声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胤禛喝道:“滚出去。”转而对我微笑,“你怎么无声无息的起来啦?”我面无表情,走到御案边,端起茶杯,“我帮你倒。”胤禛拉着我胳膊,“你别生气,我马上去睡。”我放下茶杯,靠在胤禛怀里,“想看就看吧,我陪你。”胤禛掰直我身子,“别给自己赌气,好吗?我不看了还不行吗?走,我送你回东暖阁。”
我站立不前,扯着胤禛胳膊,笑道:“我没赌气,我说的是真的,最后一次陪你这么晚,好不好?”胤禛拥我入怀,“好,最后一次。你不要担心我,好好照顾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我身子好得很,太医今日诊断,说你以前失血过多,需要精心调理。”喃喃低语:“在海棠林里吐那么多血,当然会血气不足了。”
我心想,是出车祸闹的,笑道:“你去看奏折吧,我给你倒茶,再给你熬点小米粥,暖暖胃。”胤禛道:“宝贝真是我的好妻子。”笑着坐回龙椅,提笔挥舞。我拿起杯子,转身瞬间,不争气的眼泪再次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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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三年夏
年暮瑶身子本就不好,最近因年羹尧的事,茶不思饭不想,健康每况愈下,前几天更是晕倒在御花园里。我伺候胤禛的间隙,会去翊坤宫看她。今日一早,一个太监匆匆来报,说年暮瑶想见我。我乘肩舆到翊坤宫时,年暮瑶正半坐在床淌泪,几位宫女和太监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我快步走到床边,欠了欠身,请了个安。年暮瑶用手绢擦了下泪,喃喃道:“郡主来了就好,郡主来了就好。”我见年暮瑶脸白如雪,神情甚为担忧,联想昨日之事,明白了七八分,对冬灵等人挥了挥手,一屋子的奴才退了出去。
年暮瑶有气无力的道:“我今日请郡主来,是想请郡主在皇上面前为我二哥求情。”我沉吟片刻,颔首道:“后宫不能干政,望娘娘见谅。”年暮瑶咬着下唇,轻声啜泣,“二哥对皇上如此不敬,皇上生气也很正常。”
今年三月,天空出现了“日月合璧,五星联珠”,一向喜欢祥瑞的胤禛龙颜大悦,群臣趁机歌功颂德,年羹尧也上奏称赞胤禛蚤兴夜寐,勤政爱民,乃千古明君。但由于字迹潦草,把“朝乾夕惕”误写成“夕阳朝乾”。胤禛借此怒骂年羹尧居功自傲,对君不敬。接着更换了四川和陕西两省官员,又将年羹尧的亲信甘肃巡抚胡期恒革职查办,勒令四川提督纳泰回京。昨日,又解除年羹尧川陕总督职,命他交出抚远大将军印,调任杭州将军。
我柔声道:“娘娘注意身子,不要担心年大人了。”年暮瑶哭道:“我知道我二哥罪有应得,但他这些年来为皇上做了不少事,立下很多汗马功劳。”我正色道:“有功要赏,有过要罚。目无君主,狂妄自大,贪赃枉法,私结党羽。哪一条不是死罪?哪一条皇上能容忍?”
年暮瑶愣了愣神,深叹口气,“曹家亏空,朝中皆知,皇上当年那么爱曹姐姐,照说来,应对曹家网开一面,但皇上公事公办,毫不留情。二哥令皇上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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