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忽然凉了起来,带了不少寒气进了抱厦。红豆遂起来将抱厦里的窗纱全都撤下关了雕花窗,忽然听见门外有人轻轻叩门。
红豆低声应了一句,便听见沈于落的声音:“夜里寒凉了,给你们家姑娘送一床软缎子被来。”
唐云暖还因才刚的变故有些心惊,自然是一丝睡意也无,听见沈于落的声音遂忽然翻了过来,指使红豆赶紧开门。
将沈于落迎可近来,红豆知道沈姑娘这样晚过来不会只是送被子这样简单,推开门将她迎进来,自己便出门去寻紫棠了。
唐家这一夜,即便有人能睡得着,恐怕也不会睡得太死吧。
沈于落盈盈而入时,唐云暖已经整理好宽大的丝绢寝衣微笑着迎接沈于落:
“这样冷的天,如何还来走这一趟,让她们来传一句话,我过去便是了。”
沈于落走近唐云暖,眼神却全落在世子爷送过来的玉枕上。
小声可惜道:
“倒是可怜世子爷的一片心了,怎么这玉枕一送来,天便凉快了呢?”
唐云暖听出了沈于落的调侃,尴尬地笑道:“难道你还盼着我因天热睡不着,可惜这天气凉快了呢?”
沈于落知道唐云暖正因贺家六小姐的下场而心烦意乱,心中稍有些经纬的人应该都会意识到太太这一次太过冲动,表面上看起来是在维护唐家不受贺家小姐的算计,但冲动的烈火却非常有可能将唐家燃点到烧毁。
唐云暖的一脸忧心忡忡地让沈于落不想再打趣,在唐云暖递给她一个抱枕让她也歪在床上后,沈于落感同身受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为唐云暖盖紧了被子。
“人啊,太聪明太要强总是容易不快乐,若你是个凡事都看不清楚的一个人,便也不会这样困扰了。可是困扰又有什么用呢,就算贺氏罪不该死,就算她的死会导致唐家的灾难,那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够控制的……”
唐云暖盯着秦君凌送来的那个玉枕默默道:“朱门大户,享受了比别人多的荣华富贵,就要承受更多的勾心斗角,这个道理,我早就懂,只是我从来没想到,这种斗争竟然很轻易地就将人命包含其中。”
提起人命,两个姑娘就不约而同的更觉寒冷了,共同将被子往身上拉了一拉,又共同瞥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葱郁杏树遮掩的天色已经泛白,日光渐渐白亮起来,耳畔依稀能听见一丝清脆的鸟鸣,此刻唐云暖的目光便凝在身边的那个玉枕上。
“你说,他大老远地为什么要送个枕头过来,我真是想不通,想传信用什么不行?”
沈于落顺势又细细瞥了那玉枕一眼,忽然眼睛一亮,几乎要惊叫出声。
她这边还没叫出来,窗外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宛如利刃划破了夏日晨光里的寂静。
“不好了,三奶奶跳井了。”
唐云暖跟沈于落几乎同时惊呼出声:“哪个三奶奶?”
☆、84恒源祥,羊羊羊
唐云暖连件长衫也来不及披上;翻身下床便开了抱厦的门,正迎上一声爆竹一般的声响炸裂在天际。
不年不节;这爆竹放得实在有些奇怪;气温骤降的园子里;寂静就被这声响给打破了。
难不成是贺家六小姐在放信号弹,以图让守在不远处的五哥来接应救援。一想到贺五那比夜晚还要深沉的皮肤;唐云暖就觉得恐惧。
加快了脚步要出斗春院,一开门正撞上已经被吓丢了魂儿的红豆,唐云暖看红豆惊恐样子;仿佛也是听见了声音出门查看被吓了回来;便一把拽住了她。
“院子里在嚷什么;什么三奶奶跳井了?”
红豆也是惊魂未定,一张苍白脸色夜色里看着很是森然:
“姑娘快别出去,才没的人不干净……跳井的,是假三奶奶……”
唐云暖就觉得眼角一跳,一股强烈的恐惧冲上了头,一条鲜活的命就没在眼前,此刻她脑海里就只有一个画面,这个因主子一时兴起的计谋而蹿上了奶奶位置的丫鬟,一脸欣喜地俯在喜床上绣鸳鸯的表情……
假三奶奶死了,那么真的三奶奶呢,她已经被关在柴房里,难不成他跟这件事会有什么牵连,之前那爆竹燃放的硫磺味已经弥漫开来,唐云暖忽道了一声“不好”便冲了出去。
沈于落此刻也跟了出来,眼见唐云暖是直朝一梦楼奔去的,赶紧将带出来的披风递给红豆:“还不去追你家姑娘,那里正闹着,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红豆接过披风,赶紧追了出去,主仆两人越往一梦楼去越听见那边吵嚷尖叫声不断,待真进了一梦楼的后院,只见一具湿淋淋的尸体正横在地上,身上盖了一张草席,一旁是几个一梦楼的丫鬟婆子,自然都是惊慌失色,抱成一团发抖。
捞尸首上来的是年妈妈并着带过来的几个粗壮婆子,这几个人倒是很镇定,仿佛见怪不怪了。一见唐云暖赶过来几人都有些诧异,遂堆笑问道:
“姑娘如何过来了,这不是姑娘该来的地方,还是早些回去睡吧。”
唐云暖同这个假三婶虽然没什么交情,到底是眼看着一个花一般的生命折损,心中颇为不忍,却只能低声询问:
“可真的是三奶奶么?不,是那个被调换过的贺家六小姐么?”
年妈妈遂点点头:“是真正的白棉姑娘。一梦楼里早起的丫头来大水预备烧水给主子们梳洗,这才看见的,已经泡了一阵子了。可怜啊,这事若能平安过去,她至少也会安置成一个侍妾,就这样把命丢了。”
唐云暖心生疑窦,夜里正房里对质之时三奶奶还是一脸坚决,驳斥六小姐的话时显然是豁出去,为了自己的富贵甚至能将父母兄弟的前程抛诸脑后,如何眼下已经是麻雀飞上枝头做凤凰,她却甘于了断呢?
唐云暖冷冷瞄了年妈妈一眼,年妈妈就觉得自己膝盖一凉,赶紧跪在唐云暖面前:
“姑娘明鉴,老奴可没有做任何的手脚,若是太太有所吩咐,满可以悄无声息地做下,又怎会有人敢闹出声响来呢?”
唐云暖心中一震,年妈妈这话说得在理,若是太太要杀一个人,何苦这样费心思将其投到井中,如今正是大旱,挖井还来不及,以太太的心思是必然不会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毁掉一口井的。
再说太太杀了这个白棉,于自己又有什么好处呢?难不成杀了这个还指望让贺家六小姐留在这里当媳妇么?
所以想杀三奶奶的就只剩下一人了……那爆竹,难不成真是她放的。
唐云暖几乎被自己的想法所吓到:“快去柴房,看看真正的贺氏还在不在?”
年妈妈一见唐云暖的表情也知道事体大小,赶紧派人往柴房去了,一众人赶至柴房门口之时,几乎都不能相信眼前的场景。
看门的家丁自然被打昏,柴房的门锁虽然原封不动,但是门已经被卸下,里面除了柴草,自然是空无一人。
年妈妈脸上大骇:“贺家六小姐跑了,这个怎么是好,怎么是好啊,还不赶紧去报太太,去报太太啊。赶紧去追贺氏啊。”
一众下人奔跑流散,只剩下唐云暖面对空荡荡的柴房,夜风顿时也凉了几分。
三奶奶死了,六小姐跑了,唐家奉旨成婚的儿媳妇一个也没有了,贺家六小姐必然是要归家的,那时候贺家一定会动用全身力量来兴师问罪,唐家这一个欺君之罪是必然要定下来的了。
唐云暖几乎一口银牙都要咬碎,果然一切是朝对唐家最不利的方向发展的,太太这一招逼人太甚了,那贺家六小姐毕竟是豪门嫡女,这么许多年的磨砺能一点本事都没有么,唐家上上下下人人一双势利眼跟一颗贪财心,说不定她早就埋了后路,若是买通了哪个下人,如今杀了人再跑出去,就也不算是什么难事了。
太太如何就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呢?
红豆一脸恐惧地走到唐云暖身边:“姑娘,这里不干净,还是赶紧走吧。”
唐云暖叹了一口气,望着草席也没能盖住的假三奶奶肿胀面孔,轻轻道了句:
“往京城送一封信吧,就说云暖谢世子爷所赠美意,只是恐辜负了他所想,即便是枕着一块上好玉石,也难高枕无忧了。”
夜色中仍旧弥漫着些硫磺味儿,那是才刚燃放的爆竹味道,原本还以为那是接应六小姐的暗号,如今想想,那爆竹更像是炸响在半空中的示威。
唐云暖隐隐觉察到,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
唐家移花接木的儿媳妇出逃,再兼这儿媳妇本来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太太自然是派出了不少家丁围捕,即便是乔大人也派出兵丁在出京路上把守,势必拉起一张细密的网必要将贺家六小姐抓回来。
只是这样兴师动众地去抓六小姐,唐云暖却十分不以为然,这六小姐有本事从深宅大院里杀了一个人还跑出去,身后自然是有一众人在保驾护航,贺五这人虽然已经废了,行事却更加阴毒狠辣,绝非一个太太一个乔大人就能收拾得住的。
事态果然如唐云暖所想,在乔大人纠集了兵丁上山围剿贺五时,只寻得了人去楼空的山匪窝,那贺五并着一众狗腿子,已经不知去向了。
六小姐逃出唐家后的几天之中,唐家整个后宅皆是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即便是太太也唯恐哪一日会有圣旨降临,将整个唐家抓捕至天牢里。
唐家的儿媳如今就只剩下了许大奶奶这一个,太太得空便将怒气全往她身上撒,夜里作兴要吃糖醋莲藕,偏生说儿媳妇采的莲藕才显孝顺,吃着也香甜,硬是逼得大奶奶这样体面的身份也要下河踩泥摸两斤莲藕上来。
永平府的天气自那日六小姐出逃后开始转凉了几日,水汽越发阴寒起来。许大奶奶在生第二胎时本就做下了些月子病,这么一下河沾了凉水当即腰疼了几日,太太把莲藕吃腻味了又要吃莲子,哪管这个季节也采不来莲子,只要大奶奶下水才罢。
唐云暖实在心疼娘亲,便求了山月坞送来些莲子充数,自然就有太太的眼线显好卖乖将这事说给太太听,太太找着了茬处置人,当下唤来人将唐云暖推进河里,采不来二斤莲子便不让上岸。
虽是夏日,也架不住几日没有日晒,那河水深处也算是冷得刺骨,唐云暖不过游了几下便抽筋沉了下去,还是报春看不过去眼入水给捞了上来。
太太却一丝心疼都没有,便将这湿淋淋的孙女罚跪在正房明堂里训话。
“让你娘亲去采莲子,采不来不过告诉我一声罢了,你这大家子里的姑娘让跳进泥堆儿里就跳得的么,贺家那自愿做丫鬟的六小姐也比你体面些,云丫头,别以为你手上有几个钱了我就不敢处置你了,说破了天,我也是长公主的表妹,是唐家真正的当家主母,你想替你娘亲受过这几个心眼子,我还是看得出来的,怎么,嫌我折磨你母亲了,告诉你,做人家儿媳,受气是应该应份的。便是你将来,保不齐有多少罪要受呢。”
唐云暖此刻周身湿透,又沾着泥巴,唯有竭力不让自己发抖才不算失礼于人前,此刻她静静地盯住太太嚣张的脸,不由得觉得这个祖母实在有些可怜。
的确是一个九转心肠的要强女子,偏生世事不遂他意,却唯有将满心的不满释放在儿媳妇身上,自此便越发变得歹毒而不自知,甚至连一个孙女也不放过,仿佛非得折磨了他人,自己才能好过。
却不知道灾难近在眼前。
唐云暖脸上一抹冷笑越发让太太不满意了起来:
“你笑什么,难不成我说不得你么?”
唐云暖也没理太太说什么,自顾自地起身站在太太面前,正视太太的眼:
“太太是云暖的祖母,莫说是说云暖几句,就是把云暖沉在水塘里,云暖也是没有怨言的,只是如今这个时候,太太应该想想如何应对外边,而不是折磨自家人吧。”
唐云暖在唐家这么许多年,除了没有为三叔出那一大笔娶媳妇的钱,其余任何时候都没有这样明目张胆的忤逆太太,如今在太太没有允许之时就起身同太太这样讲话,莫说菊金同年妈妈这样在一旁的下人有些诧异,即便太太都觉得颇有压力。
可唐云暖字字铿锵,反问也颇为胸有成足,便让太太的气焰自然地灭了几分,遂也没有时间理会唐云暖是否得了允许便起身,只是很没底气地问了一句。
“你倒说说,我要如何应对贺家?我看那贺家这么多时日也没生出什么事来,想来那贺家六小姐是出逃路上遇上了什么意外,保不齐已经没命进京了吧。”
太太这话若放在往日,的确是有些盲目的乐观主义精神,但放在灾荒肆虐的今日,倒不算什么耸人听闻了。
已经是七月,米价照往年已经翻了数倍,各乡各镇灾民无数,抛家舍业逃难者更是数不胜数。若不是永平府有胡一海等人守护,早就被无数灾民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