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这些劝慰就仿佛是一根银针,挑破了唐云暖心中的疑虑,令唐云暖头立时痛了起来。
唐云暖心里暗暗叹气,红豆啊红豆,该说你是少历练呢,还是你当真是为了劝我才说出这番话来,故意装作看不清眼前严峻的局势呢。
再见紫棠也是一脸懵懂,唐云暖唯有摊开来说:
“贺五肯定是贺家也就是贺老爷最宠爱的儿子无疑,不论他是庶子还是嫡子,能养成这样暴虐混世的性格,在家中必定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世子另其变成了废人,贺家却不敢跟秦家宣战,唯只能恨上咱们家。”
红豆紫棠恍然大悟:“是了,若那个黑炭头若也在宅门里受苦,怎么敢在外面这样招摇,可见是在贺家就横行霸道惯了的。”
唐云暖冷着一张脸,又道:“我表哥已经打听过了,贺家六小姐是贺老爷唯一的嫡女,也只有贺五这一个亲哥哥。这种豪门嫡女,又是商户出身,即便其父母没有用心教导心计,耳濡目染也会学得很有算计,我三叔那样一个浪荡公子,又没功名,如何能压制住她?”
红豆惊叫出声:“偏偏宸妃又下旨指婚,姑娘你说这宸妃,好端端地怎么就管起了民间嫁娶之事呢?”
唐云暖语气愈发沉重:“贺家肯为了女儿的幸福跟咱们家解除婚约,说明这个贺家小姐说话是很有力度的,如今他们身后的靠山宸妃却要指婚,必定是这贺家小姐吐口,保不齐就是她的主意,她如此主动要嫁入咱们家,可她怕她想嫁咱们未必想要,所以贺家才会去求一道圣旨来令咱们家不得动弹,表面上是极大的荣耀,实际上是为了拉咱们家下水。”
红豆手中的金箔被惊得洒了一地,也来不及去拣:
“也就是说,这个贺家奶奶,就是故意来咱们家报仇的,她总不会是来报恩的吧。这样急切又坚定地要来,可见她进了这个门,就会像二奶奶一样兴风作浪了?”
唐云暖给红豆一个赞许的眼神:“就是这样。”
紫棠满脸惊恐:“姑娘是说,世子爷射了那几根箭他什么事都没有,咱们却好端端地要被连累吗?”
唐云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窗外响起一个声音来:“这话说得奇怪,我一个世子还能出什么事。”
紫棠红豆都是一阵惊呼,眼见窗户油纸上投着一个影,金冠、纶巾、华服,那是秦君凌,跟他一直弥漫着漫天大雾的眼睛。
唐云暖冲过去一脚踹开了窗户,果然秦君凌只穿了一件寝衣站在外面,唐云暖也顾不上什么体统礼教,当即骂了秦君凌:
“秦君凌你丫是不是有病?”
秦君凌一愣,樱红舌尖舔了舔皓白贝齿:“牙没病啊。”
唐云暖恨得真想抽他,却只能压低了声音:“大半夜地你站在我院子里,还只穿了件寝衣,你就不怕被妈妈婆子们看见说闲话么?世子爷不怕名声扫地,我还怕清白被毁呢?”
唐云暖这话说得义愤填膺,连身后红豆频频扯动她衣袖都顾不上回头。
秦君凌嘴角的笑意若有若无:“云姑娘,你就不问问你身后的红豆丫头,为什么扯着你的袖子不放吗?”
唐云暖抬起袖子,那滚在品红色细碎洒金马蹄袖上的桃花纹锦滚边都快被红豆扯掉了。
再回头只见红豆,只见红豆眼睛都要眨出来了。
低声劝诫道:“姑娘一日没出门还不知道呢,世子爷说喜欢院子后面的杏花,跟姑娘讨要了好长时间姑娘也不让出斗春院,世子爷一个人搬去对面的听琴坊了。”
唐云暖当即愣住了。
是太太知道了什么吗?听琴坊就在斗春院对面,推开窗子便共赏一院杏花,换言之,唐云暖那一日换衣时忘了关窗,就可以在世子爷面前现场直播了。
太太这是故意的么?
唐云暖是真的有点怒了,大敌当前,秦君凌却仍旧满心儿女情长,当下怒视秦君凌。
“我不住了,这杏花,这院子都给你,你愿意搬回京城也随你的便。”
秦君凌却没看她,目光仍旧停在院子里那灿灿花树,语气波澜不惊,却让唐云暖的心生生疼了一次。
“你知道么,我死去的娘亲,就葬在杏花下。”
————————————当然不是葬在这些杏花下的分割线————————————
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夜凉如水,人美于画。
唐云暖仿佛是第一次如此心静地同秦君凌漫步于夜色中,当然是以红豆紫棠严密把守在抱厦门口为前提。
院子里仍旧弥漫着浓重的花香,被夜风一打散,熏人如醉。
因近了清明,杏花落了很多,铺在地上仿佛将一片杏花林染得粉红,被唐云暖所穿的洋莲紫缟绢丝宽袖长衣缓缓一刮,发出了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来。
其实这声音很细碎,要不是在杏花下站着的两个人相对无言许久,寂静了许久,这声音是应该听不到的。
“如果你愿意,可以说说你娘亲的事……”唐云暖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慰人,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话。
秦君凌一向玩世不恭的脸从来没有这样凝重过,眼睛里的那场雾气仿佛又浓了一层。
华服寝衣依在花枝上,丝都被刮落了几根,他也不介意,只是淡淡道一句:“我跟你说起我娘亲,不是为了让你可怜我。”
唐云暖脱口而出:“你说起你娘亲,我也不会可怜你……”
却又觉得这话说得有点凉薄了,当即换了口气道:“我只是觉得,死后也要葬在杏花下,或者她跟我一样很爱这杏花。”
秦君凌望着唐云暖,忽然笑了:“你不必转话题的,你一向凉薄,我一向喜欢。”
唐云暖没料到秦君凌突然吐出这句话,两颊瞬间烫了起来,幸而没有被秦君凌发现。
夜风、杏花、美少年,伴着往事缓缓而至。
“我娘亲死的那一年,就是斗春院建好的那一年,侯爷府是个什么地方呢,如果我说争斗比你的唐家更激烈,你又会不喜欢我了。”
秦君凌委屈地望着唐云暖,唐云暖却有些想笑了,忽然秦君凌的表情凝重起来。
“可是如你所想,妻妾之间,婆媳之间,主仆之间,真的是暗涌无数,如今想起来,他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有着无限深意,善斗的女人真可怕,我娘亲,虽然也是大家闺秀,却只能步步退让。”
唐云暖听了这话,就真的笑不出来了。
“我娘亲是苏州人,说一口吴侬软语,她同身边的丫鬟一向是说苏州话的,好听得跟评弹一样,可这份温柔终究没有拴住我爹,第五个小妾入门时,我就已经忘记了我娘亲是如何笑的了,那天也是杏花开的日子,我一早就去了书院,娘亲临走时对贴身丫鬟说了一句我没听清,如果我听清了,或者娘亲就不会死。”
唐云暖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却一句话也没有问,秦君凌感觉到了唐云暖的沉默,又道:
“我从书院里回来的时候,满屋子的奴婢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正房里我娘亲卧在帐子里,嘴角流着一丝血,再也没有醒过来……后来那些奴婢禁不住拷打才有人招了,是我娘问她们要了砒霜……”
秦君凌已经有些哽咽,强压着继续说:
“我娘亲最喜欢杏花,以前是爱它开得好看,后来却是以花比人,她说过,阿凌,你看杏花结出的果子都那样酸苦,就知道这花开得多艰辛了。唐云暖,我真是爱你这一院子的杏花,我在我娘坟上种下杏花那一年,就许诺要娶一个像杏花的女子,心里很苦,却开得很灿烂的女子。”
唐云暖已经是泪盈于睫了,忽然她做出一个以前死都不会做的举动。
轻轻地,将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秦君凌搂在怀中,让秦君凌将头靠在她肩上,又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所以长公主带你来这里散心,你见这个院子有杏花,就取名为斗春院是么?你要这杏花,美得足以跟整个春日去争斗?”
秦君凌没言语,却在唐云暖的怀里点了点头,唐云暖发间的茉莉香气是他陌生却又倍感亲切的味道,他在她怀里,却罕见地一丝男女之情都没有。
只是依赖,只是相互温暖。
“唐云暖,你说喜欢一个人只是一种感觉,你说喜欢一个人不应该只是喜欢她的聪明通透,我想说的是,我喜欢你聪明,是因为我知道,依靠这份聪明你在侯爷府里绝不会吃苦,我不要我的女人吃苦。”
唐云暖轻轻抽离了身子,鼓起勇气直视秦君凌的眼,却惊讶地发现秦君凌眼中的雾气竟都散了,仿佛是液化成了眼泪。
于是那张俊朗面孔更因眉间的红痣,而越发妖孽起来。
“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娘亲,但我却知道,她选择离开这个世界,绝对不是因为斗不过落败而自尽,她会选择死,只是因为爱。”
秦君凌抽了抽鼻子,一脸茫然。
“因为爱上了,所以不忍斗,因为不忍斗,所以一直输,因为输了气势输了真心,所以一无所有。既然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就对这世间全无留恋了。”
秦君凌随意地拭干了眼泪跟脸上的鼻涕,唐云暖便知道,此刻他身上这件碧色宽袖寝衣肯定是不会留了。
秦君凌脸上有些缓过来了:“这正好,反正你也不喜欢我,这样你就会放手斗了,有斗不为输,所以你是愿意……”
秦君凌上半身倾斜着靠了过来,却被唐云暖一抬脚抵住了。
“我不是这意思,世子爷请自重。”
眼见唐云暖又换回了从前的冷漠表情,秦君凌忽然有些挫败感,一阵风吹过来,半树杏花都落了下来。
落英缤纷之间,唐云暖仰头去望,忽然感叹道:“看来没几日,花就该谢了。”
秦君凌知道自己在永平府的日子不多了,宸妃已经发起了攻势,向唐家下手只是第一步,长公主势必是要有所反击的,这一次选秀长公主就一定会部下战局,再要见唐云暖,或者恍如隔世了。
这样一心急,当下去拉唐云暖入怀,却没想到唐云暖经过贺五一事变得越发谨慎敏感,一个闪身,两下一拉扯,唐云暖身上的长衣便被扯出一个口子来。
丝帛崩裂之间,唐云暖惊恐的几乎要叫出来。
却被秦君凌霸道地用手捂住了嘴。
“我只说几句话,你知道我从来不会伤害你的。”
唐云暖渐渐平静下来的眼神让秦君凌鼓起了勇气开口,却没松开手。
“你要娶你的人,只能娶你为正妻,且要是唯一的,这很好办,我的婚事唯一会来操心的只有我祖母,可我祖母更关心的却是我父亲袭爵一事,若我能助我父亲再度登上国公之位,我的婚事,就可以靠我自己做主。”
“你要娶你的人没有冲天的富贵跟太大的权势,这样他就不会因为任何野心而舍弃你,你要他又有功绩有资格有胆量说一个不字,这也很好办,一旦袭爵为候,皇上自然不会再派什么重要事务给我,我却也有资格跟任何人说不,你不用担心会有人让你颠沛流离。”
“你要娶你的人不要太爱你,很对不起,唯有这一件事我做不到。唐云暖,我对你的喜欢,一开始的确是从你跟我娘之间奇妙的联系而出现的,你住在斗春院,你当日穿的衣服上有杏花,你身上发肤都是淡淡杏花香气,你贴在我身上的一刹那,我就情不自禁了。可我爱上你,却是眼见你无数次绝处逢生,即便被关在柴房里陷害得了霍乱都能一把火凤凰涅槃……”
这样热烈的表白,就像唐云暖头上的杏花一样灼人。秦君凌眉间的红痣因他的急切而越发鲜艳起来,两眼之间的雾气散去了一会儿却又再重聚。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他眼中的雾气跟前世那个人是不一样的,那人眼中的雾是深沉心机,是为了挡住心。
秦君凌眼中的迷雾则真的是迷惘,是孤单,是一个人在漠漠世间存活的怀疑,只是在保护自己。
唐云暖轻轻推开秦君凌捂在自己脸上的手,迅速转过身去,因他不想让秦君凌看到自己眼中的泪。
“秦君凌,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不是因为你太喜欢我……”
世子爷很是惊喜:“那是因为你很喜欢我是吗?”
唐云暖落寞笑笑,眼中再没有防备跟冷漠,因他已经不再怕他眼中的雾气了。
“我不喜欢你,是因为我还没有到一定要喜欢一个人的时间,一个人的一辈子很长,有很多要做的事,最重要的不是喜欢上谁,而是如何去强大起来,好保护那个喜欢的人。就如同你所做的承诺也不是此刻就能实现的对不对?”
秦君凌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唐云暖如今不过是个少女,他也只能算是少年,定亲这种事,至少要在两三年后,而成亲,就是五年后的事了。
只是他们一个是豪门早熟的少年,一个是现代成年幽魂的内心,而古代的少年,通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