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蕙娘一笑:“说娘亲不懂保养,这样寒风夜里你身上可穿了披风?”说罢母女二人进了后院连抱厦的正房,这屋子是分给唐云暖住的,唐云暖之前在胭脂谭边感叹斗春院的精致,却不知乔家后宅的园子看起来都只能说是一般,里面的布置更是讲究。
入门靠窗是一溜的火炕,上铺着黑漆木的炕桌并紫缎杏花云影坐褥,地上铺猩猩红的地毡子,往里走是挂着杏花洒春雨缎子床帏的花梨木大床,铺的是梨花银影云锦的厚褥,上有四床不同色的丝绵厚被。
唐云暖就在心里叹了口气,若说这抱厦布置地的确舒适,只是一应玩器全无,像暖炉花瓶这样的物件也并没来得及摆上。祖母房内的帘子一掀就有暖风扑面,她的屋子偏就有些阴冷。
许蕙娘想来也早注意到屋子里有些空旷,遂拉着唐云暖进了内室:“你祖父这官罢得太急,你姑母能有心将屋子收拾成这样,就算是不错了。”
唐云暖在心里也默默认同。一个知府家的正房太太,每日里需要过眼过心的事得有多少。花瓶玩器是小,这暖炉一会儿是定会有人送来的,想到这,唐云暖就也微笑道:“母亲说的是。”
“你奔了这半日,刚才在饭桌上好像也没怎么吃什么,不如让夏妈妈给你正房去取些点心。”
唐云暖唯恐在后宅里引人瞩目,遂道:“这样好吗?”
夏妈妈就赶了过来:“云姑娘也忒小心了些,这点心是姑奶奶让送到正房里的,二奶奶房里也有,姑娘不用担心是吃了小灶被别人笑话。”
夏妈妈一面自己亲身去取点心,又让红豆去泡滚热的姜茶来驱寒,另去烧些水来泡脚,再让紫棠去正房铺床。
屋子里就剩下许蕙娘跟云暖两个了。
许蕙娘方才露出些疲态:“你才刚跟你二婶起了冲突?怎么就不忍着点啊?”
唐云暖心知这院子里的争吵声也瞒不过,就将在正房里的争吵大概描述了一遍,许蕙娘就叹了声气:“哎,你二婶恐怕看上的并不是那箱子里的被面,而是……”许蕙娘亲自去开了箱子,自被面最下面的暗格里拿出了一个黄绫子布包。
许蕙娘轻轻开了包,里面竟然是白花花的纹银,竟有两百两之多。即便是唐云暖也轻吸了一口冷气。
“娘,这银子……”
许蕙娘不愿屋里的奴婢也看到这些银子,便急急忙忙收了进被下压着。
“这二百两银子有一百两是娘亲出嫁那年,你外祖父交给娘的,他说唐家乃是朱门,想来是有下人妈妈要打点的,这一百两算作嫁妆让我能过得好些。我怎能不知这是你外祖父半生积蓄,所以一分不敢动用,后有一百两是这些年我攒下的月银。你爹爹如今只是个候补等出仕的举人,家中没有什么进项,他日若真能出仕恐不是这两百两就能打点的,何况你祖父又丢了官,咱们家的日子可就更艰难了。”
若是外有良田,唐家的日子想来也不算太差,可是据说皇上连庄子都收上去了,唐家现在一点进项也无。刚才太太对二婶这样包容,唐云暖思量反复,太太一句重话都没有,着实是太太在担忧着将来的进项要靠二房支撑,恐怕这接下来的日子,就只有弟媳欺负大嫂的,怪不得娘亲将银子拿给自己看,爹爹跟哥哥都在京中,跟前是一点儿商量的人都没有,娘亲才会信任这个小小的闺阁小姐吧。
唐云暖嘴角勾起一抹笑,赚钱这事娘亲还真是找对人了。
“娘,您的意思是?”
“这事恐怕是瞒不了你夏妈妈的,她是有儿子在外当差的,咱们娘儿俩要想钱生钱,恐怕还得让夏妈妈的儿子去外打听着,附近若有好种的田地买来使人种了,来年也能生出些钱来。”
唐云暖毕竟是现代人,赚钱的办法见得多了,唯有买地种田这样的事是一年到头才见到钱,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只是她现在不过是一个深闺女子,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走到三门被有心的奴才看见都得传得宅子里沸沸扬扬,即便是八臂哪吒那样有本事也得藏着,所以便跟娘亲将钱藏了严实,刚藏好,就听见外面红豆喊了句:
“大奶奶,洗脚水已经端来了,奶奶先泡泡吧。”
红豆是个懂礼的,想必是知道云暖跟娘亲有话要讲,所以进门先唤了一声。云暖出门接了大黄铜盆,红豆怎敢让姑娘端水,云暖却道:“我伺候娘亲洗脚,你的姜茶一会儿再送过来就行,也是累了一日了,歇一会儿去吧。”
正是冬月,屋里又没有暖炉,一盆热水上的蒸汽更显得屋内的寒凉,唐云暖有心让丫鬟们去看看暖炉跟炭何时送来,又知道娘亲最是一个不爱张扬的人,遂只是将盆端到娘亲膝下。
“我让她们去忙了,今儿我伺候娘亲泡脚吧。”
大铜水盆里已经泡着姜片,唐云暖自刚搬进来的箱笼里取出了些干艾草,艾草刚一浸入水中满屋就充斥着有些辛辣的香气。
许蕙娘虽是唐家大奶奶,正宗的长子嫡媳,却很少被这样贴心伺候。
“哪就那样娇贵了,还得用这些泡脚,看把你屋子熏的,这寒冬腊月睡前也没法通风。”说是这样说,许蕙娘却还是满心的温暖,她嫁到唐家委屈没有少受,虽说夫君也是一心疼爱,但到底不能时时如女儿贴心。
唐云暖就蹲在地上给娘亲脱鞋解袜:“娘亲您跟着轿子在寒地里走了那么久,女儿却一点儿都帮不上忙,天冷路湿,这艾草跟姜片一起泡,可以去风化湿,就算是昨夜受凉了也……”
唐云暖解开了娘亲的袜子,被眼前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许蕙娘的脚已经红肿,好几个水泡都已经磨破出水,已经发溃了。唐云暖捧起娘亲的脚,想起娘亲之前还在明堂里陪祖母吃饭说笑,自己竟没有一丝关心过娘亲。云暖此刻满目是泪:
“娘……您就不疼吗?”
许蕙娘忙抽回了脚,唯恐叫女儿挂心,直接就仿佛了水里,立时痛得抽了口气,却还强忍着:“没事,只是看着吓人,从前像你这样大的时候,走点路算得了什么呢?你看夏妈妈也是走了那么久,人家也没有喊疼啊,只是我这几年不怎么干活儿了,就这样娇气了起来。”
唐云暖心知不能再哭让娘担心,就唯有拭干泪痕,取来银针放烛火上过了过算是杀菌:“娘,一会儿我就给您把水泡挑了,再上些药,结痂了就好了。”
许蕙娘抬眼笑笑,感叹女儿真是大了懂事了,怪不得人都说女儿是娘亲的贴身小袄,是真的暖人呢。许蕙娘将唐云暖搂在怀里:
“云暖这样懂事,你哥哥也是个极聪明伶俐的,娘有你们这一个好字就知足了,即便是吃些苦又算得了什么。只是你也要记住,如今咱们算是寄人篱下,像今日跟你二婶争东西这样的事最好不要发生。”
唐云暖心知母亲这样谨小慎微也的确没错,唐家水深这是她一早知道的,祖父自不用说,祖母霸道,姑母莫测,姑父精明,姨娘玲珑,再兼一个跋扈的二婶以及满屋子势力奴才,自己的这点小日子能不能过好,还真是一个未知数。
“娘亲说得对,是云暖今日放肆了。只是娘亲要相信云暖一定会好好保护娘的。”
许蕙娘满怀欣慰地将云暖搂进怀里:“我的云暖这样懂事,老天爷一定会保佑咱们家事事顺心,保佑你爹爹能早日出仕,保佑你的哥哥金榜题名,将来你便可以风光大嫁了。”
唐云暖知道娘亲指的咱们家是他们四口之家,遂暗下决心,一定要在这个时代好好活一次,达成娘亲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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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炉直到入夜也没有送过来,唐云暖一个人住在抱厦的大床上,锦被虽后仍挡不住寒气,帐子外时不时能传来红豆的轻嗽声,唐云暖能听出红豆是在强压着咳嗽,想来是怕吵到她
乔家一时也没那么多房舍安排,少爷小姐们的贴身丫鬟就只得住在火炕上,入夜了烧火炕的婆子们难免偷懒吃酒,那炕就烧得跟放久了的茶水一样温吞,到了凌晨,恐怕就是冻人了。
“红豆……”
那边红豆听到姑娘叫人,忙起身随便扯了件衣服披上,又燃了莲花铁质灯里的羊油端着灯走到帐子前:“姑娘可是冷了?”
云暖披着被将帐子挑开,红豆便将灯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只听云暖道:“倒烦你夜里起来伺候我了。”
红豆从来都知道云暖姑娘是惯常客气的,从前并不觉得这姑娘有什么,只是自大病一场后待下人倒跟姐妹一样,不仅不朝打夕骂,反而时时还用些“劳烦”这样的客气词,这性子倒叫当日唐府里的下人各个称颂。
“姑娘说的哪里话,只是姑娘这是睡了一觉渴醒了,还是压根就没睡着啊。”
唐云暖知道红豆是唯恐自己咳嗽吵着自己了,忙道:“换了床睡不好也是常事。”红豆是自己的贴身丫鬟,将来若真要在永平府干一番事业,恐怕处处都少不了这丫鬟帮忙,更何况她处处护主,凡事想在头里,更不能让她因一点小事而忌讳了自己。
唐云暖本是想关心一下红豆是不是受凉,又唯恐她多心,话到嘴边就咽了下去。
“这屋子有些干,我记得咱们临来的时候带了些枇杷蜜的。装吃食的箱笼就放在火炕边,你去取了来和着白水给我喝点儿。”
红豆并没有嫌唐云暖麻烦,应了一声就去取出一个褐色瓷罐,用梅花瓣形的银勺子挖了些合在冰瓷盖碗里,搅匀了递给唐云暖。唐云暖不过少饮了一口就归给红豆:“你也喝一口吧,我晚上不喝太多水的。”
喝多了水第二日会有眼袋,唐云暖一个现代女性自然时时忌讳,红豆虽然知道姑娘的脾气,却仍感念感念姑娘是有心让自己喝些枇杷蜜止咳,主仆二人谁也没多说话,红豆就将那些蜜一饮而尽,紧了紧衣服道:“其实本是不咳的,只是这屋里也没个暖炉,实在是冻人。”
唐云暖叹了口气,忽然听到窗外有动静,就赶紧将烛火吹了。红豆隐约听是二奶奶的丫鬟柳黄的声音,声音是在后墙那边传来的,正好唐云暖的床后便是一个放恭桶的小间,那上面有个通气窗,红豆就动了心思,迅速穿好衣服趴在通气窗那儿听了回墙根儿。
“没见过这么能使唤人的奶奶,明明雨少爷的屋子里有两个暖炉,有一个点着就罢了,另一个灭了还非得再添些炭,数九寒天的,主子们怕冷咱们奴才就不怕了?商家女就是商家女,霸占不了人家的被面就拿我撒气。”红豆听清了这的确是茉莉的声音,只是为何连雨少爷那都有暖炉还是两个,而大奶奶跟云暖房内甚至一个都还没有。
红豆本想赶紧去告知给唐云暖,可是一想到唐云暖在争来了被面之后嘱咐过事事要忍让,这一迟疑,就见唐云暖披了披风缓缓走了过来,红豆刚要开口,唐云暖便轻嘘了一声儿,待那茉莉走远之后,才轻声道了句:
“不过是个暖炉,且放在那几天吧……”
红豆还要说话,只听唐云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过几天定要都搬了回来,让他们也受受冷。”
☆、相问
第二日天刚微微亮,红豆就起了身,简单梳洗了一下偷站在兰溪居外的树丛后朝门口望一眼,果然见二奶奶房里的茉莉提着不少刚烧过的炭灰去倒。
红豆回来告诉给唐云暖时,只见唐云暖脸也净过了,正对着镜子梳头。
“跟姑娘想的一样,那炭灰可是不少,是在屋子里整理好了才拎出来倒的,就倒在兰溪居的墙根儿下,奴婢看得真真儿的。即便是烧了两个暖炉,也是添了满满的炭才会有那么多的炭灰。还有二奶奶的丫鬟柳黄,出门的时候披了那件大袄并没有系上可见是临时披的,里面只穿着贴身的小衣,想必在里间伺候的时候,一点都不冷,并不需要想奴婢这样穿着夹袄。”
唐云暖微微笑笑,侧过身让芍药为自己梳头,又道:
“你倒是瞧的仔细,本来咱们昨夜就已经听得很清楚了,只是我唯恐这柳黄的抱怨怎么传到了咱们墙根儿底下,唯恐是个计。如此看来,是刚分的宅院她也没闹清楚哪儿是哪儿,碰巧叫咱们听了墙根儿。我那二婶是个占惯了便宜的,也一直最是一个仔细的人,从她霸占咱们缎子被面还知道花样就知道,她事事虽都要掐尖还要装样子,偏偏这个丫鬟不争气。”
红豆是个心灵手巧的,将云暖发分为四份,上面的两份在头的两侧各盘成上卷下垂环。没一会儿就在云暖的头上盘了一个双环垂髻,又在髻上各插了杏花垂琉璃珠的步摇,走起路来环佩叮当,余下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只是在两侧各编了一条细细的麻花辫,发梢系一根杏色珠花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