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有如醍醐灌顶,成宗心意立决。第二天早朝便下旨意,着梁鉴、孟士元为媒,赉诏到诚国公寓所,聘定江陵女侯皇甫长华为昭阳皇后。
梁、孟二相捧旨来到尹府,命皇甫敬全家接旨。皇甫敬吃了一惊,忙排香案和尹良贞率儿女跪地接旨。此时尹良贞已赐诚国诰命封诰,忽来圣旨,心里也觉惊慌。待梁鉴高声宣读了聘后旨意,皇甫敬大为意外。
汉人等级低下,蒙古历代帝王从无立过汉女为后,万不料皇甫家获此殊荣!尹良贞心花怒放,原来我女儿是一朝国母,怪不得出生时月华献兆,在江陵玄女收徒!忍不住偷瞟女儿,只想笑出声来。少华却一眼看出这是抚慰受屈忠良,收揽汉、南将士人心,这一着大是高明,爹爹想解甲归田,是无法提出了。皇帝算得明君,年纪也不老大,和姐姐倒也相配。
他三人都三呼谢恩,领了旨意。只有皇甫长华满脸愁容,跪在那里愣着不动。尹良贞拉她起来,她闷着头跟在娘身后进内去了。众人只说她害羞,谁也没有留意,皇甫敬父子只管忙着设筵摆酒,款待大媒。
后堂中喜讯早已传遍。尹兰台和母亲颜氏带着宁郎儿来参拜娘娘,卫勇娥也跟了来凑热闹,众婆子丫头黑压压挤了一屋,争着向娘娘叩喜。急得长华嚷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连舅母也拜起我来了!”伸手去拉,拉起这个,那边又跪下一片。
卫勇娥嘻嘻哈哈,大觉有趣,尹良贞只在一旁吟吟的笑。气得长华一把抓住卫勇娥跺脚不依:“你好,你也跟着她们起哄,都来看我的笑话儿!亏了还是好姐妹呢,全不想想咱们两个素日是什么情分!”眼圈儿一红,奔进屋去,砰地把门关上了。
满屋子人被弄得不知所措。卫勇娥原是赶热闹和长华闹着玩儿,见她这样便笑道:“看样子这人是真急了!你们都散了罢,我且看看她去。”蹬蹬几步跑到门前推了推,关得铁紧,敲了敲叫道:“开门!开门!”没人应声。
卫勇娥伏在门边听时,屋里抽抽噎噎哭得正伤心呢。勇娥也急了,捶着门叫道:“你再不开,我可要动粗打进来啦!”侧过身子,肩膀贴着门用力一顶,只顶得门拴咔咔响。
长华怕她真个把门打破,只得走过来拉开门拴。勇娥推门进去,笑道:“大喜事一件哪,你发的什么急?”见长华背转身子坐着,拿个脊梁朝向她,忍不住又笑了。回身关上房门,走过去扳住长华双肩道:“好妹妹,别使小性儿。有什么烦难,只管说出来,姐姐替你扛着。”
长华一回头,勇娥惊道:“啊哟喂,眼睛都哭红啦!咱们当年在吹台山上拜花烛,打得个地覆天翻的,你都没有哭过呐,今儿到底是怎么啦?”
长华小嘴翘得老高:“这一次还敢打架么?怪不得那天说什么‘另有恩旨’,原来是这回事。下的是圣旨啊,不奉旨全家杀头的罪;奉旨罢,又违了师父遗训门规。人家百爪挠心哩,你们还赶着轮番取笑儿,净欺负人!”眼泪又淌下来了。
勇娥失惊道:“啊呀!难道你师父要你也当尼姑?”一双丹凤眼瞪得滚圆。
长华没好气道:“净瞎说。师父哪里是要我当尼姑。她是要我‘永远忠于民族,忠于大汉’。皇帝是蒙古人哪,又且连他的模样都没看清,说话又那么怪凶的。”
勇娥皱眉道:“那也犯不着这么哭呀。皇帝的模样我也没看清,谁好意思盯着个大男人看呢。待会儿我去问问友鹤或芝田,回头再细告诉你好么?”
长华伸指在脸上刮着羞她:“没羞,还没过门呢,也不避避嫌疑,倒上赶着问人家去,就不怕被人撞见笑话么?”
勇娥哈哈笑道:“我原是个自小没娘的野丫头啵,哪懂得什么劳什子闺训、女箴的。何况我和他在军中打了这许多时交道,左右先锋,天天见面,熟得眉毛有多少根都知道,谁没看清谁呐,偏如今有了婚约就要回避。前日爹爹也叫我避避他,我说:‘咱可弄不惯装腔作势那一套,要看就由他看啵。’爹爹一笑也就罢了。真不懂人们要兴那些臭规矩作甚。掩耳盗铃,有什么好处哪?”
长华不由莞尔:“谁像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看来谁也把你拘管不住。”
勇娥叫道:“哟喂,你又充什么大家闺秀了?打起仗来,不也一样的杀人不眨眼,把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忘得干干净净。如今偏又扭扭捏捏恶心人!”
“人家真着急么。违背门规师训,能对得住恩师?她老人家在天之灵定会怪我。”
勇娥见她一脸焦灼,显是真正着急不安。忙问:“你那门规师训都是些什么呀,能说给我听听么?原来九天玄女娘娘也有门派的。”
长华道:“玄女是玄女,师父是师父,原就两不相干。师父临终之时要我毕生忠于汉民族,行侠仗义,保护善良,为民谋利。如今倒好,我没替自己民族做什么好事,反而要去嫁个蒙古人,还是蒙古皇帝!”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勇娥连连摇手:“别急,别急!我再问你。你那门规有没有‘不许嫁给蒙古人’这一条啊?”
长华怔怔摇头:“这一条倒是没有的。”
勇娥喷地笑了出来:“着啊,我的姑奶奶,你这聪明人怎地糊涂起来了!既没有不许嫁蒙古人的条款,你就嫁了蒙古皇帝也不违背门规师训呀!你的门派宗旨是为汉民族尽忠,保护善良。你嫁了皇帝,正好劝他时时刻刻把老百姓放在心上,不许那些当官的糟害百姓,横行霸道,求个民安国泰。这样一来,不仅是汉族,全国各族黎民都受到恩泽,这有什么不好?当年咱们在吹台山上行侠仗义,不也是这个目的么?那时虽然痛快,但局面太小,最多只解救得山区数百里地方,连河南地区都顾不过来。你若能匡助皇帝泽及天下苍生,那功德有多大?这才正是侠之大者!你还犹豫难受什么呢?”
一席话剖析利弊,顿时解开了长华心上疙瘩。仔细想来在目前情况下,也只能如此,别无其他主意了。
勇娥见她低下头来默默不语,含笑问道:“怎么样呀,还有什么解不开的难题么?”长华摇头,勇娥笑道:“既无难处了,你也该出去见见众人才是。免教大家心里不安。请娘娘就此起驾罢,小将护驾伺候。”
长华见她又是一副嬉皮笑脸,恨恨的道:“狗嘴吐不出象牙来!”说着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两人携手出房,去外间和众人相见,谁也不提刚才的事。这场风波就此平息了,尹良贞却一点儿也不知道,正在内堂兴高采烈地向颜夫人尹兰台母女讲长华出生时月华大盛的异兆和九天玄女娘娘赠剑授徒这些稀罕奇事。连一众婆子丫头都听得出神。
大家认定皇甫姑娘是天生贵人,命中注定要当昭阳皇后。
正是:玉殿春浓迎彩凤,昭阳秋暖赋桃夭
第二十回 红鸾高照 昭阳春暖双栖凤 法网难逃 天道循环孽
第二十回红鸾高照昭阳春暖双栖凤
法网难逃天道循环孽自招
却说皇甫敬奉了御旨,女儿聘为昭阳皇后,预料吉期不远,老夫妻两个要赶快备办妆奁陪送,登时忙乱张罗起来。皇帝大婚,所有各物都有规定的仪制,是分毫也错不得的,却不曾想到聘后消息一传开,早有那班惯会奉承拍马的官员已是闻风而动,纷纷赶来送礼,打的旗号自然是替皇后添妆。无论皇甫敬如何耿介持重,这些礼物是臣下贡献娘娘的,哪容他不收。早先趋奉刘捷那一班人一个个掇转面孔来向新皇亲讨好,一面竭力撇清和刘捷勾结的往事,一面挖空心思争奇斗胜送上各项礼物,希图讨得新皇后欢心。什么珠宝珍玩,钗环衣饰,就连那日常动用什物也配套搬来,应有尽有,彩饰金装,极尽华美。
兵部侍郎博多尔常自诩是刘捷心腹,济格分往前敌做参谋就是他秉承刘捷意旨一手操办的。如今刘捷通敌事发,他背着和刘、济同谋一党,安插内奸的黑锅,终日心惊肉跳,惶悚不安,这次竟花费重金揽得东珠百颗,雇请能工巧匠打造了一顶九凤珠冠,献与娘娘添妆。
皇甫敬夫妻没费半点事,一副极为华美丰盛的妆奁已备办得齐齐整整。
有了这位待嫁的皇后娘娘,阖府上下倍增光辉,人人兴高采烈,却只苦了个皇甫长华。她自从奉诏受聘之后,一出房门,不论遇见什么人都要依着国礼叩拜娘娘。每日早晚,舅舅、舅母和自己爹娘都要到房门外来问安,就像是一下子被人抬到神龛上去供奉起来了!和众人平白无故生分了许多,往日的亲情温馨,统通被隔上一重假面,自己变成孤零零高高在上的泥塑木雕偶像去了!不论她费尽唇舌如何分说制止,众人谁也不肯听,总说怠慢了娘娘会招来欺君之罪。
呕得长华不敢出门,不敢胡乱说话动弹,终日只闭门枯坐,把个活泼好动,驰马弯弓的女将军治得像个独坐参禅的小尼姑一样。只不过几天工夫,已关得她七窍生烟!自怨自艾,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变了女孩儿,什么三从四德,从父、从夫、从子的,一辈子受人辖制,一丝儿不得自主,连自己的婚姻大事也由不得自家心意,任由别人挑拣撮弄!恨得她只想两拳砸碎香案,撕了那道圣旨,扬鞭驰马奔回吹台山去。想归想,可惜不敢真个做了出来!自己是选定做牺牲的牛羊,除了三从四德,还加皇权枷锁,动一动就会累及父母亲属甚至至交好友,哪里敢任性冒失,去惹祸招灾。正像等待执行死刑的囚徒,满心绝望与无奈。
只有卫勇娥深知她的苦恼,常拉着尹兰台到她屋里去陪她说话解闷。卫勇娥原本是天不怕地难拘的主儿,尹兰台年轻心热,阅世不深。这两个才不管什么君不君罪不罪的,一进了长华屋子,房门一关就是这三个姑娘的天下。咭咭呱呱,嘻嘻哈哈,又说又笑的和往常一样亲热随便,把那些君臣等级、娘娘民女什么的规矩礼节,统通关到屋门外去。只有这个时候,长华才得以惬意随心,恢复了几分活气,消解了一些苦闷抑郁。
那边元成宗在宫中却是一厢情愿,得了梁、孟二相回报,江陵女侯和东平王一家奉旨谢恩,他心中好不欢喜得意。只说长华对他必是十分中意,有哪一个女孩儿不爱慕皇宫富贵,不盼望为后为妃呢。再不曾想到人家原不愿嫁他,只是怕他的皇权、君威,才委委屈屈不敢抗命的。他高兴之下,亲取历书,选了两个吉日,往万寿宫去禀报太后。弘吉喇氏十分高兴,一听是本月十八日行聘,二十六日亲迎,忍不住笑道:“怎么挑得这么近,不嫌太过迫促么?”
“若要依孩儿心意,巴不得今天就娶才更好哩!”母子两个都笑了起来。
太后忙亲往内库挑选奇珍异饰,装盒行盘,招来绣工针线供奉,估摸着新后身材赶制法服冠带,四季衣衫。成宗便去着人划定迎亲路线,选定随辇宫嫔。阖宫上下一片忙碌,到得十六日已是大体完备。
十八日清晨,大媒梁鉴、孟士元会同宫中司礼监孙奉押着聘礼,到尹府行聘。一路上笙箫鼓乐,吹吹打打,引得沿街百姓涌在街沿观看。只见打头的是二十四名骑马披红的执事太监,后随锦衣侍卫,旗队、乐队,再后便是一抬抬聘礼了。什么日月龙凤袄,山河地理裙;珠冠碧玉带,九凤五云帔;还有许多巧样首饰,罕异珍玩。珠光宝气过了一抬又一抬。还有彩缎千匹,各色绫绸千匹,黄金、白银各一万两。花团锦簇,看得人眼花缭乱。两个大媒坐着大轿随后押聘,热热闹闹抬到尹府。众百姓啧啧称羡,只有皇上大婚才这么排场穷极富丽。
此时皇甫敬夫妻已加封为武宪亲王和太妃,皇甫少华也进爵亲王。早得了知会,做好了准备。听得鼓乐声近,立刻大开中门,排开香案将众人迎入,先叩谢了皇恩。那些聘礼把三进院落、内堂廊厅堆得满满的。尹良贞命人抬出封好的红色赏银,散给抬盒人众、乐队、卫士,另备有重礼分送大媒和各执事太监。一杯茶罢,众人告辞,要回宫复命。皇甫父子也随后到午门谢恩、会亲。
成宗在沐德殿接见了新皇亲。他态度十分谦抑,一口一声的国丈、国舅,奖掖了许多言语,无非是椒房贵戚,与皇家休戚与共,望尽忠国事等话。虽然官样文章,却说得真诚恳切。待两位皇亲辞出,成宗忙忙回转昭阳院,亲自监督布置新房。
这时众宫人正忙得不可开交。所有屋宇里外早就粉刷一新,如今忙着撤换旧有的绣幔珠帘、灯饰瓶鼎,换上全新的,收拾得一座宫院金碧辉煌,堂皇富丽。成宗十分欢喜,忽见寝宫里那张七宝闹龙床仍是旧物,登时大为生气,喝令赶快换了:“你们怎地如此不知事,这旧床的主人是难产死的,若不换去岂不让新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