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笑道:“原来五台山上真有神仙!本后倒想去试试,看能不能到得峰下,见到真仙。”
无相道:“太后娘娘生来多福多寿,有天大福分,自必是有缘之人,神仙也必会见到的。”
太后十分高兴,决心要去灵鹫峰走走。
保和听了这些对答,暗暗好笑,神仙鬼怪原本无稽,这些灵异,也不过以讹传讹,哪当得真的。当晚在卧室中听得外间林涛阵阵,见映雪正和丫头翠雀在那里煽炉炖参汤,随手拉过一件薄绸披风,走出房去。青萍、紫剑忙跟了上来,保和挥手道:“我只在近处走走,你们不必跟着了。”
信步往宅后走去,出了角门,顺着石子路溜跶,不觉来到五郎墓前。望着静夜中的令公高塔,五郎坟墓,在清冷月光下显得一片凄迷,遥想当年金戈铁马、碧血黄沙,如今江山依旧,却已是换了人间!英雄何在,空留下一坯黄土,供后人凭吊而已。不觉心中怅然。痴望远处群峰,不由想起了灵鹫神仙来,终觉无稽。生命有尽,功业长存,与其以有限生命去浪费在虚无缥缈的神仙之道上,不如为国为民做一番轰轰烈烈事业,博一个万世流芳的好!
正想间,忽觉左近有呼吸微息。他内功近日大有进境,耳目感官,倍加灵敏,忙转头望向左侧,问道:“谁在那里?”
只见令公塔后转出一个人来,大袖飘飘,合什为礼道:“施主独自步月,雅兴不浅!”正是慈云方丈。
保和慌忙作揖还礼:“日间听无相大师演说灵鹫神仙,心有所感,偶步至此,不想和长老巧遇。还求指点迷津,破解死生大道。”
慈云且不作答,只仔细打量了他一会,才徐徐道:“施主骨秀神清,大有慧根。看形容相貌,似是汉家苗裔,敢问尊姓大名。”
保和道:“在下郦君玉,正是汉人。”
慈云双目精光一闪,欣然道:“果然是保和学士!老衲失敬了。人生遇合,总是一个缘字,何不请移驾禅室,容老僧煮茗待客,却不胜于在此夜露寒风中受冻。”
保和称谢道:“既蒙宠召,敢不从命。”跟着慈云,来到方丈。
慈云长老请保和椅上坐了,自己对面相陪。一面叫小沙弥煽炉煮茶,款待嘉宾。
保和称谢,再次请教道:“晚生此番随驾礼佛,心中总有些怔忡不安,挥之不去。久仰长老妙悟禅机,务请一观休咎,俾能知所趋避。”
慈云微笑合掌道:“佛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保和全身一震,微一凝神,也合掌低眉道:“情网千千结,爱丝缕缕缠。君亲恩重牢相拴,身不由己解脱难!”
慈云叹口气道:“好一个身不由己!岂不闻:‘菩提原无树,明镜亦非台。物我两不存,解脱有何难?’要知世间一切,皆属空幻,官高必险,权重必危。人生可有百年富贵?目前军政大权集于丞相一门,蒙汉有别,岂能持久。一朝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再想回头,还来得及么?何不及早抽身,摆脱名缰利锁,求一个安乐自在。”
保和凛然如受当头棒喝,一阵寒意直透心头。在边关会猎回京之日,不正是弓藏狗烹之时么!自己身在局中,懵然不觉,还一厢情愿想要从容脱身,顿时冷汗涔涔,说不出话来。
慈云合掌道:“天道隐微,善有善报。学士只须勘破生死之谜,把握机会,一切自能迎刃而解。”
保和唯唯。小沙弥献上新茶,两人各自品茗。
慈云道:“老衲冒昧,向学士打听一人,能否赐教?”
保和道:“大师但问无妨。”
慈云道:“前日随太后礼佛的宫眷中,有一位穿葱绿衫,披杏黄帔的女施主,尊姓大名,学士可能见告。”
保和想了想道:“那是温贵妃……”
慈云全身一震,急问道:“她姓温?该是原籍苏州,隶属南人罢,怎会做了贵妃?”
保和心中一动,答道:“温娘娘名讳玉婵,正是苏州将军苏隆的女儿,该是蒙古人,她自己却说是汉人。大师与她相识么?”
慈云黯然道:“我和她从未蒙面,只因她容貌和我一位故人神似,因此忍不住动问。若她是龙年出生的,和老僧故人便极有渊源。”
保和冲口便道:“她今年二十六岁,正是龙年闰月出生的。”
慈云双眸猛睁,白眉颤动,似有泪光闪烁,忽又垂目合什道:“阿弥陀佛!老衲身边有一件物事,正是故人所遗,曾托嘱老僧,若能有缘得见此女,便把此物赠她。敢求学士将此物转交温娘娘,以了故人心愿。”说着从怀中摸出个黄布小包,郑重递与保和。
保和双手接过,只觉慈云的手微微发抖,忙把小包揣好。只听门外有人说话,小沙弥推门进来道:“有人来接保和丞相了。”
保和忙起身告辞。长老亲自送他出来。只见映雪和紫剑提着灯笼站在门首。映雪一见他便埋怨道:“害我们好找,你却在这里和长老谈禅。”保和微笑不语,相跟着回到客舍。
屋外一溜灯光,人影晃动,却是温玉婵和一众丫头寻找公主,刚刚回来。一见她们,温妃便笑道:“阿弥陀佛,到底寻着了,太后急得要叫起所有人满山去寻呢。我得快去报信儿。”
保和一把拉住她道:“你且等等,我有话和你说哩。叫紫剑先去禀告母后吧。” 拉着她走进屋子,叫丫头们都出去:“这里不用你们伺候。”
温玉婵满头雾水,望着保和发怔。保和把她和映雪拉到床沿,并肩坐下,低声把慈云长老打听她的事细细说了,摸出那个包儿递过去道:“快解开看看,到底是什么物事!”
温玉婵也觉奇怪,忙解开布包,见里面层层紧裹着的却是一只美玉琢成的蝉儿,这块玉晶莹光润,有缕碧色,雕琢者就利用那抹碧色琢成半片绿叶,上面伏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蝉儿。精巧别致,十分可爱。
温玉婵托着它,呆呆望着,一面解开领扣,从内拉出一根细细的赤金练儿,练儿上也拴了一只玉蝉,和手里托的这只一模一样。温玉婵把金练解下,将两片绿叶镶在一起,立刻成了一片天衣无缝的整叶。那两只蝉儿靠近成了亲昵的一对。温玉婵看着它,眼泪直流。
映雪惊道:“娘娘,你怎么哭啦!”
保和握住玉婵那只冰凉的手,柔声道:“好姐姐,别伤心。有什么烦难,不妨说出来,咱们大家凑个办法解决它,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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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玉婵哽哽咽咽把自己身世告诉了他们:“这蝉儿就是我父亲亲自设计,亲手雕琢的,他和我娘各佩着一只。娘被掳进将军府,把这蝉儿贴身佩戴,片刻不离,看得重逾性命。我进宫时,娘已决意削发为尼,把这蝉儿摘下来给了我,要我留心探访爹爹下落。若得玉蝉成双,便可亲人相认。我这名儿玉蝉也是凭它起的,不想进宫时被人错写成婵娟之婵去了。我心里只觉娘太也痴心,爹爹这许多年杳无音信,我一入深宫,便是与外隔绝,哪里还能妄想和亲人相认。万不料今日玉蝉居然成双,但不知我那苦命的爹爹如今却在哪里?”她一行说,一行流泪,苏映雪也忍不住陪着她掉泪。
保和公主沉吟道:“我猜你必是长相肖母。”
玉婵道:“正是。义父苏隆就说我和娘年轻时一模一样。”
保和道:“你父亲今年该有多大年纪?他有什么特征记认么?”
玉婵屈指计算:“他老人家该是五十五、六岁,听娘说他左手有枝指,右腕有一块蝶形红斑。”
保和微笑而起,拍拍玉婵肩头道:“别哭啦,我包管你明日便能父女相认。”
玉婵抬眼望着他,不敢相信:“你别哄我!这种玩笑谁也禁不起哪!”
保和笑道:“岂敢相欺。不过你要听我调度,和我配合。”
玉婵道:“这个自然,我总依你便是。”
玉婵去后,苏映雪到底放心不下,追问保和温老先生在哪里?保和附耳道:“他便是慈云方丈。”映雪再要问时,保和已盘膝练功,入静去了。
次日太后吩咐发放布施,准备起行。保和道:“母后可否再留一天?昨晚儿臣和方丈大师谈禅,得知本寺藏有观音贝叶心经真迹……”
太后忙道:“啊呀!本后素来尊礼菩萨,有他的贝叶真迹,岂可不瞻仰。咱们就再留两日罢。”
保和道:“这件事还有个难处。方丈大师说:‘今年岁犯天刑,藏经楼封锁。若要启封开锁,取出贝叶经书,必要有龙年闰月出生的人前去开启,请出之后,还要这人抄写三遍,或念诵千次才能躲过刑厄刀兵。只不知道我们这群人里,有没有龙年闰月出生的人?”
温玉婵一听话头,连忙配合:“啊呀,这么巧!只我便是龙年闰月出生的呀!”
太后大喜,忙叫保和快带温妃去求慈云长老依法施为,请出贝叶心经瞻仰。保和领旨,拉着温妃疾走,把宫女、太监抛得远远的,这才附耳道:“你和慈云长老独自相对时,把那对蝉儿交给他,就能父女相见了。”
两人到得方丈,求见慈云。这时众宫人才赶了来,随侍在门外。保和把刚才那番话一说,慈云心中雪亮,知他已解破机关,有意周全,诌出这个理由,让他们父女相认。这贝叶心经一事,原镌在禅林碑碣之上,被保和学士随手拈来做了绝好掩护。不由得一阵心潮激荡,合掌道:“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丞相请少坐相待,温娘娘且随老衲来。”保和听他宣出这声佛号,居然把自己比作救苦观音,不由微笑,命众宫人且自方便,午刻时分再来接我们。自管在蒲团打坐,练起内功来。
功行周天,收功而起,看午刻已过,小沙弥送上素斋。保和见温玉婵还未回转,心中暗叹:“尘缘难断。像慈云这等慧悟禅机的人,父女相逢,也一样有说不完的话。”
当日玉婵至晚方回,一双眼睛红红的。保和说她是赶抄经书把眼熬红了,遮掩过去。次日请出贝叶经,供在禅堂,太后盥洗焚香,瞻拜过了,在寺中又多留了一天。第七日才离了集福寺,再往前行。温玉婵抽空向保和公主谢了又谢。苏映雪得知慈云禅师果然便是失踪多年的温如玉,替温妃高兴,又替她难受。一行人拜了普济寺,便攀登北台顶,到灵宝寺来。
北台顶是五台最高峰,海拔三千余米,虽是五月天气,早晚之间犹是寒意侵肌,要穿上夹衣才不觉冷。灵宝寺原是文殊菩萨道场,供奉有文殊、普贤、观音大士。太后领着保和等住在文殊院客房,随行士卒都在寺外支起帐篷住宿。这里地势高,看灵鹫峰越加清晰。望着那白云环绕的青峰,太后决心归途中绕道求仙,试一试自己有无仙缘。因吩咐厨师预备干粮糕点,又请灵宝寺和尚画了一幅路线简图,标明仙山方向。
保和默算途程,若去灵鹫峰,比走大路下山要多绕出五、六十里,且都是山间小路,便和太后商议,把兵卒分为两队。一队运送辎重,走大路下山,在路口驻扎等候,只选五十劲卒随行护驾访仙,拜过仙山,到路口和大队会合。
太后喜道:“这样最好。我正发愁这许多人马,攀山越岭的,单粮食、草料、饮水就大大不便。如今率性再精简些,我们六人每人只带两个贴身服侍的丫头,其他人等通统跟大队走,却不更方便些。”
当下挑选了五十劲卒加上太后等主婢十八人,保和又增选了两名太监照应太后,连同厨师杂役共有八十余人。虽然仍是嫌多,却已无法再减。保和吩咐带上罗盘、烟花信号、千里镜,每人都要备上刀、剑等趁手兵器。
太后笑道:“敏敏好小心,这一路上都不见风吹草动,还这么戒备森严则甚?”
保和道:“有备无患么。这陌生地方,山高林密,若有甚蛇虫出没,惊了圣母,儿臣吃罪不起啊!”
太后道:“小心无大错,由你安排罢。”
一行人出灵宝寺,按图寻路,径往灵鹫峰进发。那山路初时还可辨认,到后来越来越荒凉,只能仗罗盘定方向,一路劈荆拨草前行。走到天晚,连灵鹫峰都望不见了,只一片荒山野岭,冷僻无人。成团蚊子扑面涌来,一咬一个大疙瘩,又疼又痒。
保和忙亲去相度地形,选了一处干燥高阜支起帐篷,一面埋锅做饭,一面命人割来许多艾蒿,扎成火把薰赶蚊子。太后叫温玉婵取出那条红云毡,赐与保和公主,说道:“他们南方人睡不惯帐幕,也抗不住冷,要铺厚些。”这红云毡原是鞑靼贡物,比寻常毡毯厚实长大许多,映雪铺下一试,果然又软又暖和,忙替保和铺好。
一宿无话。次晨继续上路,第三日未末申初,终于到了灵鹫峰下。太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