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等到三更,宫中仍没人来。
少华叹口气道:“姐姐想是不会派人来了,大家安歇了罢。”
嘉龄告辞离去,众人也各自回房,悬心吊胆的胡乱睡了一夜。
次晨,一场暴风雨,少华暗叫晦气!姐姐的信被暴雨阻住,又送不出来了。幸得不多时天已放晴,一家人齐集灵凤宫等候皇后信使。午刻已过,仍不见有人送信,倒是孟嘉龄又来王府问询。少华便请爹爹和舅兄以探病为名,去梁府求见郦相,好歹也能探得些蛛丝马迹,胜如枯坐等候。两人前去,却被明堂逐客。皇甫敬回到王府,脸上仍有些讪讪的,自觉下不来台。见儿子和众人都眼巴巴望着他,只得把此去得到的消息细说了一遍。
少华紧锁双眉道:“这事透着奇怪。他既沉醉如泥,自然要留在宫中少歇片刻,才能送回,脱靴自是顺理成章。若是昏迷,也该在就近召御医救治,何以要送回府去,再召医生往救。还要调兵遣将,防卫森严!这防的是谁?”
皇甫敬道:“就是皇上的行为也令人费解。”
少华道:“爹爹说得是。皇上纵是关心臣下,只须差个内侍探视便可,何须自家亲去,又何须扮成太监,冒雨飞骑,弄得诡秘复杂,莫测高深呢?”
太妃道:“娘娘也怪,这时候了,也没个信来!”
一家人愁眉苦脸,又挨过了一宵。到今日辰刻,宫中仍是鱼沉雁杳。少华再坐不住了,请来爹娘,说要自己亲去梁府走一趟,好歹见郦老师一面,察言观色,多少能探得些确信。话没说完,太妃已急忙阻止道:“这怎么行!你病了这么久,目今床还下不来,怎经得起车马颠动,还要叩头行礼的,受得了么?安生躺着罢,有什么事你爹爹会替你办的。”
少华着急道:“这件事,爹爹办不了的。就是去了,他推病不见,爹爹其奈他何?正因为孩儿是病人,又是他门生,扶病而去,只求见他一面,他才没法推托。”
不论少华如何解说,太妃总不放心让他去。娘儿两个争了半天,少华发作了犟性,叫道:“我又不是纸糊的,还怕风吹破了不成!就这么憋在屋里又解不开那闷葫芦,还不憋闷死我!不论如何,今天我非去不可。”
太妃也变了脸色,正要责骂儿子,皇甫敬慌忙拦住道:“你娘儿两个别争了,横竖今日该着人去相府问安的,就让我亲自送他去一趟,完了他心愿。省得这奴才在家干着急,弄不好急翻了病,倒是大事。他也说得是,他终究是病人,于情于理,郦丞相也不能硬把他赶出门去,总能讨到句准话儿。”
太妃无可奈何,只得依了。千叮咛万嘱咐要铮儿、剑儿几个要照应好小王爷,务必早去早回。
此时少华坐在厅上,听荣发传话,请他书房暂候,心中好生欢喜。请父亲宽坐等他,自扶着铮儿跟在荣发身后,走向听槐轩。这条路他走过多次,往日抬脚便到,今天走来好生吃力,暗惊自己真个不中用了!忙暗自运气调息,渐觉内力重聚。到了书房,荣发请他在明堂素日坐的那把大靠椅上坐了。文童、棋童奉上茶来,又摆了几碟果品点心。
荣发打千儿道:“王爷请在此少歇,小人去去便来。”吩咐文童、画童几个,好好伺候千岁,又把铮儿邀到侧厅喝茶。
少华卧床多日,全身绵软乏力,又自暴自弃,不肯调息疗养。刚才试着运气,自觉内力渐聚,如今坐下来便调匀呼吸,做起吐纳功夫。气行一周天,睁开眼来,已感神清气爽,还有些饿了。见荣发还未回来,随手在碟中拣了两块点心吃。棋童上来换了茶,琴童、画童忙替他掌扇,文童送上热手巾供他揩手,服侍得殷勤周到。他却是久候不见师尊,心中又烦躁起来。
起身踱出门外,自觉腿脚恢复了两分力气。铮儿在廊下看见他出来,忙来搀扶。少华摆手命他退下,自顾漫步徘徊。见院中花木枝叶扶疏,阶下两盆夏蕙开得正茂,阵阵幽香袭入鼻中,纷披的碧绿长叶掩映着几枝浓绿花梗,梗上缀了朵朵兰花,黄蕊绿瓣,淡雅宜人。一些蓓蕾有的含苞待放,有的还是小骨朵儿,没有艳丽妖娆,没有张扬卖弄,只是自然娴静,一尘不染,悠游自若。
少华暗道:“兰为王者之香,果然不错。香清韵雅,非寻常俗卉可比。只可惜空谷幽兰,非尘浊之物,只宜植根在灵山胜境,不受尘浊污染,才得繁茂。”看看日影,巳刻将过,还不见郦相出来,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心道:“咫尺天涯,相门似海,这才是相近不能相亲,相思难于一见哪!”
惆怅间,院门边蓝影一闪,荣发匆匆走来。少华大喜。
荣发见少华独立阶前,忙上前道:“啊呀,千岁怎么独自出来了。”向门内道:“文童,你们好怠慢贵客!”
少华摇手道:“不怪他们,是我要独自静静的。恩师他……”
荣发忙截住道:“便是夫人着小人致歉,相爷如今还动弹不得,一动就要吐红,实在不能出来和千岁相见。其实请千岁在这里等候,也是夫人主意。如今让你扶病空等,心里好生过意不去,叫小人把这一帖药方儿送与千岁,传话说:‘此药能起千岁沉疴,灵效异常,只是要把握时机,立即照方行事,千万迟误不得。就便片刻耽延,也将引出性命之忧,悔之不及。切记,切记!’小人已原话照传,请千岁快快办去。”说罢单腿跪地,双手把一副梅红帖儿呈了上来。
少华见不到老师,满心失望,又是担忧,不知他病体如何,茫然接过帖儿便撕封口。荣发慌忙拦住:“请千岁回府再看不迟。须牢记夫人传话,千万迟误不得哪!”高叫铮儿大哥快来!里面文童等已侍立在旁。几个人一阵风般把少华扶出听槐轩。到得中堂,荣发叫人把软轿抬到堂前,请王爷上轿。皇甫敬也只得忙忙告辞,陪着儿子回府。
太妃和苏娘子等,早已在灵凤宫等得发急,见他父子回来,太妃也顾不得埋怨,只忙着问儿子身子怎么样,还支持得住么?又叫吕忠快把冰镇酸梅汤送上来。少华被荣发那一阵风般弄得头脑昏昏,呆呆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太妃忙问皇甫敬:“你们见着郦丞相了么,他怎么说,有破绽么?”
皇甫敬喝了两口酸梅汤,才苦笑道:“我只在中堂坐了这半天,芝田倒是被请进书房许多时,才出来便被相府那几个奴才风风火火传轿送走,我还来不及问呢。”
太妃喜道:“见着了就好,又说了这许多时话,想必大有收获了。”
少华此时已宁定下来,听娘如此说,接口道:“有什么收获了,正在纳闷呢。”把经过一说,道:“这事透着古怪,倒像全是师母主意,老师还不定知不知道哩。”从袖中摸出那张帖来。
皇甫敬诧异道:“师母居然向门生递起柬帖儿来了,还说那些藏头露尾的话,简直是有玷闺门,太也不成体统啦!”
太妃道:“别忙着去评论人家,兴许有什么妙方儿哩。快拆开看看。”
少华看那帖儿上并无一字,封口却贴得紧紧的,忙剪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张粉红薛涛笺来。众人不约而同,都围上来探头去看。只见那纸上端端正正写着几行小楷,笔致柔弱纤秀,果是女子手笔。却不是什么药方,似是一支小令。少华连叫奇怪。
太妃看看众人道:“咱们还是先散开归座罢,挤在一起怪热的。芝田,你念给大家听。”
少华皱着眉头念道:“无题,调寄《捣练子》。苦相忆,长相思,误掘天河君可知?解铃须仗系铃人,速竖朱幡护仙侣!”
众人听罢,默默咀嚼起这短短二十七个字来,只觉其中大有文章。
皇甫敬道:“果然有些奇怪,这支小令似乎说的有什么人遭到危难,来向我们求助。这指的是谁呢?”
尹良贞接口:“总不会是师母有甚不测吧?但她说这药方儿是治芝田沉疴的呀!”看看众人,似乎都在沉思默想,一时无人说话。
突然少华一拍桌叫了起来:“糟了,糟了!这场祸事不小!”
众人倒被他吓了一跳,齐望向他。只见他黄豆般汗珠涌了满头满脸,面色苍白如纸。太妃惊道:“会有什么祸事啊?这么惊惊乍乍的?”
第三十六回 扶病探伊人 巧获雁信 兰心斗蕙质 妒洩春光(
少华指着那首词道:“爹爹,你仔细推详。这词一开头苦相忆,长相思,明明指的孩儿苦思原配,下面误掘天河君可知!是怪我们不该设计赚郦相脱靴,如今掘动天河,引来滔天洪水,不但咱们有灭顶之灾,还会牵累许多无辜一同卷进这滔天巨浪之中。莫非指由此会触发成牵连极广的大案……”
皇甫敬摇头:“你解得虽有几分道理,但设计赚相,只不过是咱们家事,最多开罪郦丞相,也不致就由此牵出什么株连无辜的大案呀!况她用的是崔元徽竖朱幡保护群花的典故,有难的该是女子,怎拉得到我们身上?”
少华急得顿足叫道:“咳,爹爹,姐姐难道不是女子!若非宫中出了纰漏,怎地至今没有半点消息传回来?姐姐那风雷性儿,极有可能触忤圣驾,冒渎郦相。皇上一怒将她拘囚,再去和郦老师商议,要他拜本弹劾。废后难道不是大案?怎会不牵连株连许多无辜?咱们是汉官哪!”
尹良贞立时忆起那日长华调审太监说什么“不能温良恭俭让”的话,心里不由打起鼓来,口中却道:“脱靴是太后主持的,也怪不到娘娘头上呀。这要求救助的人,难道不许是郦夫人自己?”
少华道:“娘也猜得太离谱了。郦老师圣眷正隆,她还会有什么危难。况梁府翁婿宰相,父子高官,有甚意外,也不致来求门生哪。况她指明这是起我沉疴的灵方,叮嘱把握时机,千万不能耽误时刻,还不明白么?”
太妃心中七上八下:“娘娘会有什么罪名呢?”
少华愁眉苦脸:“皇后犯君,事情可大可小,再加上轻侮台阁重臣,咆哮欺君,已构成废立之罪。师母素来对我极好,必是她得知消息,不忍我遭这横祸,又劝不住老师,这才送这柬帖儿给我透个信息。她说的系铃人必是太后,废后的事,除了太后是谁也阻拦不住的。老师三日后上本,今天已去了一天,所以她才说千万耽搁不得,叫荣发那奴才匆匆忙忙把我送走。”
一听他说得合情合理,众人也都变了脸色。太妃已急得流下泪来,哽咽道:“老王爷原不许我进宫,却是我倔强任性,硬把她拖下这缸浑水!三天后我自己上殿请罪去,当着皇上和文武百官,向郦丞相赔情道歉,说明这些事皇后原是毫不知情,都怪我这不知轻重的老婆子去宫中传播是非,混出主意闹的。请他大人大量,任凭他责罚,只求能放过我的儿女,就便是死罪,我也甘愿领受。只要你们大家平安,好好照顾老王爷,我便心满意足了。”
她这一哭,刘燕玉在那里可坐不住了。刚才她也探头看了看那柬帖儿,心里早就知道师母就是苏映雪的,见她不但字写得好,还会填词,不禁凭空生出几分妒意,暗道:“幸好她嫁了郦丞相,不然准会把我比下去了。”听少华父子议论,又想:“她大约是感激小王爷替她奉养老娘,所以放个信儿给他。”听少华说得严重,太妃又一哭,她心里也吓得啪啪跳,深恐少华说出这进宫求娘娘的主意是她出的,捅出这大漏子,还了得么!也哭了起来。
皇甫敬皱眉道:“少华的看法,还是有破绽。脱靴原由太后主持,若能护住皇后,她早该护住了。这系铃人该是郦相更合理些,这事总是因他而起的呀!”
少华觉得父亲说的也有道理,但要说郦相是系铃人却又说不通,出谋主事的可不是他呀。正在苦思,忽听有人连声咳嗽,却是苏奶奶,满脸通红,拿着手绢捂住嘴咳个不休,神色间有些异样。忙道:“苏岳母可是看出什么问题了?何不说出来指点小婿。”
江妈在旁,不由扁嘴暗道:“她能指点什么,见鬼!”
苏奶奶刚才也和众人一起看了那帖儿的,一入眼便认出是映雪笔迹,又惊又喜,差点叫出声来。瞥见金雀夫人那副酸酸的模样,哪敢声张,忙退到角落里一张椅子坐下。听少华念那词儿,她既知郦相正是小姐,如今又拿定郦夫人是映雪,词中含义自然一猜便准。见少华父子越猜越远,太妃急得哭了起来,她满心想要说出来,终顾忌燕玉主仆,憋得她好生难受,一口气岔了,咳起来。见众人望向她,越更尴尬,少华一问更不知如何是好。
少华见她那欲说还休的样子,目光一扫,心里已是明白。忙道:“当前事在危急,岳母难道还有什么顾忌,不肯帮扶小婿一把么?”
皇甫敬道:“亲母但说无妨,有什么干碍,总有我老夫妻替你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