衫、飘带,赤足踏在祥云之上,周围瑞霭缤纷,笼罩着她飞向凡尘来送麟儿。远方,淡淡几笔勾出皇宫内苑景色,正是观音飞临的方向。
草图绘成,看看钟漏,正好用了一个时辰,当下放下笔,舒展双臂,活动一下腿脚,暗忖:“且小憩片刻,再加润色烘染便可完工复旨了。”
门外轻轻叩响,有太监禀道:“相爷,太后娘娘命御膳房送来一席御筵,赐相爷午膳。”
明堂推开槅扇,见外间已是齐齐整整摆了满桌珍馐。当下洗手入席,拣清淡的用了一些,喝了半碗莲叶羹,吃两块酥点,便已饱了。饭后稍作休憩,见天交未刻时分,便接着替画面润色。待等水墨干透,卷了起来,仍旧放在金盘之中,轻撞玉磬,招来众太监,吩咐他们收拾笔砚,自己带了送他来阁的两个小太监捧了圣像同回万寿宫复旨谢宴。
却说元成宗心中惦着郦相,散朝之后,无心理事,也顾不得烈日当头,忙忙乘辇赶到万寿宫来。一路上心中乱糟糟的,忧心忡忡。只恨自己枉为人君,却眼睁睁看着他踏入陷阱,无法助他。心急火燎,失却了素常镇定。
才到宫门,他便忙忙下辇,大步流星赶去正殿。刚到阶前,皇甫后挑帘出迎,万福接驾。成宗一见她那张喜孜孜满盈笑意的俏脸,气就不打一处来,一肚子不自在,只待寻事发泄。勉强忍住,闷声不响的进内参见母后。
太后忙叫他坐了,向他笑道:“皇儿今日倒下朝得快。我和皇媳正在这里议论保和学士哩。媳妇还是第一次见他,对他的丰仪品貌可是赞不绝口,评价他是神仙中人,那一份超尘脱俗,凡世间无与伦比呢。皇儿,你觉得媳妇说得对么?”
成宗赔笑道:“母后,这一下皇后见了他威仪庄肃模样,该信他是烈烈丈夫,不会再猜疑他是什么女扮男装了罢。”
长华笑道:“恰好相反,母后和我都愈加认定保和学士正是个姑娘呢。男子哪有那么灵秀的。这次皇上的赌注可是输定了,我净等着收银子哩。”
一听她开口说话,而且认定郦相是个姑娘,成宗越更烦恼,强自压抑住满腔怒火,只在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别转脸不理。
长华心知肚明,他是为自己坚持试探郦相生气,暗道:“由你恼去,我只管救回芝田性命才是头等大事,别的都撇开,靠边站去。说不得受你些闲话冷脸,忍些委屈,犯不着和你闹闲气,另生枝节。”因故作不觉,反笑问道:“呀,皇上为何面带愁容,可是心系什么军国要务?哎呀,臣妾忘了内宫不能干政,不说也罢。”
成宗瞅她一眼,冷冷道:“问都问了,少来假撇清。我恼的只是那等不顾大局,无事生非之辈,好端端的太平日子不过,偏要兴风作浪!”
长华眼珠儿一转,抿嘴一笑道:“原来皇上是李聃的门生信徒,讲究的是‘无为而治’。可惜事与愿违,李聃可以骑青牛出函关,皇上却只能圣心独运,应付那些人为烦恼。这大约就是英明天子的无奈罢!”
成宗又重重哼了一声。
他两个在这里唇枪舌剑各运机心,太后弘吉喇氏却宛如不觉,这时笑着插口道:“闲话少说,咱们谈点正经的。刚才我突然生出一个妙想,若郦保和验出是女子,本后定要把她收作女儿,留在宫中,伴我十天半月,才放她出嫁。你两个可不许拦阻。”
长华抢着接口笑道:“大好事哪,媳妇求之不得呢,怎会拦阻。”
成宗只是苦笑。
太后却不肯放过他,追问道:“皇帝,你也表个态呀,同意不同意哪?”
成宗再也无法闪避,只得赔笑道:“母后常以没有女儿为憾,若他果是女子,自由母后处置,儿子焉敢拦阻。”肚里却道:“朕只想再娶一个皇后,母后偏要作成我认妹妹当大舅,岂不败兴之至!”
长华这时却想起当年在吹台山上丁宣向她说郦大人比画儿还好看,自己调侃说这郦大人是不是蒙古公主穿上男装呀?想不到这句玩笑话儿,如今倒真个要应验了。
未刻才过,太后午睡方起,宫监禀报:“郦丞相宫门复旨候宣。”
太后大喜,慌忙吩咐放下珠帘,和陪侍在侧的成宗、皇后一同升座,降旨召进。
郦明堂一心只想快快缴旨,告退出宫。和捧画小太监进殿在帘外谢宴、缴旨,呈上画幅。
太后命平身赐座,道:“待本后瞻仰过圣容,再酬谢丞相。”
明堂道:“能得替圣母略效微劳,已不胜荣幸之至,不敢再叨赏赐。这便辞驾出宫。”
太后笑道:“丞相且请安坐,有劳笔砚,岂有不赏之理。”
明堂无奈领旨,傍边昭容提示:“圣驾在此。”
明堂忙又参过圣驾,这才躬身入座。
影影绰绰见帘内宫女把画挑起,太后起身站在画前,皇帝和那宫装女子站在太后两旁,三人似在凝神看画。耳听太后先赞了声好!成宗的声音接着道:“这观音面貌慈蔼端严,慧眼传神,嘴角含笑,一双赤足踏着瑷瑷祥云,凭虚御风,衣袂飘带随风轻扬。就是那笔致也轻盈流动,果然是画得好!”
那宫装女子指点画面轻笑道:“呀,看这小孩儿,梳的朝天辫儿,带着小肚兜儿,还是个男孩儿哩,眉目神情却不像煞了皇上!”
太后哈哈笑道:“活脱儿一个嘎小子儿!真个是妙笔传神。也只有保和学士才能画得这么活灵活现!”
那女子声音道:“母后可要重重赏赐才是。难为他画得这么精致传神。”
太后笑道:“很是,很是。自然要重赏的。”
那女子道:“那便快快赐酒啊!”
明堂肚里叫苦,这一赐酒,不知会闹到什么时候。这宫装女子到底是谁,瞧那光景,该是极得太后、皇上喜爱的贵妃罢。该不会有什么害我的心思?
帘内,长华不住催促太后赐酒。成宗恨得牙痒痒的,只想讨帖膏药,把她那张嘴封上。太后早已看破他两个心事,一个是巴不得立即赐酒脱靴,辨明男女;一个却是满心不愿,焦躁烦恼,只想如何阻拦免验,保住丞相。不禁微笑拍拍皇后道:“你别那么急呀,本后原就备下重赏的。”回头叫人:“把谢礼赐保和丞相。”
两个小太监应声而出,一个手里捧只锦匣,一个捧着一个银盘,盘里放着一个晶莹无瑕的白玉瓶,三只玲珑剔透的水晶杯。成宗一眼认出这玉瓶、晶杯正是昭阳院中之物,情知里面盛的必是玉红春,急得冷汗直冒,再也坐不住,也随后走出帘来。
太后道:“劳烦丞相妙笔,特赐这两件内府珍玩和几杯御酒,以作润笔。”叫人在那西府海棠下撑开黄罗伞,摆设肴果,请丞相入座饮酒。
明堂慌忙跪下谢恩道:“太后天恩,微臣敬领,只不过大病初愈,实不宜饮酒。这酒么,臣是不领受了,求圣母允臣辞驾回家罢。”
成宗赶快帮腔:“母后,你看郦卿消瘦苍白,这场病显是不轻。若因贪饮,引发旧疾,却不是有违圣母初衷。不如放他回去,病后之人,还须调养哪。”
长华费了许多心思,受了好些屈气,好容易才盼到这机会召了他进来,哪肯轻易放他出去。轻声顶撞道:“就赐三杯甜酒,料也无妨。”
成宗回视帘中,含怒道:“他是朕社稷重臣,若有差池,谁人担待得起?”
太后忙调解道:“那就只赐三杯,决不多劝如何?”向帘外道:“郦卿快快平身入席,本宫原也知你大病初愈,恐不胜酒力,只备了这一瓶儿甜酒玉红春。既皇上不放心,就只赐三杯表意,再不多劝便了。”
成宗站在帘前,接口道:“这玉红春乃是西番贡酒,入口甘醇,却颇有后劲。郦先生能饮则饮,千万不要勉强。”
明堂原是怕太后着人轮番劝饮,要如往常赐宴般不醉勿归,唯恐醉倒宫中,大不稳便。如今听说只赐三杯,又是甜酒,早就放下心来。瞥见那玉瓶不过装得三、五两酒,那酒杯也不大,只好盛上五、六钱,三杯合共不到二两,以自己日常酒量,喝这几杯烈酒也无碍。暗笑皇上这殷勤也献得太过了!忙口称领旨,再拜起身入席。
成宗见他毫无机心,一步步踏进陷阱,暗自叫苦,帮不上他,满心懊丧,叫小太监就在明堂对面秋芙蓉下撑起伞盖,放把大交椅坐下,愣怔怔望着明堂发呆,满心怜惜担虑。
对面郦相入席,端然正坐。小太监拿起玉瓶,在透明晶亮的水晶杯里斟下三杯甜酒,奉了上来。明堂心中虽是镇定,却也不失警惕,不知这玉红春到底如何。伸手端起第一杯,只见这酒色如琥珀,浓腻芳冽,有一股似兰似桂的浓香。放在口边,轻轻抿了一口,只觉入口甜醇,有一点轻微的酒味,丝毫不带燥烈。放下心来,一仰头喝了下去。
成宗在他对面紧张得两手微颤,叫道:“郦先生,你若不胜酒力,只喝这一杯应景便罢。”
明堂抬眼望向成宗,见他那副着急样儿,心里暗自好笑:“今天皇上真有些儿大惊小怪,婆婆妈妈的。这等甜酒,莫说三杯,就是三百杯也灌我不醉哪,怎会这一点点就不胜酒力起来。”含笑道:“皇上放心,这酒味平和中正,只饮三杯,不妨事的。”坦然放下空杯,端起第二杯,又是一饮而尽。
成宗肚里只叫得苦:“这郦君玉今日真个痴了,騃了!可怜他毫无防备,只怕做梦也想不到皇后会串通圣母来谋算他。可恨皇甫后用尽机关,千方百计害人,若朕逮住机会,非重重治治她,以泄心头之恨。眼前这痴子唤之不醒,如何是好!”眼睁睁看着他端起了第三杯酒来。若不是碍着太后在座,真想一脚踢翻奉酒太监,拉了郦相送他出宫。偏是干瞪眼,空着急,看他上当,一筹莫展。
身在局中的郦明堂却仍是一毫不觉。饮罢三杯,离席跪倒阶前谢恩辞驾。太后见他神态安详,全无醉意,心里倒着了忙,悄问长华道:“他没醉哪!怎么办?”
长华眼珠儿一转,也悄声道:“酒力还没发作罢。母后何不要他在画上题诗一首,拖延时刻。”
太后登时有了主意,含笑道:“郦卿平身,你已饮过三杯,本宫不再劝进了。只不过观音画像虽好,缺了诗句赞颂,终有不足。烦请郦卿大笔一挥,在画上题诗一首,诗书画三绝并存,方臻完美。丞相意下如何?”
说得这般委婉,郦明堂怎好拒绝,只得领旨。众太监忙忙撤去酒果,捧出笔砚,磨起墨来。明堂回转椅上坐了,静静打起腹稿来。
成宗原在暗喜他酒量了得,今日或可逃过一劫。听太后又命题诗,明知是在拖延时刻,让酒力发作,急得站了起来,满脸恼意叫道:“咳,老娘娘,你将就些儿也罢。明知他大病初愈,也不肯体恤,难道非要累倒他才罢?”
帘内皇甫后听出皇上发作的是她,在这节骨眼上怎肯收手退却,忙叫内侍把观音圣像送出帘外,平铺几上,候明堂落笔。
待得墨浓,明堂也构思好了,站起来提笔濡毫,移步画前正待书写,忽地一个踉跄,足下竟有些飘浮不稳,心中诧异:“我这是怎么了?”努力按定心神,稳住脚步,低头向画上落笔。那手中笔却摇摇摆摆,把不住劲,只觉那画上人像在眼前晃动起来,一霎时手足绵软,头脑昏昏,周围景物都在旋转,眼皮越来越沉,只想倒下去好生睡上一觉。暗叫不妙:“难道我真个醉了不成?”
把舌尖一咬,一阵剧痛,激得全身一颤,神志清醒了些,极力保持这几分灵明,支撑着控稳那支东倒西歪的毛笔,向画上落去。此时已顾不上什么恭楷誊录,行款整齐这些规矩讲究,索性信笔所之,天马行空般随意挥洒。待到诗句题完,已是天旋地转,再难支持,忙把笔一掷,双手按住几沿,心里只叫:“千万不要倒下去!”
恍惚间听得成宗大叫:“快,快扶住相爷!……”只觉身子一轻,有人一左一右扶住了自己。听成宗正在埋怨:“朕原说他大病初愈,不胜酒力,你们偏不肯听,如今怎么好?快着人送他出宫回府罢。”
太后的声音道:“胡说,他醉成这样,还出得宫么?你们扶相爷去清风阁小憩。叫厨下速备醒酒汤解酒,待酒性稍过,再传轿送他回府罢。”
明堂此时全身软绵绵的使不出半点劲来,双足更是不听使唤,心知确是出不得宫了。还想辞驾谢恩,嘴里嘟嘟哝哝说些什么,自己也听不清,哪还能叩头辞驾,只得由人半扶半抬,拖着两只脚趔趔趄趄往清风阁去。恍恍惚惚上了竹桥,风送莲香,头脑倒是一阵清爽。
众太监七手八足把他扶进阁内在榻上坐下,明堂挥手道:“你们都出去,我略歇歇,酒意稍退便要出宫的。”
众人依言退出。
明堂斜着醉眼,看看精洁的床帐,心道:“我且略躺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