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士元冷冷淡淡的回话道:“我和拙荆深知你父子难处。只是这女子不是我们女儿,皇上指定项老儿发嫁,和孟门全无牵涉,恕我们不来贺喜了。原帖奉还。”
皇甫敬回来说了。太妃大觉脸上无光,只是叹气。她原不愿娶这假女,只怕违旨招祸,才勉强张罗。苏娘子也只好无精打采的来帮忙。一众家人,见主人勉强,也跟着马马虎虎敷衍差事。
少华自那日下朝归来,一头扎进灵凤宫,再没出来过。皇甫敬只得替他告了一个月的婚假。连着忙了十几天,择定行盘、迎娶日子,请尹上卿权充男媒,送了吉期过去,请项隆来王府会亲。
项隆满心欢喜,穿了个里外簇新,打帐当丈人,享阔气和那一众王侯贵人周旋。谁知王府中并没请其他亲友,只在偏殿设了一席,由皇甫敬一人作陪,冷冷淡淡劝了两杯酒。说小王爷忽生重病,以后再相见罢。
项隆回到下处,说与南金。这项南金已是惊弓之鸟,不由得满脸愁容:“皇天菩萨,金殿相见还是好好的,一要迎亲,怎便病得不能见客了!我真是克夫命么?难道这只煮熟的鸭子又会飞了!”少不得求神拜佛:“只求让我坐上花轿进了门儿他再死,我王妃寡妇,最不济也能再找个侯爷嫁哪!”
王府中会亲酒请过,就该行聘了。尹良贞胡乱凑了几抬聘礼,发出去。只差那张王妃花诰,便叫两个仆妇到灵凤宫去取。不多时那两个婆子跌跌撞撞奔了回来,变脸失色的道:“太娘娘,了不得啦!小千岁提着宝剑护在龙亭,谁也不许走近。他说:‘那花诰是孟小姐的,只有真正的孟小姐来了才许动。谁敢替那无耻冒名贱人来动花诰,我活劈了他!’吓得我们魂都飞了,哪还敢去取啊!”
太妃恨道:“好个不懂事的小冤家!圣命难违啊,谁又愿意娶那假货不成。花诰不过取出来虚摆一摆,又弄不坏的,也要拿刀动杖使性子,吓唬下人。”气狠狠扶着小丫头玉馨儿亲往灵凤宫来取。
一进宫门,便见少华歪扣着一顶软翅冠,斜披着皱巴巴绣龙袍,提着那口青虹,气哞哞站在龙亭之前。铮儿、剑儿两个左右紧扶防他站立不稳,扫叶、锄云几个小厮噤声垂手,呆木头般站在傍边。十多天没见,他就瘦得脱了形!两颊潮红,鬓发蓬乱,一副憔悴病容。
尹良贞原是盛气而来,要把花诰强行取走,一见儿子这副模样,心里一酸,哪还发作得出。又急又气又心疼,跌足道:“啊哟,芝田!怎地病这么重还不言语一声?犯的什么傻!”又骂铮儿:“你们这几个奴才,还了得么?小王爷病成这样,怎不禀报?想作死么!”
少华冷冷的道:“是孩儿不许他们禀报的。娘爱的是娶媳妇,还顾得关心儿子性命?何必来报,搅了娘的高兴,误了你讨媳妇的大事!”
太妃气道:“这是娘愿意的么?不得已呀!只看你孟岳母任性倔强,违忤了圣意,白受顿羞辱,还被罚俸,有什么好处来?”
少华道:“我却极佩服孟岳母哩。她不怕君威,敢说真话,比岳父刚硬得多。皇上明明不讲理,欺负人,生逼着把个冒名女子塞与我,我岂能要这无耻贱人,玷辱我清白门第!娘来得正好,容我先把话说明白。姓项的送来那女子,娘要娶由你娶,我可不认账,不许她沾我的王妃花诰,不许她踏上灵凤宫这条甬道。拜堂时任由娘叫阿猫、阿狗什么的和她去拜,也不许见到我面,只要一看到这贱人,我就一剑砍了。那时候娘可别来怪我。”
尹良贞急得伸手就掩他的口:“我的小祖宗,你别嚷嚷好么。叫外人听去还了得么!抗旨不遵是要杀头的呐!你还能把个钦赐成婚的王妃一剑砍了!皇甫家只有你一根独苗哇,你偏往死路闯,也不替爹娘想想么?”说着,说着,眼泪也流下来了。
少华仍是冷冷的道:“孟小姐恼了孩儿,再也不肯出头认亲,我已是了无生趣,倒不如让皇上杀了我,也能表白我不负前盟宁死不屈这番心意,比活着受那冒名贱人的折磨强。”
太妃一脸的无可奈何:“你就宁可死也不肯要这女子么?”
少华斩钉截铁的道:“孩儿宁受千刀万剐,就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要那贱人!”
娘儿两个正闹着,外面皇甫敬又打发人来催:“怎么花诰还没请出来?外边吉时已到,媒人立刻要动身了。”
尹良贞没了主意,忙忙赶回舞彩宫,叫人请老王爷进来,把这事细说与他:“看样子,芝田是气极了,铁了心啦!”
皇甫敬也急得搓手顿足:“就怕真个做了出来,杀了那女子,就是一场大祸哪!”
外面家人又来催花诰:“舅老爷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再不动身就误了时辰呐!”
尹良贞发火道:“我这里百爪挠心哩,还管它什么急时慢时!那花诰就叫账房先生找张红纸,胡乱写几个字去充一充罢。别再来烦我。真的她也消受不起!”
才打发走那家人,苏奶奶和燕玉主仆走了进来。尹良贞一见燕玉就埋怨道:“这些天为办这档子婚事,我和苏亲母都忙得足不沾地,芝田病得脱了形也不知道。你也不多关心他些,常去灵凤宫看看,劝劝他也好。”
燕玉忙低头站住,不敢分辩。
江妈插口道:“我们郡主可是惦记着小王爷的,这些天少说也去了七、八次,每趟都是白跑,被挡在门外。小王爷把卧室门关得紧紧的,就闯进去也见不着,还有法儿劝他么?”
尹良贞不语。皇甫敬愁容满面道:“那昆明女子,轻浮粗俗,牙尖齿利,模样虽算得中上,只是撒泼放刁,怕不是什么善良之辈,还不及广平女子温柔知礼。也难怪芝田不喜。难在是钦限完婚,不拜堂还可推病,杀了她就是欺君之罪!如今该想条妙计,最好让皇上收回成命,若不然为个假小姐惹出塌天大祸,实在不值。”
刘燕玉听到那句“不是善良之辈”,不禁担忧,让个冒名女子占去王妃之位,已是心有不甘。若再是个凶横泼悍之辈,自己将来还能活得出来么?眼望江妈,盼她快出个主意。江妈也怕日后郡主日子难过,便说道:“老王爷,太娘娘不必为难。早先,我们侯爷有什么难办的事,总是叫太郡进宫去求皇后作主,把那假货赶出京城,请皇上收回圣旨,不就完事了么。”在江妈的心意是借助皇后力量,不论真小姐、假小姐,全都赶走,保住她的郡主独占风光。
不想这句话却提醒了尹良贞,忙道:“我看这主意不错。娶媳妇是家事,原该进宫禀告娘娘的。咱们求娘娘替芝田求个宽限,待他病好再娶,先拖个一年半载的再说。”
皇甫敬道:“我们先去把那些贺客打发走,再进去看看芝田的病,再作商量。他到底是几时起病的,怎地不许人禀报,也不请医生看病吃药呢?”
尹良贞叹口气:“你问我,我该问谁去呢?人都瘦得脱了形,还提刀仗剑死护住花诰不许动,开口闭口生不如死!我看他是赌气在拼命折磨自己啊!燕玉你这就去陪陪他,我们送走那些客就进来的。”
燕玉答应着要走,忽见双瑞走来道:“小王爷心里发烦,说听不得外面那送丧般吹吹打打,吩咐把那些乐工赶出去!”
尹良贞慌忙差个婆子出去传话,叫停了鼓乐。又请苏奶奶照应内堂,才出去招呼客人。
刘燕玉出了舞彩宫,叫江妈先回金雀宫去,自己扶着春桃往灵凤宫走。心里惴惴不安,不知他病得怎么样了,又担心被拦在门外见不着面。走进宫门,四周静悄悄的,燕玉放轻脚步,上了台阶。探头看东间门居然开着,先放了一半心。跨进门,铮儿、剑儿两个守在龙亭前,见了她忙打手势,指指卧室,做了个睡觉模样。
燕玉点头,把春桃留在外间,轻步走进卧室。见少华和衣躺在床上,盖一床薄纱被,面色惨白,消瘦憔悴,果然脱了形,僵卧不动,毫无生气。想到太娘娘说他不愿求生,不禁一阵心酸,走到床前,轻轻在床沿坐下,推他道:“君侯,请起来脱了衣服,好好睡罢。”
少华这些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思前想后,从考场初见恩师直到初见真容,雪天试探,恩师对自己一直是一往情深。我陈情表一上,他就知道了小春亭之事,却似并不介意,还许我双美同归!说什么“孟小姐安然无恙,苏姑娘遇救重生”,明明是向我微露玄机。千不该,万不该是不该依着娘娶那刘燕玉,还由娘旗罗伞盖的铺张,闹排场,摆阔气。他一怒断情,才演变到今天这个局面。现今他对我严守师生界限,再不稍假辞色,存心一世男装。我也拼着苦守孤帏,候他回心转意。万不想撞来这个冒牌贱人,死缠不放,偏偏皇帝又偏向她。呀!这是什么缘故?皇上出皇榜是替我寻回孟小姐,岳母上殿,以无可辩驳的事实已是揭穿那女子的诈骗阴谋,皇上要岳父母认女,可说是不明内情,逼岳母认女,就难索解了。最后竟不容分说,强限迎亲!这既不像他素日为人,也大失人君公允!少华反复思量,竟不敢再向下想。
第三十一回 慑君命 翁姑聘赝女 诉肺腑 乳母劝乔装(2)
今日为护花诰,起来发作一场,只觉头晕心悸,捉脚不稳。铮儿扶他进来躺下,他昏昏沉沉似睡似醒,迷糊中听得呜呜咽咽说话,有人推他。勉强睁开眼看时,只见金雀夫人刘燕玉泪痕满面坐在身边。心里不禁涌出几分怜惜与歉疚,自思:“成婚以来,我只把她看作坏事的累赘,从没好好待她。实在我心里只有孟小姐,也没有一丝空隙来容纳她。我死之时,须得留下遗言,任她改嫁,免得枉担虚名,误了一世。”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低声道:“有劳夫人探望,我只是疲软乏力而已,原无大病,不必担忧。”
燕玉流泪道:“十来天就瘦成这般模样,还说没大病。你早该言语一声,请医服药,也不致弄到如此沉重。若有差池,堂上翁姑谁人尽孝?皇甫家岂不断了香烟后代!”
少华长叹一声道:“我的心事,夫人想也知道。如今皇上逼我,爹娘不肯听我,郦老师又不肯谅我。我生而何欢,反不如死了,再没烦恼。白辜负父母养育之恩,夫人托以终身之义。但事不由人,还望夫人不要怨我。素日我有使性暴躁,委屈夫人之处,也请你原谅,不要记恨。”
燕玉听他说的,竟是诀别言语,又惊又痛,宛如地陷天塌,失了主心骨儿!吓得拉住他手哭道:“君侯,君侯!你死不得呀!你放心,刚才老王爷和太娘娘商议,要进宫求皇后帮忙,请皇上改限期呢。不会逼你立刻成亲的。”
少华苦笑:“改了限期又如何?真小姐不出,那假的哪肯罢休。这女子泼悍刁贱,不是好人,我也不忍心让你受她折磨。只有我一死,才能打发她走路。”
燕玉急道:“咱们只要得了宽限,就多派些人出去,到各州府县再仔细搜寻,难道找不出孟小姐来!”
少华不住摇头:“我也曾想差人去昆明查她根脚,只是万里迢迢,来去就非一月两月工夫,皇上宽限也宽不到一年半载。这些办法都是远水难救近火。只有一死,简捷干脆,既能明我心迹,又断那贱人念头,一了百了。”
刘燕玉听他话头,是死意早定,再无生理。不由得满心焦急,连醋也顾不上喝了,蹙着一双细眉,想了半天才道:“君侯,我倒有个主意。你不是认定郦老师就是孟小姐么?我们不妨再试他一试,弄个清楚明白。”
少华双手齐摇:“啊呀,冒犯了他还了得!你忘记去相府替我赔罪的事了?”
燕玉微笑:“我这法儿,决不冒犯他的。你如今病成这样,就请老王爷去相府恳请他来给你看病,让他亲眼看看你独守空帏的实在情况,消消疑心。再则见到你为他这般憔悴病苦,就是铁石心肠,只怕也该软一软儿。只要他消了恨意,露出动心伤感神色,这事就好办了。下一步就请太娘娘进宫去求皇后,设法脱靴验看。验出一双大脚,就是我们瞎疑心,千岁就可以放开心事了。若验出是三寸金莲,他那时还能抵赖么?娘娘便可以立刻赐婚,皇上也无法反对,婚事不就妥了。外边人谁也不知,还愁有什么大官会跳出来不依呢?那个冒名女子再来纠缠,咱们就大棍子赶她出去。”
少华想想有理,脸上绽出笑容,夸奖道:“原来夫人竟有如此才情!这法儿倒是极妙。”
燕玉难得得他这般夸赞,心中十分得意,又嘱咐他道:“这法儿可用就用,只别向人说出是我的主意,免教有甚差误,引人说我教唆的不是。”
少华笑道:“放心,放心。决不连累你受气。”两人谈谈说说,少华开解了许多。到厨房送了点心来,他也勉强喝了半碗稀粥。
这时外面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