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敬夫妻得报大喜,深谢皇恩浩荡。少华认定恩师就是孟小姐,哪肯相信,暗道:“想必是个贪图富贵的无耻之辈,亏她够胆来诈骗!”
喜讯传到孟府,孟士元父子当作笑话儿,进来说与韩夫人。韩夫人笑道:“我女儿早就认了亲哩,从哪里冒出这个骗子来,好不要脸!”一抬头见苏娘子正坐在一旁,身后站着丫头瑞柳,急忙缩住口,已是不及。苏娘子早把这句话听得真切,瑞柳更是留心,巴不得立刻打听出孟小姐认亲的确切消息,好回王府报信打下江妈威风,出口恶气。
原来苏娘子自到王府,皇甫父子和太妃对她都是极好。后来把刘燕玉娶进门,虽然是小妾身份,但正室不在,碧鸾宫主已死,俨然是她一人的天下。太妃喜她节孝温柔,怜她孤苦无依,对她颇是爱惜。少华虽不肯和她同房,闲时也会去金雀宫走走,闲话几句。江妈在刘府看惯了那些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的事,如今自觉燕玉有了威势,便也趾高气扬,处处占强起来。常在下人面前夸耀自己母子功劳,自夸是皇甫门中大功臣,更是金雀夫人心腹之人:“你们任谁也及不上我的!”自以为在王府吃穿享用是应份该当,要众下人敬她、怕她、奉承她,事事总要压人一头,才称心意。众仆婢看在金雀夫人面上,处处让她三分,她就越更得意忘形起来,把江进喜临行时的嘱咐早就忘在九霄云外去了。
她心中十分嫉恨苏娘子,一是认为她也是个乳娘,和自己一样。如今仗着死鬼女儿居然和太娘娘平起平坐,自己这大功臣却反而仍是个下人!二是气不愤苏映雪排名在刘郡主之前。这不是反了天么!因此,时常唧唧咕咕言三语四,找苏娘子晦气。偏偏苏娘子为人谦和,处事对人小心谨慎,江妈无隙可乘,便处处和她比并。要厨娘等人也叫自己江奶奶,不许再叫江妈或江三嫂。众人无奈,也胡乱叫上两声,她便以奶奶自居了。当苏娘子和太妃并坐说话时,她也公然在旁边椅上坐了,还要张牙舞爪的插嘴搭话。太妃念在她早先好处,不愿苛责,只有不理睬她。
府中婢仆如云,原不需她做粗活,她偏又闲不住,若闲下来,一坐下就打瞌睡。嫌春桃、秋桂两个做事不利落,常骂得两个傻丫头手足没处放,见到她就发怵。凡燕玉身边的活计,她都一手包干,不许别人插手,恰像个不生蛋的抱鸡母,终日咯咯咯咯,扑着翅膀乱叫。
这天清晨,江妈早起,提个朱红小桶到厨房来舀热水。那些厨娘杂役们见到她,打招呼道:“江奶奶好早。”
江妈一扬手里小桶:“给郡主取洗脸水哩,敢迟挨么。”揭开铜吊盖子,见里面正有大半锅热水。恰巧苏娘子也差瑞柳来取水,也探头向锅里望了望。江妈见是瑞柳,一双肉泡立即瞪了起来,把盖子一放,回身一掌推向瑞柳,口中嚷叫:“站开些,有什么好看的?”
瑞柳不曾提防,被推得一个趔趄,从锅台旁倒撞下来。幸好厨娘手快,一把搂住她才没有跌倒。瑞柳气得嚷道:“你推我则甚?苏奶奶等着洗脸,我看看有热水没有,这也犯着你呐!”
江妈站在锅台旁,居高临下,指着瑞柳叫骂:“你是什么东西,哪轮得到你说话!咱们郡主要水哩,你敢误了她的事!”
瑞柳满心委屈:“这么大一锅水,金雀夫人也用不完罢。苏奶奶舀些也不碍事呀。”
江妈嘴一扁:“哟哟哟,苏奶奶!好大面子么?咱们三百钱买挑李子,谁不知谁的底子!乳娘罢咧,有什么了不起的?要充大么,牛x就大,叫她充去。”拿起瓢舀了满满一桶热水,双手提起铜吊走下台阶,把余下的半吊热水全倒进阴沟里去,再把吊子挂上,叫厨娘:“爱献勤儿的,上来把这吊子添满水,不满不许上盖。”因厨娘扶了瑞柳一把,江妈把她也怪上了。厨娘只得上来添水。江妈翻着白眼,扭答扭答提着水走了。
瑞柳气得直哭:“无缘无故的,白受她欺负!”
众人悄悄劝她:“别和这老东西计较,金雀夫人势头正大哩!”
瑞柳等到水再热了,才提水回房。苏奶奶等不及已先把头梳好了,见瑞柳眼圈儿通红,噘着嘴提水进来,不由诧异道:“你是怎么啦?去了这许多时,和人吵架了?”
瑞柳气愤愤放下桶,把江妈寻事辱骂,一五一十都对苏娘子说了。娘子也气怔了。一阵心酸,眼泪只在眼眶打转,想到自己虽然贫穷,却也是清白人家,并非下贱,只为丈夫早死,宗族无良,不能相容,才权当乳娘谋生。今日竟被人这般作践!我从不曾招惹过谁,江妈常时言三语四,我也不与她计较,如今倒直欺到头上来了!有心找她理论,终碍着金雀夫人。她本是刘郡主心腹,自己孤苦无依,何必去争这些闲气,还是忍了这口恶气为上。含泪劝瑞柳道:“好瑞柳,别委屈啦。你原是太娘娘身边的人,都怪我这孤孀苦命连累你受气!”眼泪终流了下来。
瑞柳鼓着腮帮子气道:“不怪你。我只气不过她开口郡主,闭口郡主,仗着那个郡主欺负人!我只望老天开眼,让咱们碧鸾宫主活了转来,瞧她那郡主敢不伏小。”
苏娘子憋住泪长叹一声道:“又说孩子话!人死岂能复生。我现在只盼着快把孟小姐寻访回来,咱们也便有了依傍。不求别的,只求不受人欺侮就谢天谢地了。”
瑞柳拍手叫好:“人家孟小姐可是堂堂正室王妃,她那个郡主,见面只有磕头的份儿。到那时,看她江三嫂还敢欺负人!”
这件事刚过去两天,她们便到孟府来了。韩夫人一见苏娘子,就想把认女之事告诉她,只是害怕害了女儿性命,才迟疑忍住不说。不想今日骤然听到广平送来孟千金,冲口说出了女儿认亲的话。自知失言,看看苏娘子一脸殷切的模样,情知已瞒她不住。自己憋着这件大喜事,也想一吐为快。因向苏娘子使个眼色道:“亲家,吃过饭你打发瑞柳玩去,我有正经事和你商量。”
苏娘子点头会意。瑞柳本是个鬼灵精儿,猜到韩夫人有意支开她,好向苏奶奶说孟小姐认亲的体己话儿。暗笑:“你能支开我,我就不能悄悄溜来偷听么?”
午餐后韩素音急急忙忙把所有丫头都打发出去,关上门和苏娘子在卧室说话。
那小丫头瑞柳,跟着众丫头出去,只打了一个转,就溜到后窗下偷听。屋中话声极低,哪里听得清楚。瑞柳不甘心,把只耳朵紧贴在床槅上凝神细听。老半天,苏娘子猛地冲出一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小姐竟干出这等大事来!”
一下声音大了些,瑞柳半听带猜的勉强听到了内容,只听苏奶奶道:“……如今王府里金雀夫人的权势可大极了,都因正室不在,才由得她作威作福。她本人倒也罢了,那心腹仆妇江三嫂简直气焰滔天,妾身常被她无故欺压。若有小姐在时,焉敢如此嚣张。不是我眼浅羡慕富贵,实在是小王爷对小姐一往情深,叫人看着心软。老王爷、太娘娘提起小姐也总是赞不绝口。小姐何苦赌这闲气,不肯改装,白把泼天富贵送与他人享受。太太还该苦口劝劝小姐才是。”
韩夫人的声音也大了些,只听她叹道:“我怎地没劝。他只怪忠孝王不该大锣大鼓娶仇人女儿,压了正室一头……”下面的话又听不清了。
瑞柳恨不得把耳朵扯成喇叭管,好伸进屋子去把声音收送回来。好容易苏奶奶又开了口:“他不肯改装,岂不害了梁小姐,陪着他白耽误青春!”
韩夫人叫声啊呀:“我倒还没想到这一节。那天匆匆忙忙也来不及细问。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儿哄住人家,让人家陪着他白担这几年虚名儿。”
苏娘子道:“相府千金,想必温柔贤良,亏她伴着个假丈夫倒不声不响。若是个泼悍的,只怕早就闹出事来了。我真想看看这好姑娘的人物品格。”
韩夫人似在沉吟,过了一会才道:“这也不难。咱们且做些精致小菜,细巧点心,差个得当的人送去梁府,说我为表对郦相谢意,送与他在闺中吃的。郦夫人收下后,必要传见来人,当面道谢打赏。岂不就能见到这位小姐了么?”
苏娘子笑道:“果然好主意。只是派去的人,必要个能干晓事的。”
韩夫人道:“你放心,我都想好了。丽君口味你最熟悉,就烦你下厨亲自动手,做好了就叫狄三家的送去。她不是个极伶俐又妥当的人么。”
听到这里,瑞柳怕苏奶奶就要出来,忙悄悄离去。她听了个不详不尽,心痒难搔,暗忖:“这些事,缃梅、文杏她们不会不知道。怎生想个法儿向她们打听。”转到下房去寻众丫头说话,要设法打听详情。
此时上房丫头,都被夫人遣走,得了闲儿,正聚在一处说闲话耍子。见瑞柳来了,忙招呼她坐下,一起玩笑。这一班儿除缃梅、文杏较长,其余都只十四、五岁,正是热情单纯,言笑无忌之时。除三、两个家生子儿外,都是从小被卖进孟府的,说起缺亲少眷,孤伶无依,少不得个个伤心。
瑞柳灵机一动,便提出拜干姐妹主意:“他们那些男的讲什么义结金兰,亲如兄弟。咱们拈香结拜,不也有亲姐妹互相照应热闹了么?”
众丫头轰然叫好,立刻排起年庚。缃梅十九做了大姐,文杏十八推为二姐,以下依次是秋痕、绣桔、碧桃、翠荷、瑞柳、绿芸、玉簪,共是九人。
缃梅道:“难得今天闲空,咱们都来凑钱出份子,除开七妹是客,不要她出。买了果子、菜蔬,今晚就对着月光菩萨拈香结拜,以后咱们也有亲人往来啦!”
丫头们欢天喜地,齐声应喏。
正是:夫人无意泄天机黠婢存心探隐秘
第二十七回 假千金情急触柱 㑇丫头怀愤泄机
却说二月二十一日晚间,孟府上房的丫头们,忙忙做完份内之事,见太太倚枕睡去,便一个个溜到后院来。二月天气,春寒料峭,喜得连日晴明,倒不觉太冷。此时下弦月已升了起来,洒下一片柔和清冷的光辉。众人抬小桌,陈果品,放上个小小香炉摆设院子中心。
九人各拈一炷线香点燃,到桌前排成一行跪下,举香过顶对着月亮叩头盟誓,说那“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誓词。瑞柳特特加上一句:“姐妹们凡事一条心,什么都不能隐瞒。”众人哪知她心里的大计,都跟着说了。虔虔诚诚的拜罢起来,把手中香□香炉去。那些果品就供在那里,众人自进屋去。
屋中央原有一张大方桌,众人把它擦得干干净净,在上面摆满下午磨着厨娘做的许多菜肴,冷盘热炒,蒸烤俱全,摆了满满一桌,还斟了甜酒。
缃梅笑道:“咱们今天也来学学夫人待客的礼数,安席敬酒好么?”
八人都拍手叫好。当下一个个端着架子,谦让一番,推大姐坐了首席,瑞柳是客,挨着缃梅坐了,算是次席。以下依序坐下,恰恰围了一桌,剩一个玉簪挂角儿。
缃梅端起酒杯学足少夫人模样文绉绉的道:“今日这一杯水酒,一来招待七妹妹,二来庆贺咱们姐妹拈香结拜。众妹妹请。”把杯举了一举,放在口边,浅浅抿了一口。
文杏噗嗤笑道:“好酸!你只须说,今天大家凑份子拈香结拜,七妹是客,不要她出钱,岂不明白省事。偏要这么咬文嚼字的!”
缃梅掏出小手巾,半掩着口皱眉道:“好俗!这像夫人、奶奶说的话么?”
秋痕苦着脸悄声道:“等会儿吃菜、吃饭,也要像少夫人那样小口小口,丁丁点点的吃么?我惦着拈香的事,晚饭没好生吃得,这时候饿极了呢。”
玉簪接口:“我也饿坏了哩。放着这满桌子好东西,香喷喷引得口涎都要流出来了!”
绿芸结结巴巴的道:“还……还要……要学多久啦?我……我……”憋红了脸也没憋出我什么来,引得众人大笑。
缃梅再也端不起夫人、奶奶架子,着急道:“小声些呀!这么大笑大闹的,惊动了夫人,可不是耍处。那时东西吃不成,还要讨场没趣儿哩!”
碧桃一伸舌头,扮个鬼脸:“好,不笑了。还是吃要紧。也别装夫人、奶奶啦,还本色罢。”夹起一块香酥肉放进嘴里大嚼起来。众人又都压着嗓子笑起来。登时筷不停,箸如飞,吃了个痛快淋漓,酒也喝了一杯又一杯。
瑞柳一面吃喝,一面和众人说笑。趁大家兴高采烈之时,乘机问道:“今天上午孟太太说小姐都认了亲啦!这可是大喜事。姐妹们能细告诉我,让我也欢喜欢喜么?”
缃梅等吃了一惊,都顿住口,屋子里立刻静了下来。瑞柳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噘起嘴道:“你们怎么都哑巴啦?刚才才在月光菩萨面前赌过咒的,如今就有事隐瞒住不肯说与我听,到底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