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驾!”岳霆快马回鞭,恨不得飞到无忌身边。开始,他是一心一意想保住安瓒,让他活着去到西北驿,所以从京城跟了出来,跟到百花客栈;后来无忌闯进来对他怒目而视,又前前后后跟他打了两回大架,岳霆当时并没多想。兄弟两个从小到大,无忌莫名其妙要跟他打架的时候多了去了。他只是心中感概,“无忌功夫又好了些,下回若再见面,怕是做哥哥的要输。”等到在悯慈寺前见到解语,岳霆一下子懵了:无忌和她在一起!真的在一起!
在官道上疾驰一阵,失魂落魄在路边徘徊了一阵,再遇上秦王寒暄客气一番,之后岳霆忽然眼神清明:无忌又胡闹了!他在百花客栈出现,第一回跟自己打架,是让安瓒发烧;第二回跟自己打架,是让安瓒离店!解语又和他一路同行,这两人都无法无天的,是打算做什么?!难道是……?圣命难违,做人臣子的万万不能起了逆心!
无忌,你不能这般胡闹。安大人是清贵文官,只能堂堂正正的活着,不能隐姓埋名、苟且偷生!你在外地胡闹胡闹倒也罢了,在京城附近也敢行此不法之事,太不把朝廷制度放在眼里了!你当京营、上直卫、五城兵马司都是泥塑木雕的不成?
秦王笑咪咪看着岳霆的背影,目光中很有些不怀好意。这时方才想明白?岳霆你怎么变笨了。年幼时自己也常和这帮公侯人家的子弟来往,那时岳霆可是聪明敏捷得很,只是小小年纪便一幅老成面孔,有些无趣而已。
岳霆是不是能招揽过来的人?秦王寻思片刻,摇了头,“不成。”靖宁侯府家风清正,岳霆为人正经八百的,怕是“威武不能淫,富贵不能屈”,再说了,靖宁侯府如今四平八稳的,犯不上跟着自己冒这个险啊。
拎着脑袋造反、夺宫,总要有所图吧。自己是图那把椅子,图着不被困在太原、困在藩王府做“囚徒”,图着能够一展平生所学,治国平天下,青史留名。那些跟着自己的人,又是图什么呢?
黑衣人是豢养已久,服从命令已经成为习惯;胡大夫之流是怀才不遇,苦无升迁之路,想要“英雄有用武之地”;已经收买过来的诸人,或是图财物,或是图高官厚禄;被流放的文官,全是忠心为国为民之人,可他们难道没有父母妻儿?不想全家团聚?若自己救了他们,再接出他们的家眷,让他们和亲人见了面,不信他们不感激涕零。
秦王慢慢盘算着。可惜,跑掉了一个安瓒,最好是谕旨上的六名文官,一个不少的全部归顺了自己。这六名文官到时振臂一呼,定能应者云集。
想到安瓒,秦王心情忽然很好。有趣,有趣,一个文官出身的文弱男子,竟有两拨人马这般娴熟老练的出面劫他。这中间可有什么典故。
☆、62
“传胡大夫。”秦王命令道。胡大夫在京中经营不少时候;知道的必定会多些。果然;胡大夫没有令他失望,“安瓒此人,属下一直留意着。自他进了大理狱;便有靖宁侯的外室子张过来前后左右的打点……”
“张?”秦王皱皱眉。靖宁侯府岳家的孩子,即便是外室子;也不能姓张吧?连老子的姓都改了,可见这人混蛋至极。“忠孝忠孝”;为人子的连个“孝”字都不知道;还指望他能忠君爱国?
胡大夫不知他心中所想;忙把张的事一一报了出来;“姓张,名;字无忌。极受靖宁侯宠爱,只是当年不为侯夫人所容,没能认祖归宗。”其实这一点胡大夫是想不明白的,侯夫人再怎么不容,侯爷若定下主意,外室子如何就不能认回府中?靖宁侯府姓岳,不姓齐,当家的自然该是岳侯爷。他可想不到岳培看似精明干练,遇上宝贝儿子的事却常会犯愁,常拿宝贝儿子没办法。小张哭闹要回“家”,岳培便会带他回当阳道。
“既受靖宁侯宠爱,如何还改了姓氏?”秦王淡淡问道。胡大夫是下过一番功夫的,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岳家先祖,第一任靖宁侯爷,本是姓张的。后来家贫卖为岳家义子,感激岳家的恩德,立功封侯之后也没改回本姓。这张孝顺,一则不忘先祖,二则不让父亲为难,便姓了张。”明知道秦王是有心要拉拢,胡大夫把张夸成了一朵花。
百花客栈中张并未和胡大夫见过面,可张所做的事,后来胡大夫是全部知道了。此人既然敢在锦衣卫手中劫夺安瓒,自然不会是拘泥礼教、奉公守法之人,大可以借机笼络,收归王爷麾下。
“靖宁侯太过溺爱,张素来不务正业的,只在上直卫挂个名,从没好生当过差。近来他去了府军前卫,听说倒还勤谨。”这是工作情况汇报。
“张生母早逝,自十岁起他便一个人住在当阳道。因无人管束,时常出门至陕地游学,也说得上见多识广。自今年春天起常住京城,没再出过远门。如今他邻舍是安家,住着安瓒的夫人谭氏,和一双儿女。张和安家近邻之间,相处甚是融洽。”这是生活情况汇报。
秦王沉吟片刻,简短问道“安瓒有一双儿女?”胡大夫恭敬回道“是,当阳道家中住着夫人和一儿一女。幼子汝绍年方四五岁,还未开蒙;女儿解语已十六七岁,出落得十分标致。”
“安瓒出身寒门,好容易才考中科举做了官,如何舍得就此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必是不甘心的。”秦王缓缓说道“如此,便有机可乘。”不只安瓒,便是他的夫人、儿女,难道愿意从此隐入深山,不为人知?他们已沦落至这步境地,倒不如反了,或许还有生机。
“王爷英明!”胡大夫拍着马屁,“安家只出安瓒一个有出息的,他如何能不恋栈?况且他有妻有女,幼子尚小,于情于理定是抛舍不下的。”跟着英明有为的王爷,为自己搏个出身不说,更可封妻荫子,惠及家人。
“百花山悯慈寺,派人去好生看着。”议定数项事务,最后秦王这般吩咐道。胡大夫连连答应,俯身退了出来。当即拣派人手,去了悯慈寺。
悯慈寺。
“要打出去打,这里可是佛门清净之地。”解语也不看你瞪我我瞪你的岳霆张兄弟二人,依旧欣赏着梅林中如胭脂一般红艳艳的梅花,清清脆脆说道。
岳霆极力压下怒火,低声问道“无忌,那两名锦衣卫到哪里去了?安大人到哪里去了?快把人交出来。”这时候迷途知返,还能想法子弥描补描补。钦命要犯如何能由得你随意劫去,无忌真是不知道轻重。
岳霆不知道的是,解语根本不愿杀人,不愿节外生枝。那两名锦衣卫如今正在回京城的路上。他们上了官道便被人用绊马索设计了,掉到地上便被四五名精壮汉子麻利的打昏,捆了,塞住嘴,带到一处荒凉僻静之地。等到他们醒过来,身边所有的物事都还在,连马匹也拴在一旁。只是安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土堆,一个新坟,上面一个小小石碑,写着“安瓒之墓”。
二人面面相觑。如实报了?那可是重大失职,要受处罚的,且很是丢人现眼;若照这墓碑上所写,报一个“安瓒突发时疫病亡”,岂不是诸事大吉?安瓒自己没有再跑出来的道理,上峰又如何会追究一个流放西北驿的小小文官是如何病亡的。
再说了,刘丰衣他们临走之时,这安瓒可不就是生了病?生了时疫?还有客栈的人可以作证。这人在客栈好似康复了,出了客栈上了官道却突发急症,谁能保得住?二人思来想去,定了主意,“报病亡。往后咱们差使照当,俸禄照拿,什么也不耽误。”之后二人起身上马,驰回京城,跟上峰覆命去了。
岳霆哪里知道这些。张从来不跟他好好说话,这会儿怕他在寺中烦到解语,只好说道“好,我带你去。”出来上了马,带着岳霆到了“安瓒之墓”。
岳霆何等聪明,看后寻思了下,也便明白了。“锦衣卫回了京?安大人报病亡?”张仰头望天,不理会他。
“无忌,安大人难道能够一辈子隐姓埋名?”岳霆低喝道“他可是斯文君子,深明大义之人!”担惊受怕、东躲西藏的日子,还不如光明正大的去到西北驿,堂堂正正做人。
张恼了,冲着岳霆大吼道“你懂什么,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什么斯文君子,深明大义,我是不懂了。我只知道,他是血肉之躯,不能被恶魔折磨!不能冒着严寒去送死!张怒气冲冲想着,怒气冲冲瞪着岳霆,大喝道“我打醒你!”挥掌打了过去。
张攻势凌厉,岳霆略略皱眉。兄弟之间打架而已,又不是生死相搏,无忌你也太不留情面了。想劝劝他“莫冲动”,无奈他一掌接一掌排山倒海般的攻了过来,岳霆根本连说话也说不出来,只好专注的凝神应对。
打得越久,岳霆越觉吃力。无忌进步竟如此神速!做哥哥的竟不是弟弟的对手,唉,从小都是自己教训无忌,难不成往后要改成无忌教训自己了?岳霆心绪飘忽,十分难受。
岳霆是越打越吃力,张却是越打越轻松。一边打一边口中怒骂,“鞭子抽到他身上,难道他不会疼么?”“锦衣卫折磨人的手段多了,他能受得住么?”“吃不饱穿不暖的,他能活得下来么?”“即便是活着到了西北驿,一个人孤苦零丁的苦挨,那是人过的日子么?”“你这人真坏,作什么定要安伯父去那苦寒之地送死?”
“谁想让他送死了?我只是想……”岳霆也想开口,却是才开了口便觉得气息不畅,只好半中间把话咽了回去,继续凝神打架。其实我没坏心,没想让他送死,只是想让他做个奉公守法的人。
也没人来劝架,兄弟二人打了个痛快,最后岳霆以一招惜败。“这回是我赢!”张得意洋洋的说道。从小到大没打赢过,这回终于打赢了!扬眉吐气啊,真是扬眉吐气。
兄弟二人都坐在地上歇息。岳霆还是苦口婆心的想劝弟弟,“无忌,我知道安大人是忠良,是被冤枉的,可是为人臣子的,只能听命于君上。”莫说流放了,便是死,也只能听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无忌你懂不懂。
“岳指挥使这话说的不对。”解语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孔子说过,‘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先有君使臣以礼,后有臣事君以忠!况且忠有很多种,岳指挥使所说的,只能叫做愚忠、盲忠。”孔子可是这个时代的“圣人”,他说的话总归是有道理的吧?关于事君以忠,孔子的理论是“勿欺也,而犯之。”安瓒正是这么做的。
岳霆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下去。抬起头,解语身披黑色斗蓬静静立在不远处,肤色似千年冰雪一般白皙晶莹。无忌还是个任性不懂事的孩子,可她总是和无忌在一起!岳霆心中一阵迷惘。
张一跃而起,“哎,你怎么出来了?冷不冷?莫冻着你。”解下自己的狐皮斗蓬,裹在解语身上,口中抱怨着,“这儿风很大,你出来作什么?”
解语温柔笑笑,“你出来很久了,担心你。”声音也很温柔。岳霆心钝钝的疼,木木的起身,上了马,“无忌,凡事小心。”沙哑着嗓子扔下一句话,岳霆纵马回京。
她本该是侯府嫡女,她本该是侯府嫡女……岳霆疯狂的打马奔跑,疯狂的想着,不知不觉间眼泪流了一脸。
“哎,咱们陪伯父多住几天吧?”张提议。这人是劫出来了,锦衣卫也灰溜溜的回京了。可谁知会不会有什么变故?还是等事情完全平息了,才能放心。
“好啊,”解语笑吟吟点头,“这寺庙风景很好,咱们便多住几天。”老爹还睡着呢,等他醒了,不知会如何?若他迂腐了,愚忠了,可要好好跟他讲讲道理。
☆、63
张、解语回到悯慈寺;先拜见了主持方丈;“多谢大师慈悲为怀。”方丈须发皆白,慈眉善目,“沈居士当年对我有活命之恩;些须小事,不足挂齿。”不过是帮忙藏个人;这有什么。
二人再三道谢后,辞了方丈出来;穿过梅林;来到一个僻静的小院子。这小院子在寺院最后面;再往外是一座山林;这小院子原来是洒扫寺院做粗使的僧人所居之处,院中散乱放着扫帚等物;看着很不显眼。
如今这小院子外面看着还是简陋至极,待进到屋中,也仅有一蹋、一桌、一椅而已,蹋上只有一床薄被,到处都是廖廖落落,到处都透着清冷之意。只有进到里间之后,才会发觉这屋中别有洞天。
里间很宽大,生着壁火,进到屋中一股暖意便扑面而来,“真暖和。”解语拍拍已经快冻僵的脸蛋,快活的嚷嚷道。张替她取下斗蓬挂起来,然后老老实实站在一边,冲窗户的方向行了礼,“安伯父”。解语抬头,安瓒站在窗边,正一脸不赞成的看着自己。
“爹爹,您醒了?”解语硬着头皮走了过去,陪笑行礼问候。安瓒上上下下打量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