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王府就没个能住的地方?”汪紫宸不死心地又问。
陈希闻听呵呵一笑,似是有些得意,“您不知道,王爷这回去西北属国宣抚,不仅带回了称臣书,还有大批纳贡,皇上为表嘉奖特恩许留宿敬阳宫……皇上果真英明神武。”
最后一句让汪紫宸颇为不屑,手不自觉地抚上右腕,不久前那位陈希嘴里的明君坯子还干了不入流的事呢……不过,她倒是不再坚持有奸~情了。陈希说得合情合理是一方面,也不论沈延汇有没有那个能耐,就是他一时起了色心,身在远离后宫的敬阳宫里,祸害的至多是宫女,绝对映不绿小皇帝的脸,真真是既有圣恩又不会招人话柄!这么细琢磨,汪紫宸倒觉得小皇帝有了那么三两分天子算计人时的阴险。
等到了敬阳宫正门天已经黑透了,有小太监守在阶下,见他们来了,一口气舒得肩膀都塌下去了,汪紫宸扫去一眼,他脸上泛着幽森森的光,不由凑紧了眉头,又是个在小皇帝盛怒下沦为炮灰的可怜虫……
过了宫门,汪紫宸发现陈希拐向东面的游廊,不免嘀咕:颐明殿是御书房,里面摆放的应该是六部的奏折,甚至还可能有边关的急报,她这个民妇能随便进?继而又释怀……若论身份这敬阳宫就是多看一眼都得够平头百姓灭上几族,既是奉旨见驾,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陈希停在颐明殿外,挥手遣退了值守的太监后,陪着小心躬了躬身子,“大奶奶,今儿这差事是老奴办得失当,惹了皇上不悦,还请您多担待些。”
汪紫宸掩着嘴打了个哈欠,胡乱点着头,“知道了,快点吧。”
陈希定了下神,才带着就义般的悲壮率先迈进殿内,汪紫宸正狐疑,用得着弄得好像有去无回吗?就觉得有人在拉衣角,回头看,竟是冬霁。
“姑娘,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跟在陈总管的后面……”
“哦。”
汪紫宸以为冬霁是怕她忽然忘了礼法,跟着陈希好歹有个帮称,听到里头一阵瓷器的碎响她明白过来,原来想错了,丫头是要拿陈希当肉盾牌!
“人呢!”
踏着暴喝,迈过门槛,还没等汪紫宸弄清屋内的情况就觉得有什么在逼近,抬臂挡,只听“吧”的一声,紫檀竹节小毫冲到宽大的袖口缓了利势,乖乖地躺到了青砖上。
五六步前,陈希几乎趴在地面,根本没起到作用,汪紫宸暗中扯扯唇,整衣理带深福施礼,“参见圣驾。”借着矮身,顺手拾起了那杆御笔,缩进袖筒,这可是好东西,准能让那些附庸风雅的富二代们疯狂。
半晌连句平身都没有,汪紫宸就那么半蹲着,腿直发抖,那些礼教嬷嬷们是给演了礼,可也没教要是小皇帝不按牌理出牌该怎么办,汪紫宸暗中权,偷往上瞄,乖乖,一尺来高的明黄折子堆满桌案,根本看不着他的脸,可那金冠上突突乱颤的海珠似乎是在诉说着此时天子的忿忿。
汪紫宸转着眼珠想想,决定还是暂收锋芒,这会儿跟小皇帝硬碰硬准没好果子吃,前头陈希那被血渍染了大片的后襟就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
事实证明,汪紫宸的八字与皇城犯冲,或都说跟小皇帝相克,就没个顺心的时候!!!
她想息事宁人,可也得有人成全!随着环佩叮当,铿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汪紫宸正考虑着要不要抬头,好能在见到事头不对方便落跑,可下一刻她就让人抻着后衣领给拎了起来,真的是拎!
上过浆、笔挺的领口勒得汪紫宸差点翻了白眼儿,好在他很快松了力道,不过却是没放过她,两只手揪着她的前襟,愣是将人给提在了半空,还一个劲地吼,“你居然姓汪,你居然是汪弘荿的女儿……”
平日在地上两人的身高相差有一个头,这回能平视了汪紫宸反而有些不太习惯,尤其是他粗浊、炽烫的气息不停地往脸上喷,想躲都没办法,真真憋屈,一时也来了脾气,扑腾着胳膊也想去扯他的领子……有这两膀子力气,去和后宫那些独守空阁的宫妃使好不好?跟她这玩命死磕算什么事儿?!
无奈,她不光个子小,手臂更是短了一大截,不管汪紫宸怎么努力,连沈严放的衣角都够不到,只能任他将自己抖落得跟块破布一样。
汪紫宸以为自己会死,因为在她眼前的沈严放已经变成了三个,就在这时,看傻了的陈希才反应过来,跪蹭几步,抱着小皇帝的大腿哭,“皇上息怒,大奶奶身子弱,禁不住……皇上……”
最后救她的竟是衣料,只听刺啦一声,初夏单薄的丝绸终是承受不住撕拽,被生生地扯开一道口子,汪紫宸这才落回地面,她瘫坐在青砖上大口喘息,小皇帝还想再去抻,却被陈希死死抱着动弹不得。
缓上了那口气,汪紫宸歪头斜倪着小皇帝,不禁冷笑……他居然真下狠手!一时,盘亘在心头的愧疚、怜悯和些许的好感全都化为怨怼,这货活该被架空!
沈严放被她眸中的哂意盯得愈发火冒三丈,“你,你竟敢嘲弄朕!你……”他顿了下,突然怒极反笑,只是那笑容里充满了不怀好意,“陈希!”
“老奴在。”
“今儿……”沈严放横扯唇角,“宣汪氏,侍寝!”
“皇,皇,皇上?!”陈希慌得语无伦次。
汪紫宸也是一愣,旋即就明白了他先前那笑的意思,不由一阵嗤鼻,慢慢地站起身,小心抚去裙衫上的浮尘与浅皱,再抬头时,面上漾起了和婉,温温地道:“既然皇上属意,民妇不敢不从,但毕竟关乎女子名节,还请您下旨招寝!”
“你!”
不理他冒火的眼神,汪紫宸又款款施礼,“恕民妇先行告退,静等圣恩。”
说罢转身就走。
陈希一颗心总算是回到了原处,小心地询问:“皇上?”
沈严放摆摆手,一双晶亮的眼珠失神地盯着那道由裙裾掀起的浪花,感觉似曾相识……
陈希坚难地爬起身,在值守小太监的耳边低语几句后快步追上那都快出了敬阳宫大门的主仆两,也不赘言,扑通一下跪地就是三个头。
这一幕可是把小跑来的太监给惊呆了,他臂弯里搭着件外衫,就那么怔怔地愣着。
还是冬霁率先回了神,轻拉了下主子的衣袖,示意应该先让总管起来,自己也伸手接过了小太监手里的东西,又将他打发走。
瞟了眼冬霁拿在手上的披风,汪紫宸被沈严放寒透了的身心总算是暖和点了,陈希的意思她多少了解些,依陈希那死忠的性情,宁死也不可能会说半句主子错了的话,此时他这样无言的叩拜怕是种赎罪……
长长叹息后,说道:“起来吧……只要管好了你的人,就不用担心。”
……
回到仁和宫,很意外,正殿竟还亮着灯,汪紫宸拿过那件衫子披在身上,将所有狼狈全部掩盖,然后,淡淡地吩咐,“别多嘴。”
冬霁面上的悲伤与忿恨不是没看到,但汪紫宸选择视而不见,如何计较要考虑周详再说,现在脑子乱得厉害,万一有个料想不充分,就会掀起一场波澜,毕竟以汪相孝女的威名,定是不会轻易罢休的,所以要……从长计议。
作者有话要说:
☆、姑姑的心事
第二天醒来,汪紫宸只觉得口干舌燥,抹去额头的薄汗,瞪着帐顶等突突狂跳的心平复……莫不是昨天真受了惊吓?怎的还梦到有人要烧自己?!
懒懒翻了个身,才发现一缕透窗而入的光斜洒在床尾,将嫩绿的团花锦被和半截白皙的小腿晕在虹华中,这会儿汪紫宸才后知后觉地弯了膝盖,把快被烤熟的腿往里缩了缩,难怪梦到被火烧!
也不知道是没歇过劲来还是睡多了,头昏昏的,汪紫宸挣扎着到底是要起来还是继续睡个回笼觉,就瞅见春霖正蹑手蹑脚地进来,不禁问:“外头怎么了?”似是听到有动静。
春霖先是愣了下,随后款款走至床边,仔细收起帷幔,回道:“今天领了几尾新鲜的鱼,沐黛姐姐知道您好这口儿,过来问问,是想用焦熘还是尖氽的。”
“哦,什么时辰了?”
“午时的梆子才打过。”
啥?汪紫宸一下弹起来。昨天早饭时兴冲冲地想去看丹若,晚上就悄悄地溜回来,还一觉睡到晌午,怕是老太太那又要胡思乱想了,“赶紧,给我打水洗脸。”汪紫宸边用手拢着发,边吩咐。
哪知,春霖按住她的肩膀,“姑娘,大娘娘也没起哪!”
这是什么情况?集体睡懒觉的日子吗?突地想起,昨儿回来时太妃寝殿的灯火璀璨,那会儿亥时都应该过了吧?是什么事儿让一向卯末起,戌时睡的汪氏反了常呢?
招来沐黛问,才知道老太太夜里难以入眠已经有好些日子,只是怕她惦记所以一直瞒着。汤药喝了几副,安神的香料换遍了,就是不见效果,尤其近三四天几乎都不怎么合眼,今天也是一直撑到天边泛白才打起了盹。沐黛心疼主子,想让怹老人家多歇会儿,就动了小聪明要稳住汪紫宸在东跨院里用膳,没料到偷鸡不成反蚀米,倒叫让人看出了破绽。
提到老太太因为什么夜不能寐,丫头却不知。如果说最懂太妃的沐黛都看不透,汪紫宸也就不再费心去猜了,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亲自去问本家。
午时过半,沐黛打发人来回说太妃已经醒了,汪紫宸也收拾得当,就领了春霖和冬霁往大殿那边踱。
一路上,冬霁显得有些忧心忡忡,总是坠在最后面,汪紫宸只当丫头被昨天那一幕吓出了毛病,此时还在惊惶,也没往心里去。直到再绕过一道角门就入了太妃寝宫,冬霁这才抢步拦在汪紫宸前面,给春霖使了个眼色,让她带着小宫女们回避。
春霖自是不肯,可见主子没说什么也只能照办。
一阵悉索的衣袂与环佩响动过后,就是大段的宁寂,被晾得生烦的汪紫宸娥眉刚刚相蹙,发问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冬霁将声音压得极低,道:“姑娘,奴婢好像知道大娘娘的心事……”
哦?汪紫宸挑起单边的眉峰看她,示意继续。
“二十多年前,大娘娘曾身怀有孕,不过四个月头上滑了胎,虽已成形,可太医院院正坚持不足五月不能算做‘死胎’。”说完见汪紫宸一个劲起迷糊,又解释,“‘死胎’是被皇家认可的,能享有诸如封号、玉牒甚至可以入皇陵陪葬,否则只能被视为一摊血水。”
这是不是云与泥的区别?也难怪姑姑睡不着觉,就算只是个名份,皇家玉牒之上有那么一笔,至少也是个安慰啊!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五年前七爷在翰林院主持修缮国史,那会儿奴婢曾随侍。”
既是出自正规史料,那就不会有错,要想改动,怕是不太容易吧?不然以汪相今时今日的权力地位,怎会眼睁睁地看着而不拖以援手?
……
进了寝宫,太妃汪氏刚刚洗漱完,只着了中衣等着丫头们给上妆打鬓,汪紫宸笑盈盈走过去,拿过把玉梳轻轻为姑姑篦着头发,嘴里念叨,“今儿我来服侍您。”
汪氏嗔怪地倪她一眼,“你会吗?怕是连髻子都挽不成吧?”
一句话,引得不论宫女还是女官都吃吃地笑,汪紫宸也不在意,给沐黛递了个眼神,丫头稍稍迟疑过后像是下了狠心,说道:“大娘娘,姑娘有这样的孝心,这情您得承,奴婢们去外面候着,就不杵在这儿煞风景了。”
待所有人退下,汪紫宸反倒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只是呆呆地瞅着姑姑的侧脸。少了水粉和胭脂的修饰,她的眼角和唇畔有着清晰的细纹,许是没休息好,皮肤也又干又粗,丝毫不见了皇宫贵妇的雍容与典雅,汪紫宸忽然一阵心酸,渐渐迟暮的妇人,身边既没有呵护相伴的丈夫,又没有承欢膝下的子嗣,盼的念的只是给没福的孩儿讨个名份,不应该成全么?
汪氏见半晌没动静,歪歪头,碰碰汪紫宸停在耳边的手,“在想什么?”
汪紫宸忙用强笑掩盖失态,顺势手掌托起姑姑的下颌,有些吊儿郎当地说:“在想……什么‘一杆金刀定山河’,若当年有您披挂上阵,就凭这倾国倾城的容颜,还有攻不破的关卡?哪会有今天风光无限的双俸王啊。”
姑侄两说笑了一会,汪紫宸用淡淡地语气问出了思忖良久的话,“姑姑,您有什么心思不妨跟我念念。”
汪氏长长叹息,然后低垂了眼睑,“你别乱想,只是寻常的身子乏罢了。”
“是吗?”汪紫宸绕到她的面前,四目相对,“难道您忘了,太医说‘心之结,终成疾’吗?”
“真是个可心儿的,也难怪你爹疼你。”汪氏说完,扯扯唇角,许是想笑,可半点愉悦都没有,反而十分沉重,“许多年前,姑姑曾发愿,可一直没能实现,那会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