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底下人见到她后将头又低了几分,到迈过门槛的一瞬正厅出现片刻的凝滞,都在意料之中,若无其事在厅堂正中摆放的八把太师椅中随便选了把坐下,汪紫宸环视四周,对那或坐或站的近三十人给粗略地分了类。主位之上的定是家主与主母,高夫人可以忽略,一个从头精明到脚的人在理论上多半被认定为伤害系数不大,甚至是可以忽略不计,轻易能被看透的对手,她也不太感兴趣。
高夫人身侧站着三个衣饰艳明华美的女子,盘了发,看年纪差不多都是二十多岁三十出头的样子,这些应该是高老爷的偏房。再往后就是侍立着的丫头婆子们。屋子正中的织毯上有一对新人,高元晖……她唯一认得的人,手里拿着红缎,喜娘正将另一头递给身着桃红嫁衣的女子。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鲁氏!少了一方红帕盖头,粉妆艳唇轻易就落入了汪紫宸的眼。也不知道是天生丽质还是人逢喜事,那靡颜丰媚的一张脸和眸中的剪水清波很是逸美,最难得的是眉宇间有股傲气,那绝不是目不识丁的女子该有的神韵,就算称不起饱读诗书,至少也应该是识文断字,想着,汪紫宸不禁多看了两眼。
她倒没觉得有什么,不经意间瞄到春霖正用淬了毒的眼神惋那对男女,汪紫宸顿时觉得一阵好笑,不过是个女子,今儿是鲁氏进门,谁敢保证明儿后儿不会再添新人?瞧瞧那几个鲜亮亮的女人,个顶个的韶颜秀貌,这不照样凑成了一桌麻将?有当爹的这个歪了的上梁,还能指望高元晖这个下梁周正到哪里?
相比于环肥燕瘦的女眷,汪紫宸反而对那位如同置身事外的高老爷有些忌惮……借着梳理额间碎发的空档偷瞄了几眼,虽然以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半张侧脸,但他身上流露出来逼人的威凛还是让紫宸兴起些嘀咕,他明明什么都没做,甚至是眼神都不曾移动,为什么能让历经过风吹雨打的她生出怯意?
“你来干什么?”恶声恶气不用猜就知道是高家的长子,汪紫宸但笑不语地瞥了眼被高老爷和高夫人搁在案桌上的茶碗,高元晖依旧满是敌意地瞪她,穿得喜气洋洋的媒婆自是见惯了大宅门里的勾心斗角,满面堆欢地打了圆场,一手端了杯茶,另只手扶了身着繁复嫁衣的鲁氏到近前,“听说大奶奶欠安,还打算着交待给姨奶奶明儿一早去给您俸茶请安呢,没想到您身子不适还来贺这喜事,来姨奶奶……给大奶奶敬茶,饮了这碗茶,以后姐妹一心好好服侍大爷。”
“姐姐喝茶。”娇滴滴的嗓音几乎都能将人叫酥了,但并不包括汪紫宸,她没有急于伸手,而是倚着扶手漫不经心地将端正下跪的女子细细打量一番才接过,指腹抚在盖子上,虹彩的牡丹花丛中嬉戏着一对白头翁,这有个好听的名儿叫“富贵白头”,锦地纹鎏金边儿,空白处提了百福字……看着还挺应时应景儿!只是……竟比昨天被她砸的那套“金玉满堂”还精细讲究,再结合这疑似逾越的进门礼制,汪紫宸轻轻地啧下了嘴,从中体会出了一丝不寻常!
晴波流转不露痕迹地扫向上位,高老爷依然如老僧坐禅,相比之下高夫人就浅显多了,松弛的眼皮之下略微泛浊的眼睛中正熊熊燃着一簇火……
紫宸轻轻吹去浮沫只沾了沾唇就将这匠心独具的茶杯放到了身边的小几,丝毫不在意所有视线都集在自己身上,径自开了口,“我走这趟已算是仁至义尽,你安安分分地守着大爷过日子还则罢了,如若不然……别怪我不给你留脸面!”
说完淡淡地瞅了眼高元晖,这位爷又出现了狰狞之色,汪紫宸脸上漾起的是任谁都挑不出毛病的善意与和婉,所以根本找不到暴发的机会。她对他这有怒发不出的模样很是称心,昨夜的“良言”总得有些回馈不是?
“妹妹谨记。”鲁氏将头压得很低,伴着柔柔的应诺,还有一团水渍落下,碎在鲁氏膝前的青砖之上。
这一幕汪紫宸看得分明,高元晖亦是一点没错过,他两步上前拉起鲁氏,眼珠睁得滚圆,“有长辈在,哪容得你说三道四?”
“大爷……”反倒是鲁氏软语相劝,“姐姐是好意……”
“对了……看你的年纪似乎比我大了不止三两岁,这‘姐姐’之说着实可笑,不要叫了……”不是她不知好歹,这个女人并不简单,懂得扮柔弱来博取同情的行为很是让汪紫宸不耻。试问,一个做好准备以妾的身份入府的女子,怎么可能会因正妻冠冕堂皇的敲打就委曲得垂泪?这其中多半儿是有演的成分……
不过无妨,要演也好要独占高元晖也罢,都不关她汪紫宸的事儿,只要不踩过界就可以相安无事,因为眼前还有更关键的要塞待攻。
“行了!我跟前都不用人立规矩,你怎就非得端这正妻的架子?”说话的是高夫人,语气中带出来的嫌憎连粉饰都没有,足以证明她对这个儿媳的反感有多强烈。
紫宸含着浅笑看了眼站在高夫人身后的三名艳妆女子,虽未明说,但充分表达了她的怀疑。高家纳新妇这等大事,几位姨娘连个坐都没有,在晚辈面前就那么直直地站着,这不叫立规矩叫什么?
无声的挑衅如同踩了高夫人的肺管子,她一下乍了毛,“你这个……”声音都快赶上尖叫了,好在高老爷没让她这泼使出来,很风轻云淡地拦了,“媳妇有什么过错你关起门来管教,当众训责成何体统?”高夫人立时哑了火。
汪紫宸略垂了头,将得意的笑围挡在了别人的视线之外。这就是她在等的契机……从进门的环顾开始,她就将目标锁定在了高老爷身上,这人……一看就是封建制度下的大家长,权威、说一不二那种,这就代表着只要与他达成某些问题上的共识,以后的日子就可以高枕无忧!
只是……让她没想到,这位高老爷似是精深到有些不识人间烟火的地步,眉心间的褶皱,鼻翼边的沟壑,有着刀刻斧凿般的硬朗,笔直的唇线几乎隐在短须中,就连眼皮的弧度都是一成不变的,让汪紫宸有些恍忽……这令人肃然起敬的威凛哪是凡夫俗子该有的?更像是佛家壁画上护法的金刚尊者。
虽然引得高老爷开了口,但仍没有赏半个眼神的结果出乎汪紫宸的预料,她不改脸颊的柔软,略略想了下,起身……在面前或慌乱或防备的眸光中,极慢极慢地倾向高元晖……
昨天你怎么对我,今天就怎么对她!如果想瞒天过海……最好求神拜佛不要让我知道!汪紫宸如是说。
声音很轻,出得她口勉强入他的耳,可这不带任何情绪的低语楞是让高元晖僵了面皮,他低头想看看她的脸色,以确定话中有几分真,可除了她几近贴在肩头的螓首,只捕捉到了那粉腮上半寸浅漾的和婉……
她不是个能笑对错待的人,更不会轻易坦露内心世界,也许还做不到把喜恶从眼底剔除,但尽量学着敛尽情绪……就像现在,将对高元晖恶语的计较和他们的恩爱可能对自己造成伤害的权衡都隐在了长睫之下。
然后,颇有成就感地欣赏高元晖的变颜变色,鲁氏的懵懵懂懂,高夫人的盱衡厉色,以及,高老爷的淡淡一瞥……
作者有话要说:
☆、惩治恶奴
毫无准备下对上一双幽遂的眼珠,让紫宸几近无法自遏地一阵寒颤。
那是一张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脸,跟覆了一张人皮面具似的,僵硬、刻板、还带着些扭曲……他眼神中透着一种渗骨的肃杀之气,再一次让她有了不好的联想,既害怕又熟悉……就像年幼时在孔林与父母走散,独自面对高大凶悍的翁仲石俑一样……
恐惧一直到离了主院都在喧嚣,汪紫宸只觉得手脚冰凉,扭脸看看跟随的春霖夏霏,她们脸色如常不见半点惊骇,按理说她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没理道被吓得直冒冷汗,而成天足不出户的小丫头却没事儿……难道是她看错了吗?
“春霖,那高老爷……”因为不知道要怎样措词,只问出一半就顿住了,好在春霖机敏,很快就领会了她的意思,倒吸着气儿凑到跟前,这才发现主子竟是濡湿了发沿,不免心生懊悔,频频自责,“都怪奴婢,忘记了知会您声儿……”说到此住了嘴,四下观瞧,见没别人,压低了几分嗓音,“昨天奴婢们也都吓得够呛,后来听冬霁说,这位高老爷在外有个绰号,叫‘鬼脸高行’,据说从生下来就不大会哭,自从接掌家业愈发僵得厉害……”
是吗?虽然丫头说得跟真的一样,可紫宸还是犯起狐疑,七情六欲是天性,凡俗中的人真的可以摒弃?还是有别的不为人知?
……
大户人家的宅院本就错落迂回,沿着廊道兜兜转转路总没个尽头,再加上汪紫宸的心不在焉,以至于她听到流水声回神时,已跨上曲桥,置身在一片水塘中央。
回头瞅瞅身后跟着的十来个人,心说怎么都没个提醒的?丫头们则是满脸无辜:一看姑娘就是在想事情,谁有那个胆子打扰?
她们主仆正面面相觑,就听有环佩叮当由远及近,汪紫宸微挑眼尾斜斜瞄去,打头的是个不到二十的女子,身着很是讲究,海棠红的缎子裙衫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着光,高挽的发髻上坠满了簪花珠钗,眉梢眼角有股子不屑一顾的傲气,紫宸只当是高家的千金大小姐,不想这个都快把下巴扬过头顶的女子一开口就露了怯……“奴婢春莺见过大奶奶。”
紫宸转着眼珠想了想,又扫向自己的丫头们,大致明白了这个春莺倨傲的原因。按理说高门庶户中的下人应该是有严苛的规矩,像春霖她们几个身为汪家的大丫头也必须素面短褐,头饰也仅局限于小钗与几朵绒花,再瞧瞧这个春莺鲜亮得都晃眼,明明自称“奴婢”,见了主子仅仅是微微屈膝权当行礼,再加上跟在她身后的四个小丫头都低眉顺目连头都不敢抬……以这跋扈的劲儿来看,多半儿是夫人跟前的红人儿。
紫宸本没想多事,反正是乱转到这儿来的,也没心赏景,打算转身往回走,可脚下刚想动,心念一颤觉出不对了。窄窄曲桥不过三尺宽,走对脸儿如果没人礼让必定会擦衣沾袖,若都是底下人也无妨,现在她可是堂堂主子,而这个春莺一点要避的意思都没有……
有了这个认知,紫宸也不管对岸是哪,迈开步子就继续往前走,倒要看看春莺能强硬到哪儿。
春莺见大奶奶直直奔来,只能侧了身子让出道儿来,毕竟身份跟那摆着呢。不过在即将错身的一瞬心有不甘地开了口,“大奶奶要到厨房吗?”
紫宸走得一步三晃,心里不停地斗争要不要教训下这个目中无人的丫头,不料她却往枪口上撞……闻听此言端端正正停在了春莺的跟前,还故意往她的位置挪了半步,春莺为了不碰着主子不得不靠到了曲桥的最边缘,裙角飘飘忽忽地都探出了二尺高的竹栏。
近在咫尺让春莺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话说得都有些磕绊,似是在解释又似是在给自己壮胆儿,“这个时辰……怕是都在忙,您要是不急就吩咐下来,等得空了奴婢让人给您送屋里去……”
这番劝阻怎么听都刺耳非常……紫宸不容她说完,反手一巴掌抽过去,虽然只是擦着侧脸力量并不大,可春莺完全没料到,身子一歪就掉进塘中。
紫宸居高临下地看着水才没过胸口,而且还是坐着的春莺边尖叫着救命边手脚并用地扑腾,楞是将一池静水给翻得又浑又浊,冷哼一声后横着那四个已经吓得直发抖的小丫头,“还不快去喊人!”
四个人也不知道是受了惊还是真害怕这位大奶奶的毫无忌惮,一个个都提着裙摆溜得比兔子都快。
惩治了恶奴,紫宸心里敞亮多了,反身想往回去,此刻春莺也意识到了一尺多深的水淹不死人,渐渐平静下来,恨得她牙咬得咯吱咯吱的,见这位新晋的主子动了手连个解释都没有就想走人,那可不行,“大奶奶!”
紫宸没理,春莺腾得一下从水里站起来,“奴婢做错了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还请您指点出来……大奶奶!您这么不言不语的,奴婢只有请夫人做主了!”
身后的叫嚣还在持续,汪紫宸连理的想法都没有,跟个疯婆子对掐?太跌份儿了……但对“请夫人做主”的威胁倒是一点都没有怀疑,像春莺这种有靠山的奴才在体面受到挑衅时不撂几句狠话那才奇怪哩!
穿过拱门是一处园景,东角建有座玲珑亭阁,小小竹匾上两个篆字“问梅”,南边一片葱郁中拥着几株腊梅,春夏看绿落雪赏花,着实应了“煮酒问寒梅”的意境。
汪紫宸边欣赏这无言小诗般的景致,边琢磨要堵高夫人嘴的说辞,就感觉到春霖夏霏一左一右近在了身侧,下意识地扭脸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