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应该及早赶赴任职的余刺史,在无故迟到了半月的情况下,到达府衙下的第一条任命,就显得格外的“人性化”。
他同意了以物补租。
即各家在遭遇灾年,粮食不足的情况下,可以用一定比例的布帛、铁器、牲畜或者是盐酒,补上粮食所缺的部分。
若家中实在贫困,在制定的名额内,可由帮官府加工器物之途,填补一部分。
消息刚传出半日,杨州城内就街头巷尾皆知,去刺史府门前跪谢的百姓络绎不绝,交口称赞这位余刺史的菩萨心肠。
一时间,这位余刺史的盛名,几乎尽人皆知。
连他在怡州的功绩,也在市井中流传开来。
扶书将消息转达时,傅十也在车上坐着,听完后就皱起了小眉头。
“布帛尚可,他要铁器、牲畜与盐酒做什么?杨州的粮库连这个都收吗?”
“是啊,杨州的粮库可不收这个。”
傅六叹了声,一手托腮望着前方,扇子在她另一只手的手指间挪移翻转,挽出流畅的弧线,“那就不是放进粮库里的了。”
傅七正坐在一旁吃糕点,听见他六哥这奇怪的话,立即飞快地接嘴。
“那他一定都放进自己的兜里,全部都吃掉了!”
他这完全就是以己度人。
说完原本还等着九妹十弟来嘲笑他贪吃的,悄咪咪地睁了一只眼,却看见傅十难得震惊地看着他,低喃了句,“我总算相信七哥是亲生的了。”
傅挽一笑,按住就要炸毛的傅七,“小十这可是在夸你啊。”
傅七嗷呜嗷呜地叫着,就是不信。
马车在傅家门前停下,正好遇上个掌柜来找傅六禀事。
傅挽原本还拿在手上的盒子,立即就被傅七给抢了,留给她一串小跑的身影,“每次都是六哥给八妹送礼物,八妹都要不认识我了,这次非要换我去!”
他跑得快,遇见山石时一抬腿就跨了过去,呼啦啦地像是一阵风。
傅挽转回头来看着那位掌柜,脸上的笑意就收敛得干净。
“我已经说过,无论是哪家铺子,都不准给我爹赊账,谁要是赊了,那部分就由谁填上。”
掌柜的擦了下头上冒出来的汗,将头低得更低。
“小老儿也知道,只是这次是赵管事陪着老爷一块来的,他也开了口……”
“那就让赵管事将我爹拿走的钱还上。”
傅挽冷笑了声,赵家得意了这几年,还真以为她傅家就欠了他们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居然都敢到她的铺子里充半个主子来耍威风了,也不打量打量,他们这些年拿走了她多少钱,又用她的面子,在外面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掌柜的要是不知道这万辉粮庄是谁开的,六爷我赶明儿就换个知道的来。免得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露两下爪子,拿我傅六当冤大头。”
掌柜这次冷汗是真的冒了出来,暗恨不该听了那赵斤嘚瑟,信了他的邪。
什么六爷板上钉钉的亲戚,我呸!
打发走了粮庄掌柜,傅挽略一思索,就去了她娘的慈心堂。
她进门坐下,端起赵婶殷勤递来的茶盏略略沾了沾唇,开口和纪氏闲聊。
“六月里,那刘刺史还在时,和我说了件案子,说是咱们府上有个人,溜到他手底下的一个司户家里,睡了那司户的小妾,还搞大了人家肚子,被捉奸在床。”
“这等私密小事,他原本是不打算与我说的,可谁知那人还不收敛,竟是连孙长史的小妾都睡了。那孙长史可是镐都辽远候的庶子,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当即就要将那人给关进牢里,按律发配他去边关充军。”
纪氏性子纯良,平日里却是最爱这种跌宕起伏的秘闻的,难得最宝贝的女儿居然有空来与她讲这些,被勾起了兴趣,连声问着,“然后呢?”
“然后啊。”傅挽看了眼脸色青白的赵婶;“然后就有人拿了我的名帖,用我的名头,让那刘刺史硬压着孙长史,将人放了出来。”
“事情兜转了一大圈,我这个被叫去补钱的,却是最后才知道,那被放出来的人居然是赵婶家的大儿子。”
赵婶脸色红红白白,却是硬撑着没动,只笑得有些僵硬。
“那也是事急从权,我家只这两根独苗苗,他爹一时急了,还请六爷勿怪。”
“赵婶与我傅家的关系,这事哪里说得上怪不怪罪的。”
傅挽一句话说得赵婶大松了口气,才慢悠悠地来了个转折。
“赵叔今日擅离职守,欺上瞒下,将送粮的事情交给赵钊,却带着我爹去粮庄赊账的事,我不是也没怪罪赵婶吗?”
傅挽说得轻飘飘的,嘴角还尤有笑意。
但赵婶算得上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人,见过她整治旁人时层不出穷的手段,霎时间脸就吓得发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恳求的眼神望向纪氏,“夫人,你是知道的,我对傅家从没有二心的……”
纪氏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为难,转头轻声叫傅挽,“阿挽……”
傅挽自来会听纪氏的话,拿着那茶盏又往唇上沾了沾,装腔作势够了,才站起身来,亲手去扶了赵婶,“赵婶是我的救命恩人,又何须如此。赵叔违了我的令,按着规矩处理便是了,哪里能劳动赵婶这样求我。”
她脸上依旧是笑盈盈的,丝毫没有动怒的模样。
“救命恩人是恩人,下属是下属,我从来都区分得清楚明白。”
赵婶眼神一动,掩住神色,低声退下去收拾形容。
纪氏仍坐在堂上,等到她人影瞧不见了,才转头看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伸手将那盏茶推远,脸上已没一点笑意的傅挽,“你这么对她做什么?”
“没什么,”傅挽垂着眼,专心看着扇面上的画,“人心不足蛇吞象。”
她起身,朝坐在上首的纪氏一点头,“娘平日里也多防着她两分,我前头事情多,就先去忙去了。”
心中有气,傅挽脚步就快了几分,走过垂花门时差点撞到人。
扶书往后退了一步,冷不防手肘敲在了石墙上,抬眼时瞄见了傅挽的脸色,忍了没做声,只低声禀告,将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六爷,余刺史明日在宣眺楼设宴,请了杨州城几家富商,帖子已经送到了咱府上。”
傅挽“恩”了声,转身就走回了她的满贯堂。
她坐在窗前发了小半个时辰的呆,直到午膳摆好了才挪位。
服侍着傅挽用了午膳,扶书刚回罩房,就看见了早在里面等着她的扶画,手边还放着盒刚开封的膏药。
她猜人的心思真是一猜一个准,忍不住眼眶就有些发热。
“行了,瞧你眼皮子浅的,主子不就是给了一盒跌打药罢了。瞧你的模样,要真的能行,真是巴不得扑上去给主子以身相许了。”
听扶画调笑了她一句,扶书伸手按了下真有些湿润的眼角,笑了一声。
“我这泪又不是为我自个掉的,你看六爷那是多好的人,偏到处受人闲气,父母兄长,没一个靠得住的,底下好容易有了两个弟妹,偏年纪又小……”
扶画给扶书揉着胳膊,将那药力都揉了出来,边就回了句。
“六爷那可是遇难越强的人,你还不信她啊?”
不提两个丫头在罩房里怎么变着法子夸她们的主子。
傅六午觉醒来,伸了懒腰就坐到了窗前,提笔写了几行字,看着不甚满意,扔了笔就跑去她大哥的幽客堂,从她大哥立在地上的画篓里抽了幅画。
第二日她就带着这幅画去赴了余刺史的宰羊宴。
请客之人是堂堂一州的刺史,自然不能让刺史大人等着她,因而虽说的开宴时辰是巳时三刻,傅挽还是提早了两刻到场。
刚进了宣眺楼,掌柜的就亲自迎了上来,朝着傅挽笑得明媚。
“小老今晨起床就听见了喜鹊在枝头叫,原来是今日六爷要登门了。”
傅挽咧嘴一笑,浑然是人傻钱多的模样,抬手就给他扔了个银锭子过去,“行了,奉承话别说,告诉爷,楼上都到了哪几位,又是谁来你这定的菜?”
掌柜的一掂量就知道那银子少说也有十两,脸笑得更开了。
“刘家二四两位少爷,顾家三少爷,城北张家大少爷,邱家二爷……这几位都来了,这菜单,却是刘四少爷亲自过来点的,点的都有……”
一连串菜名报下来,正好也到了包间门口,掌柜的识趣地退下。
站在门口的跑堂殷勤地给开了门,得了扶琴赏的一个荷包。
而进了门的傅挽扫了眼满堂眼熟的人,拱手笑眯眯地叫了一遍,摇着扇子坐到了位置上,翻过倒扣着的杯子,给自个倒了杯茶,“傅六与诸位也算是好久不见了。”
她笑得人畜无害,在场几人却是在心里狠狠地呸了声。
这杨州城,说不要脸还真没谁比得上傅六。
偏偏她不要脸还心狠,把人逼得倾家荡产时,那脸上的笑都是明媚的。
不然这众商云集的杨州城,哪轮得到她傅六的万辉粮庄占了粮庄的大头。
傅六这人,说起来就八个字,恬不知耻,得寸进尺!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要铺垫的背景略有点多,后面会加快点剧情的,么么~~~
第6章 风波渐起
此时余刺史没来,想着要讨好他的众人都还站着没坐下,独傅六一人老神在在地坐着,一杯龙井茶喝得和什么琼浆玉液似的。
众人无声,独刚才也被半排挤在人群外的刘四少爷上前一步,坐到了傅六对面,也学着她的样子倒了个杯茶,只动作像了,风流神态却差了七分。
他也有自知之明,朝着傅挽朗润一笑。
“六爷一来,咱们这可就真是蓬荜生辉了。”
“好说好说,”傅挽脸皮厚,这种夸奖接受起来完全不在话下,伸手摸了把自个的脸蛋,颇为自得,“爹娘给了好相貌,害得小爷我每日晨起梳妆都困难啊。”
这话就是不要脸地说每天早起都被自个帅晕了。
刘四一笑,目光就在傅六脸上落下。
傅六这话,还真没多少水分。她那张脸,若生成了女儿身,傅家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就是眼下生成了男儿,也照样赢得满楼红袖,不要钱都要上赶着服侍。
如今杨州首富姜家的嫡幼女,可是哭着喊着要嫁给傅六。
包厢里的众人正被傅挽这句厚颜无耻的话说得直翻白眼呢,门“吱咯”一声响,进来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人,带着儒士方巾,脸上挂着温润的笑。
“诸位来得都早,看来是我来迟了。”
“余刺史客气了,你日理万机,能抽空前来,已是对我等的莫大荣耀了。”
邱二爷算是在场人中资历最老的,邱家的布庄在杨州城也是稳扎稳打的老字号,他说起这句话来,不见谄媚,却也让人心生愉悦。
于是主宾入席,流水似的菜一盘盘往桌上放。
傅六一开始坐的就是最不惹眼的位置,争取今日不成为被宰得最惨的那只羊。
但她这“最不惹眼”,连一盘菜的时间都没有支撑过去。
刚拿筷子吃了口菜,坐在上首的余刺史就带着最和煦不过的笑,和坐在他右手边的邱二爷唠嗑,“我先前在怡州任职时,就曾听说过杨州城是鱼米之乡,尤其是只产于杨州城一家粮庄的紫粳米,据说连镐都的大族都排队等着买。”
邱二爷脸上的笑有一瞬间的凝滞,然后很快回复,看向正把个烧茄子夹到嘴里的傅挽,“余刺史这算是问对了人,万辉粮庄的那位爷,就在咱们席面上坐着。”
嘿,瞧着说话的艺术,什么叫她还在席面上坐着。
等会儿还能将她也当成菜,切吧切吧吃了不成?
傅挽将那口茄子吃到嘴里吞下,拿起放在一侧的扇子一敲,朝邱二爷拱了拱手,“傅六这就先谢过二爷的引荐了,只盼日后我爹到二爷私开的赌坊作乐时,二爷能让手下人通融通融,别给我爹大的筹码,好保住我的钱袋。”
这话出口,席上就有人憋不住了,找到时机就嘲笑傅挽。
“傅六你钱挣得再多又如何,顶头两个哥哥不经事,又摊上了这种混吃等死的爹,”说话的张家大少爷捂着嘴笑了声,“听说你娘还老爱散财,一月要布斋三次?这是当自个是菩萨了?怎么这时还不见她去西天归位啊?”
张大少爷上个月刚在花楼里吃了傅六的鳖。
他看上个新来的花魁,那花魁却只瞧上了傅六,一群人里,只给傅六开了门,往她怀里塞了个鸳鸯戏水的大红肚兜,细细的一条红线还绕在花魁嫩白的指尖。
当时满楼叫好,同去的刘四也在笑,气得他脸都涨成了青紫色。
傅六施施然起身,摇着扇子就进了那花魁的房,大被好眠了三日。
那扇闺门再打开,出门的花魁两条腿都在打着颤,眼底下一片片乌黑,更衬得神清气爽的傅六天赋异禀,技艺超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