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朝?你说的就是那个在曦太宗幼年时夺权篡位的中书令桓康建立的锦朝?那不是只执政了十年,就被曦太宗带人又给推翻了吗?当时追着余党,都杀到大漠里去了,现在怎么还能从角落里蹦出个嫡长孙来?”
“你管人家是从哪里生出来的,说不定是被带上的绿帽呢?”
……
街角几个流民聚在一块儿说笑,突然抬头就看见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远远驶来一辆马车。除了拉着帘子看不见的车厢,车辕上只坐了个挺拔的少年。
不对,流民中一人眯起眼看过去,咧嘴笑了一声。
“我还真以为是个少年郎,原来不过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娇娥。”
那流民说着话就要站起身来朝那辆车过去。
他刚走两步,身侧就有人伸手出来拉住了他,“别去了,那是傅家的马车。”
“傅家”两个字一出口,刚才站起身来跃跃欲试的几个流民就同时住了脚步,抬头看见马车上不显眼的那个徽章后,又原地坐下了。
虽放弃了,但有几个人还是有那么些不敢,狠狠地朝地上唾了一口,吐出的痰里泛着黄色,还有几丝血丝,“也就是看在傅六爷的面子上……”
那辆低调的青蓬马车一路驶向了傅家的角门。
驾车的那位办成少年的小娘子上前敲了几下门,跟着与里面的人对答了几句。
就在她边焦急地等着门开启,边左右看着,警惕着那几个尾随而来,藏在角落里没现身的流民时,眼前的门突然就被打开了,出来的居然是傅挽。
扶棋的眼眶一红,“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奴婢有负六爷重托,没能照看好五娘子,险些……”
傅挽伸手将她扶了起来,“无事,你们回家了便好。五姐人呢?”
她说着话,就看见那青蓬马车盖着的布帘被人掀起,里面的傅五探头出来朝她微笑,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像是下一秒就会晕厥过去,“阿挽。”
只一声简单的称呼,傅挽脑海里就呼啦啦地跑过好多记忆。
幼年在傅家老宅里,她其实最不喜的就是这个柔弱得像是菟丝花一般的五姐。
她不如二姐泼辣干脆,也不比三姐绵里藏针,她的弱就是真弱,被刘姨娘那一伙人欺负了也从来不说,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都只会窝着独自掉泪。
甚至连当年出了那样的事,她跳进冰凉的湖里找人,五姐站在岸上,连看好唯一的证据都不会,让她的小八平白就受了那般大的委屈。
所以即使五姐从小会从自个的碗里将肉挑出来给她吃,会在下雪的冬日细细拍掉她衣裳上沾到的雪花,会在夜半时起身帮她盖被,她也很难和五姐亲近。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和五姐,在性子上就差得太多。
外面的天气已凉得如数九寒冬,傅挽眼角一瞥看见那些个在角落里躲躲藏藏的流民,深吸了口气从莫名情绪中缓过来,将手递给了五姐。
“能走吗?我们下来先回家。”
傅五犹豫了一瞬,伸出细瘦苍白的手搭在傅挽的手腕上,挺着才满五个月,看着却如同人家七八月的孕肚,小心翼翼地从马车上挪下来。
在地上站稳,她就想收回自个的手,“阿挽,我,不给你添麻烦了,我自己……”
她的话还没说完,脚下突然一滑,若不是傅挽眼疾手快扶住她,往后踉跄了一步撞在门框上站稳,两个人都要这般拔萝卜地砸在地上。
傅五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更白,双眼含着泪,转身过来就要查看傅挽的情况。
“阿挽,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她的声音细弱,整个人只有肚子是圆润鼓胀的,看着就如凌霄一朵颤巍巍的花,便是被人攀折下来,也该眼珠子不错地盯着。
说这话时,她伸手捂住了肚子,皱着眉头强忍不适。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却总觉得自己是在给别人添麻烦,哪里不舒服了不敢说,受了委屈也不肯说,等事情严重了,就窝起来流泪。
她心里没有责怪所有人,但她的脆弱苍白却在折磨着她爱的人。
“我没事。”
傅挽撑起身子站好,手一用力,将傅五要躲开的手握得更紧,“不准松手。我照顾你不是麻烦,你都这样了,还不让我照顾才是麻烦!”
傅五被她略显严厉的话吓得一怔,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是不敢再言语了。
傅挽便扶着她走,便问跟在身后的扶棋,“上个月来信,不是还说五姐腹中的孩子安好,很可能是双胎吗?怎么这时候就出了问题?”
扶棋略一顿,就看见傅五也因为这个问题僵直了脊背。
只是她到底是傅挽调过去照顾傅五的,不可能瞒着傅挽不说。
“五娘子在家中听见了杨州的动乱,要赶来查看,在路上时遇见了一伙流民,我们折了好几个人,惊到了五娘子,胎像就不好了……”
那晚她们仓皇躲藏,冒着大雪藏身于破庙中。
若不是扶棋早年跟神医晏迩习过医术,医术不浅。以防万一,身上又带了诸多保胎救命的药丸,忍着疼痛将嘴唇内侧都快咬烂了却不说的傅五就一尸三命了。
扶棋如今想来尤是心有余悸。
难怪以前扶书抱怨,说五娘子的“不想与人添麻烦”才是最大的麻烦。
扶棋说得不紧张,傅挽却皱紧了眉头,“邹南城呢?他为什么不在家?”
听到傅挽提到自己的夫君,语气中还多有责怪,傅五立时就匆匆扭头,抓了她的手急急解释,“南城他一月前就去找四哥了,说好了会在两月后回来的。是我自己,没听他的嘱咐,一意孤行地要出门……”
直到将傅五送到临时备好的客房中换了衣裳喝过药躺下,她都还在担忧傅挽责怪邹南城,眉头紧蹙,满面忧愁。
傅挽说了几次她并无多责怪的意思都无用,只留了傅九在内,自个出来,站在冰凉的雪地里,长舒了一口气,仰起头眯着眼去看那刺眼的雪光。
余持重这一反,也不知朝廷有无准备。
但余持重拥兵二十万,搜刮的粮草兵甲铁器也应不在少数,且对江平六州地形地势了如指掌,朝廷想平复叛乱,绝非易事。
无论如何,江平六州的这天是变了。
之后的日子,定会一日比一日乱。
傅挽转头,叫了扶琴上前,“你亲自带人,去把二姐三姐一家都接回来。”
傅家二娘子与三娘子嫁的都是与杨州毗邻的榴州,两位姐夫一个是武师,另一个是秀才,拖家带口地都有七八人,家中又不甚富裕,怕是挨不过战乱。
扶琴点了头,知道时间仓促,转身就要走人。
然后就听见傅挽在她身后又补了一句,“让她们把全家都带回来,吃不垮咱们家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今天变得更晚了……但好歹是上午不是……
想要更多看文的小天使出来冒泡泡啊,让我瞧瞧你们可爱的名字呗~~~~挨个么么啾哟~~~~
第14章 骑兵来袭
余持重在怡州拥兵自反的第十天,带兵屠了一个村。
据说是因为那个村中的青壮年拒不从军,且对余持重出言不逊,指着去征兵的属臣大骂余持重就是谋逆犯上的阴险小人。
结果在当夜,整个村,连着刚出生的幼儿,都被杀死在血海之中。
消息传来杨州城时,大半的民众登时都慌了。
他们自发地走到刺史府前,瞧着那个几天前不知被谁戳破了的鼓和门上泼着的各种狗血秽物,开始为不顾一切的发泄感到后怕,吓得瑟瑟发抖。
一片寂静之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跑!我们留在这里就是死,赶紧跑!”
这一声下,方才离魂般的人都被惊醒,转头看着周围麻木怔愣的乡邻,茫然不知所措。
大旱后紧接着暴雨大雪,天灾已经将他们的肉体折磨得奄奄一息了,流民的□□又接连着刺史的谋反,人祸让他们的精神麻木,不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人群里有几个人醒过神来,推搡着身侧的人,快步要往家中走去,“我不要留在这里等死,那余狗贼知道我们对他做的是,一定会回来报复我们的!”
“对!他二十万的兵,杀了杨州城也不过一晚上的事。”
“我不要死,我家婆娘才给了我生了个小儿子,大儿媳妇的肚子都大了,我不要死在这里,我还没有给爹娘尽孝,我还没有看着儿子长大成人……”
越来越多的声音接连着响起,死亡的恐惧在几句话中传递出来。
人群中不知何时混入了一个孩子,在周围人的推挤之下,抱住了他爹的大腿,扯开嗓子大声地嚎叫,“阿爹,阿爹我不要死……”
原先还有些站在原地怔愣的人,孩子稚嫩的哭声传入耳中后,竟像是一下活了过来,挤开人群就要朝着家中冲去。
“跑,快跑,二十万大军指不定今晚就杀回来了!”
一句有口无心的话,在有心人的操纵下,瞬间变成则有鼻子有脸的消息——余持重在杨州城还没搜刮够,今晚二十万大军就会回来屠城!
消息口耳相传,一时之间,原本如同坟场般寂静的杨州城瞬间如果半碗水入了一整锅滚烫的油,噼里啪啦地就溅起火星,犹如年节时被点燃的爆竹。
傅挽正从一家粮店中查探完回来,正好与急忙出城的人潮相逆。
马车前进不得,身周都是各种呵斥声和哭音。
傅挽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眼,她这几日来只要出门,带的家丁就不少,这会儿将马车团团围成了一个圈,人高马大地杵着,周围人纷纷避退。
这时候往外走的人还不多,一般都是整家出行,身上背负着的都是全家的家当,身侧稍大点的孩子拉着一连串的小萝卜头,有好几个都才是三四岁的模样。
那些孩子被兄姐爹娘拉着往前走,瘦弱又被冻得发青发红的小脸上满是对前路的懵懂无知。他们只觉得冷,跟不上家里人的脚步,一不小心就打了滑,站起身拍拍膝盖,左右看了几眼,包着眼眶里涌上来的泪珠,快步倒腾着跟了上去。
带着这般大的孩子去逃灾,能活下来的概率十不足一。
傅挽看得心烦,干脆撂了帘子,坐在车里转扇子,一下比一下转得快。
她的钱,她的粮,养活杨州城怕是够的。
但是她没有足够的能力,在这样的大灾大难下,保证人心不变坏。若是有人起了歹心,变成了农夫怀里的那条蛇,她家中几十口人又会如何?
人心是自私的,傅挽从来不否认。
她会因为其他孩子受伤受苦而觉得心酸,但若是伤了她的家人,她更会觉得剜肉一般疼。两相对比之下,她更受不住后者。
不敢冒风险,不敢当英雄。
傅挽手里转着的扇子因为力道太大而“吧嗒”一声砸在了地上。
紧接着那声,同样的“吧嗒”声从远处隐隐传来,似乎连着马车都在震颤。
傅挽“刷”地一下拉开车帘探出头去,远处城门外,视线所能达到的尽头还能看见飞速而来的一阵人影。
他们胯。下的骏马奔驰,手中的尖刀雪亮。
为首的那一人从马上俯身下来,手中尖刀干脆地划破了最近一人的脖子。
血花溅开来的那瞬,周遭许多人才像是刚缓过神来,尖叫着推搡着,下意识往心中认为最安全的家的方向跑去。
然而反身折跑,背后的空门大开,倒下的人一批接着一批。
就在不远处发生的惨案震惊了还未出城的人。
他们来不及再多思考,立即就转过身,扔下负累,抱起还懵懂无知的孩子,快步朝着刚离开不久的家跑去。边跑就边大喊,“反贼来了,反贼来杀人了!”
原本还并不拥挤的城门口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人推挤着人,又被散乱在地的各种家什绊了脚,很快就接连着倒下去好几个。
要是城外的那些骑兵真的杀到城里来,还坐在马车上的傅挽简直就是个一等一的活靶子加小肥羊,不抓住她咬一口都是傻的。
傅挽抬头与扶琴对视了一眼,扶住她的手跳下马车,由家丁护着,往傅家跑。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傅挽被脚下的东西一绊,崴了脚滚出家丁们的包围圈,刚仓促起身避开被踩踏致死的下场,抬头就看见了几乎让她惊叫出声的一幕。
那位单枪匹马冲进城来的人,便如拿着屠刀的屠夫走进了饲养场。
他随手拎起被父母无意扔下,正坐在原地哭的一个四五岁小女孩,另一只手里握着的尖刀横空一劈,那小女孩连哭声都还没有发出来就被扎了个通透。
屠夫随手一扔,却正好将那小女孩扔到了傅挽身前几步的距离。
同样苍白的容颜,同样年纪的小姑娘。
她救不了一个,居然也救不了第二个。
傅挽抬头,藏在袖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