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鵁是感叹,偶尔显出几丝嘲讽来。
小吉是震惊,原来爱与恨可以如此纠缠。
羲和……是懊悔,他救她一世,却害了她生生世世,死亦不得解脱。
羲和伸手去够那茶杯,却一个哆嗦将茶杯碰翻。
青瓷的被子滚了两下,杯盖儿翻了个底朝天,那滚烫的茶水有碧绿的色泽沿着桌面的木纹细细的蔓延。
羲和低着头,捂着脸,静静的听那茶水滴在地面上的声音,滴答滴答……
旁边儿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仿佛蛇一样执拗的钻进羲和的掌心里,然后轻轻的挠了挠。
羲和撇过头去,看到小吉正压弯了双眼对他笑,浅浅的笑容涟漪一样散开,拨云见日一样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
那弯弯的眉眼像两只小勾,牢牢的勾住了他的心神。
“不是羲和的错啊,他们想要孩子,羲和替他们保住了孩子,羲和没有做错。每个阶段总有那个阶段最珍视的东西,遇到羲和的时候他们选择了活着,选择了孩子,而羲和只是满足了他们的愿望罢了。至于,以后,他们又怨,那也只会是因为前一个愿望已经满足了。不然,连怨都没有资格没有机会的。”
小吉将头靠在羲和的肩上,几乎是在他耳边呢喃,暖暖的气息喷在他的肩膀上,半边身子都染上了她的味道。
“不,祖奶奶他们,从来没有怪过羲和你的。”飞花鵁忽然将手中的茶盏一放,以一种咏叹般的语调说出让羲和一抖的话。
“那幅画卷,是祖奶奶亲手所绘,是祖爷爷一点一点为其上色。光看这样一卷画,便可看出画画之人的爱恨情仇吧。”
飞花鵁拿过那幅画卷,一点一点的展开。那深藏的感情便顺着那几根手指的拨弄一点一点展现于眼前。
这般的风华绝代,这般的眉若春风,眼若星辰,怎会有怨?
羲和的指尖在那幅多年不曾退色的画卷之上一点点的划过,似乎还能想到黎裳用一只左臂艰难的在丝绢之上作画的情景。
她那般跳脱的性子,只怕每画上几笔都要埋怨一歇的,尤其,她已只剩下一只左臂,这般细致的活儿便更不是她的所长了。
而宇文晔是个老实人,必然是寻遍天下,每种颜料都要好生对比好久,才会采回来,一点不肯马虎。这样一幅画,虽说看着没有什么,可是,若真细致起来,却是需要上千种色彩的。
黎裳……
宇文……
飞花鵁小心的将那幅画卷卷了,令乌栖收拾好,这才道:“祖爷爷曾留手迹,说我飞花一脉,是因为亵渎了神灵才遭诅咒。如今看来,他们一直对于生食好友血肉耿耿于怀。再加上这副画卷中的浓厚情意,和所能察觉到的只言片语,我们后人一直以为是祖奶奶贪婪,贪恋画中仙人的美貌,辜负了祖爷爷,亵渎了神灵。原来,却是如此啊。”
飞花鵁长叹一声,颇为感叹,说到后面竟然自嘲的笑起来:“原来,我们自诩聪明,也不过是自以为是的人。那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岂是凭借一点点只言片语便能够猜透的?”
“根据祖爷爷手迹记载,祖奶奶诞下一对龙凤胎,男子便是我飞花楼的创始者飞花情,女子便是那七毒岛的创始者飞花怜。从此之后,飞花一脉,男子生来体弱,女子天生带毒。后经五行八卦推演,说我飞花一脉上食灵兽,叛出六道,不得从祖姓,故改姓飞花。”
飞花鵁双指一捏,座下木椅扶手碎成几块。
他胸膛起伏几下,才又用那种平平的语调接着一一道来。
“祖奶奶诞下龙凤双胞后便遭禁术反噬,神志不清。她一生杀人无数,怨气缠身,全靠那独角兽血肉护住胎儿及心脉,如今,胎儿已诞,灵气全消,那傀儡术的反噬和数千炼造傀儡术而死的幼童怨气一起袭来……那,哪里还是人,分明已化作怨鬼!莫说祖爷爷,便是那刚诞下的一双儿女,她竟也想吞噬下肚。”
“还好,两人早已猜忌着会有这样一天。祖奶奶年幼之时便听说南海海岛之上,有一只乌木的鬼鼎,镌以符文咒字,镇压厉鬼怨魂。据说,黎家鬼术、傀儡术如此阴毒,这鬼鼎便是镇压那造反的恶鬼的,自然,若那傀儡术反噬,也唯有此鼎能够镇压遭到反噬的操偶师——愈是强大的傀儡术,操偶师遭到的反噬愈大,便会成为愈是强大的恶鬼。这,便是求取力量的代价。”
“只是,这黑木鬼鼎早已随着黎家傀儡术的没落而不知所踪。祖奶奶二人,自羲和你回到圣兽谷后,便匆忙前往南海,又雇了多人,好不容易才寻到那鬼鼎。祖奶奶遭到反噬之后,祖爷爷虽是不舍,还是将她囚禁在了鬼鼎之中。那已化作厉鬼的祖奶奶死前曾发出诅咒,要我飞花一脉生生世世死无葬身之地,只能为她填食。想来,还真是好笑。”
只是,当下几人却没有一个能够笑得出来。
黎裳若有知觉,该是多么悔恨。
那样一个女子,幼年惨遭巨变,一生颠沛流离,到头来,却爱上了自己的仇人。
其实,那个女子生性是善良的吧?不然,不会在十多年的仇恨中还能保有一颗能爱人能被人爱的心。
她的恨,盘踞得太久,她的爱,却来得太晚。
所以,到死前,到反噬之后,那来的太晚的爱便被无限放大的恨吞噬了,她那唯一的温暖啊……
如果她知道,她该是多么的伤心,这个本就已经尝尽人世百般痛苦的女子。尤其,最后,她诅咒的,竟是自己与爱人的后人……
飞花鵁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嘲讽,他青葱一样的指尖拨弄了两下胸前散乱的发辫。
他低着头,在胸口处印出浅浅的阴影,仿佛一个倔强又倦怠的孩子。
他的语速依旧是那般不急不缓的样子,仿佛讲着别人的事,仿佛置身事外,只有指尖卷着几根青丝,越卷越块,然后嘣的一声断了。
“只是,祖奶奶,哦,不,她哪里还是祖奶奶,就称她黎裳好了。黎裳非平常厉鬼,莫说她炼制傀儡时,全取十来岁的幼童,有成百上千那么多,染上的怨气早已冲天,更何况,她还食取了灵兽血肉!”
“我也是现下才明白的,那灵兽血肉与傀儡术的阴邪恰好相反,正好克制住了那股子阴毒之气,这才让黎裳能够平安的诞下一双儿女。但是,相克这种东西,便是两相对峙,遇强则强。灵兽血肉的充裕灵气在另一方面来说,也正好孕育了那阴邪的反噬。而当这股灵气随着龙凤双子的诞生散去的那一刻,那阴邪之气便立时失去了压制,转瞬吞噬了黎裳的神智。因此,虽有黑木鬼鼎的囚禁,那黎裳的怨鬼仍旧不安分。”
“这便要说到那五行八卦之术了。祖爷爷万不得已,又采了极阴的玉石制成祭坛,埋于飞花楼后面的极阴之地桫椤林的正中,以吸收和缓冲那黑木鬼鼎的阴邪之气。他遍寻天下灵兽,想要像那独角兽一样克制那鬼鼎的阴邪之气。天下之间,畜生百千,却唯有圣兽谷中才有灵兽!”
“祖爷爷与祖奶奶生前便一直记挂羲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圣兽谷边张望,只盼能见到羲和平安无事,只是,一直不能得偿所愿。待黎裳被禁于黑木鬼鼎之中,囚于祭台之下后,祖爷爷便只身一人在圣兽谷边苦等三月,最终,得到一条绿蚺蛇王的幼蛇。”
小吉“啊”了一声,眨巴着眼睛看向冷面的飞花鵁。
飞花鵁笑笑,却再不是那温和的模样,淡淡的带了一点疏离。
他不安或情绪波动之时,似乎总有拨弄东西的毛病,不是那茶盏,便是自己的头发。
他这会儿正单手拨弄着胸前青丝,朝着小吉点了点头:“对,那便是你的大哥珑了,想是幼时贪玩,才出了谷,被祖爷爷抓住的吧。”
他被小吉打断,便喝了一小口茶。
没有血色,仿佛透明的嘴唇轻轻的含着洁白的茶盏沿儿抿上一口,优雅得很。
“绿蚺蛇王,至毒至宝,实在是不可多得之物,也是镇压这鬼鼎怨魂最好的兽。毕竟,那鬼鼎所在之处,瘴气四溢,不是一般的畜生能够承受的。于是,祖爷爷便将绿蚺蛇王的身形以咒文的方式刻在那鬼鼎之上,滴血为盟,从此,这绿蚺蛇王便不能随意离开那鬼鼎,生生世世,看护着鬼鼎怨魂。只是,这鬼鼎怨气极重,没想到,百年过后,那绿蚺蛇王虽然借助这鬼鼎怨气成长迅速,灵力高强,却迷了心智,时常发狂。于是,连我也不常进那祭台之下了。”
小吉沉默一歇,终于迟疑着问:“大哥他……还有救吗?还能从那鬼鼎之上解脱吗?”
飞花鵁瞥眼一笑:“解脱?何谓解脱?若黎裳不得解脱,他便无论如何也解脱不了。或者,你若愿意,代你大哥成为那护鼎的圣兽也非不可。”
飞花鵁话音刚落,羲和便猛然站了起来,喝斥到:“飞花鵁!你别乱说!”
他一手握了小吉,转头却看小吉正托腮沉思,立刻猛摇小吉的肩,直把小吉摇得晕头转向:“你别乱想!你若去做那护鼎的圣兽,你要式萦和狗儿如何办?你要我……”
你要我如何办……
他张了张口,却还是把那句他最想问的话吞了。
小吉赶忙拍开羲和的手,鼓着眼睛道:“我没想去做那护鼎兽啊,我怕鬼来着!”
她一说鬼,全身便抖了两抖。
羲和见她那样,这才哭笑不得的放了手。
当初,他曾想,这一辈子只待莫爱人才好。
可是,爱上之后,才发觉,连担忧都变得如此美好,连呼吸都变得甜丝丝的。
整颗心都在为了一个人跳动,一眼看去,哪怕人山人海也能看清那最不起眼却被他放在心上的一个。
这便是爱啊,即使有苦有累,却叫人甘之如饴。
《堕入畜生道之蛇女》司徒妖妖 ˇChapter 46ˇ
小吉偏着头看飞花鵁那副不干他事的样子,气鼓鼓的道:“飞花鵁你,真别扭!” 飞花鵁一愣,目光微微斜暼,小小的剜了她一眼,这般不优雅的样子立刻让小吉愣了回来。 飞花鵁这才挑起了嘴角,桃花眼中划过一丝笑意,流星般转瞬即逝。
小吉明白飞花鵁是被她说中,故意气她,立刻跳起来,手指指了飞花鵁半响,最后却只能无奈的说:“飞花鵁,我和羲和一定会努力的救出黎裳的鬼魂,不会让她世世受苦的。还有你飞花一脉的病痛,也一定能够想出办法来的。”
飞花鵁哼了一声,微掀起眼睑:“你想救的,是珑吧。”
而那,已经死去的人又关他何事?他连自己的生死都已看淡多年了。
小吉一下子气了,直觉得飞花鵁这人一别扭起来还没完没了了,咬牙道:“不管为了救大哥还是黎裳,明明是殊途同归的事,你硬要分出个七七八八来,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别扭吗?飞花鵁,有些时候,是你自己让自己得不到解脱的吧?我以前一直觉得你是个画外的人物,淡雅清和,没想到你竟将自己束缚得这么深。”
小吉拉过式萦,摸着式萦的头略带上几分骄傲,昂首挺胸的道:“真的画外之人,该是式萦这样,简单纯粹,唯认准一个方向,其他的便不管不顾。飞花鵁,你身处此位,本就心性太深,何必再自己招惹自己?”
式萦只觉得头顶上被小吉挠得痒痒的,不爽的偏了偏头,又小狗一样狠狠的甩了甩脑袋,那些半长的发便唰唰唰的扫过小吉的手心。
小吉立刻嘻嘻的笑起来。
飞花鵁默然看着两人,闭了闭眼,忽然哑了嗓子:“既然如此,那……为何鶄又摆脱了飞花一脉的宿命?你们……终究是瞒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狭长的桃花眼里盛满忧伤,那满溢的忧伤顺着他哑哑的声音一点一点的将小吉笼罩其中。
小吉一愣,这才想起,狗儿也是飞花血脉,为何,身体壮得跟头小牛似的? 她疑惑的偏头去看羲和。
若狗儿真的摆脱了飞花一脉的宿命,那么,飞花鵁也能如此炮制的吧?
那么,这个风情无限的男子便能放开手脚,展现他独一无二的风采吧?
飞花鵁,这个男子,就像一只被缚住双翅的金乌,若有一日能展翅高飞,必定会灼伤所有人的眼睛。
羲和也皱眉不解。
小吉赶紧摇头:“我从未给他吃过任何奇怪的东西。但是,他从小身体就好得很,连点病痛都没有。”
她比出两根指头,中间有细小的缝隙:“连一点点的感冒发烧都没有。” “从小?”
小吉点头:“从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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