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为他们说话的内容,而是因为,他们两说话的时候背对着他,可是他们对着的墙上那块巨大的方形镜子,清晰无比地倒映出苏悦铭的影子。
只要眼睛没瞎,不可能没看到那道影子。
明明知道自己在他们身后却依然肆无忌惮地说那样的话,苏悦铭也是人,是人就会觉得难堪。
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当做没听到,若无其事地走进去,甚至冲两人微笑,然后在两道探究的视线中假装镇定地走到里面。
出来之后他忽然想,如果自己再强硬一点,那时候的他应该拿出威严压压他们,遵循自己的内心表达自己的不满,然而他做不到。
他不知道别人的性格是怎样,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中有一个很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意委屈别人。就像以前苏正楠让他做的一些事情,明明心里很不情愿,可是却依然柔顺地说好。
骨子里的奴性。
怕得罪人。
因为怕得罪人,所以宁可得罪自己,压抑自己的不满、委屈。
其实,这是一种懦弱吧?
苏悦铭忍不住想笑,很多人说,性格决定命运,像自己这样的性格,估计就算重生几次也改变不了命运。
“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低沉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智,苏悦铭转过头,看到陆从白紧盯着自己的深邃眸子里面,有一丝丝的紧张和忐忑。
苏悦铭仰着头,微微茫然地看着他,只过了一瞬便反应过来,恍然着摇摇头,“没什么,你说得对。”
“我不是那个意思。”陆从白掰过他的脸,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迟疑片刻,道,“其实你这样就挺好的。”
苏悦铭轻松地笑,“这么蠢,有什么好的?”
“不是蠢。”陆从白终于恢复过来,他放开手,“是善良。”
苏悦铭眨眨眼,“善良?”
陆从白点点头。
苏悦铭笑,“那更要不得了,在这种弱肉强食的环境里,善良是最要不得的。”
陆从白摇摇头,“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
陆从白侧过头,脸上的表情是苏悦铭从未看过的静谧悠远,“只有心善,才能感觉到美好。”
顿了顿,道:“你说我们在世上求个生存,如果感觉不到美好,还有什么意思?”
苏悦铭眨眨眼,又眨眨眼,忽然噗嗤一声笑了,“我说陆总,您今天怎么突然变成哲学家了?”
“还不是被你个臭小子吓的。”陆从白拍了他一把,“总之你不用妄自菲薄,人人都是人才,你要别人爱你,首先要爱你自己,包括你身上的一切。”
“一切?”苏悦铭笑,“包括我的优柔寡断、心肠软?可是这些缺点曾经害死了我。”
他虽然笑着,可是晶莹的眼睛里面却没有一点笑意,那些隐秘的伤藏在背后。被背叛过一次两次,然而总是不长教训,总是轻易地原谅别人,让别人来伤害自己。
“你太在意你的缺点了。”陆从白捧住他的脸往两边拉,“不要老想着去改什么缺点,你只要去发挥你的优点就好了。”
“不改缺点?”
“不改。”陆从白缓缓的摇头,脸上满满的是笑意,“没必要改。”
苏悦铭怔了怔,脸上的肌肉因为被拉扯显得很怪异,“为什么?”
头又一次被不客气地敲了一下,“这不是明摆着吗?世上没有完美的人,每个人都会有缺点。”
“可是……”苏悦铭觉得难以接受,“可是不改掉这些缺点,以后我还会犯错……”
“没有哪个人不会犯错。”
“可是……”
“如果一直害怕犯错,反而会老是出错,如果难以改造,不如让他错吧,发挥自己的优势,在另一方面补回来。”
苏悦铭看着他。
陆从白耸耸肩,“况且对与错,谁又能真正地下定论呢?如果那么怕犯错,干脆不要做人了,直接去做萝卜,一辈子蹲在坑里安安稳稳,绝对不会犯错。”
“谁会去做萝卜?”苏悦铭笑,“那多没意思。”
“不就结了?”陆从白摊摊手,“话说,我们到底还要在这种哲学问题上讨论多久?”
苏悦铭有点不好意思,“刚才想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所以……”
“那现在心情好点儿了吗?”
苏悦铭点点头,乖乖地回答,“好多了。”
陆从白看着他乖巧的样子哭笑不得,“好吧,你心情好了,我肚子可饿了。吴妈朝这边看了好几次,每次看到你这么认真地研究哲学便又退回去了。”
苏悦铭赶紧转头,果然看到被陆从白一席话搞得有点尴尬的吴妈站在饭厅门口。
“刚做的东坡肘子,我怕会凉……”
苏悦铭赶紧站起来,拉着陆从白说:“赶紧吃饭去,否则饭菜都凉了。”
第四十七章
“……现在我宣布,苏氏与陆氏集团正式合作环保城项目。”原本安静的酒店大厅里,此时哗啦啦地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无数的镁光灯闪烁着,将台上两只紧紧交握的手定格成画面,同步发往连通世界的网络。
远在A市的MANDY正拿着遥控板换台,忽然听到病床上自己父亲道:“停下!”
她诧异地转过头,正看到满面病容的父亲冲自己招手,“刚才我似乎看到悦铭了……”
一头利落短发的MANDY连忙道:“爸,你别激动,我马上转回去。”
说完连忙拿着遥控器往回转频道,屏幕在显示了一个肥皂剧和一个新闻之后,终于出现了两个男人的身影。
一个高大,一个瘦削。
镜头正对的墙是鲜亮的红色,基本上没有任何装饰,显得鲜活又不失庄重。主持人是位俊帅的中年男子,面相也如同新闻主持人一样正直帅气,很有气质。而他介绍的两位主角,MANDY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那两个人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眼神交汇间似乎在交流着只有双方知道的秘密。
他们终于合作了。
这一幕她早已料到,并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不过对于苏悦铭在这种大场面的泰然自若,她心中也稍感欣慰。
“悦铭看起来挺有范儿的。”
电视里的苏悦铭西装革履,头发尽量往后输,使他的整张脸看起来不那么稚气了。当他朝众人挥手微笑的时候,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MANDY越看越欢喜,“才不过一个多月,变化竟然会这么大。”
她转过头,却看到自己父亲微微皱着的眉头。
“怎么了爸爸?”
周善国叹了口气,“他还是进入环保城项目了?”
MANDY知道他并不赞同这个项目,可又觉得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便道:“反正有陆从白在,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就是有他在我才不放心。”周善国猛然咳嗽起来,吓得MANDY慌忙站起来给他倒水拍背,“爸爸,你别急。他不会有事的。”
“哎,我是后来才知道陆家竟然和苏氏有这样的过节,我当初就怀疑陆从白为什么要这么好心地帮悦铭,现在看来,确实别有目的。”
“怎么说?”
“商人逐利,每一次付出必然都是仔细斟酌过回报的,我不信陆从白会毫无私心地帮悦铭。”
MANDY怔了怔,笑道:“爸爸,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况且对陆从白来说,帮帮悦铭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周善国摇摇头,伸手指着电视屏幕中笑容满面的男人,“你知道环保城项目到底会吞掉多少资金吗?一旦失败对任何投资者来说都是灾难。你以为苏氏那些董事没少努力找人投资吗?不是他们不努力,是别人都不敢来。在这种关键时刻陆从白跳出来,我总觉得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
“爸爸,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瞎操什么心?”MANDY看他瘦弱的身子因为说了太多话而气喘吁吁,便安慰道,“你离开苏氏那么多年了,况且陆从白敢赌肯定输得起,现在有人帮悦铭,我们应该高兴才对。这些事情您就别操心了。”
说完拿起扔在床头的遥控器赶紧把电视关了。
“苏先生,请问您对此次和陆氏合作有什么看法呢?”
“我对陆先生仰慕已久,现在有他的帮助,相信苏氏肯定会越来越好。”
“苏先生,听说苏氏最近财务出现问题,请问您有信心挺过这次难关吗?”
“我当然有信心。”
“苏先生……”
苏悦铭微笑着接到记者的询问,因为事先打过招呼,这些记者都会问一些比较积极的问题,最后会导向比较正面的状态。
陆从白那边被另一堆记者围住了,当苏悦铭侧过头去的时候,正看到他不动声色地回答完毕之后走过来。
苏悦铭立即从这边抽身走到他身边,没有了以前独自一人面对记者群炮轰的压力,也不会像以前那么笨拙,有了陆从白在场,他甚至觉得很高兴。
有种他和他两个人面对整个世界的感觉。
只要稍微这么一想,他便觉得血从脚底灌如脑部,兴奋得就像是喝了酒一样。完全没有一丝怯场不说,回答得更是流利无比,他从未有像今次这样头脑清晰、条理分明。
“苏先生,听说苏氏现在陷入运营困难状态,是真的吗?”蓦然的,一个尖利的声音插入一片和乐融融的氛围中。
周围静了静,苏悦铭抬起头,看到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记者正面色严肃地看着自己。
这个人是谁?
苏悦铭朝邹玉凤的方向望了望,正看到她同样露出吃惊的神色。
看来不是事先安排的。
“没有的事,我们苏氏一向表现良好,最近股票还有所回升,相信大众也对苏氏很有信心。”
他镇定地回答到。
“可是据我的观察,苏氏现在的股价攀升,更像是有人在大量吸收散股。”女记者的目光锐利,“上市公司不能自炒自卖,相信苏董事长不会不知道吧?”
苏悦铭心头一惊,然而还是很快恢复过来,“我当然知道,更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这位女士是金融分析师吗?”
女记者愣了一下,“不是。”
“既然不是,那你怎么肯定苏氏股价攀升是因为有人在大量吸收散股?我们苏氏几十年来一直遵纪守法,是最诚信的纳税人,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
一番义正言辞的话让女记者哑口无言,而这个时候邹玉凤早已经反应过来,派了几个人假扮记者拼命地往前挤,把还想说话的女记者挤了出去。
记者会上的一点小插曲并没有让苏悦铭感到不快,大张旗鼓地开记者会的目的不过是向公众传达一个苏氏有了资金来源的信息,稳定一下局势。在之前他已经有了被人攻击的准备。
他知道很多人等着看他的笑话,在公众眼中,他没有通过努力便获得了别人梦寐以求的地位和财富,心中肯定会觉得不公平。
所以后来他想通了,现在所遭遇的一切阻力,都是对他的考验。
如果他自暴自弃,反而才是真正地输掉了自己。
无论怎样,他要好好地工作。为此,他亲自去了工地现场,把公司事务交由邹玉凤和已经提升为总经理助理的秘书打理,反正对于公司运作那一块她们比自己熟多了,还不如放权给她们做。
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冉兰——那位长相实在抱歉的女秘书——竟然是个非常有才华的女子,在这段时间帮了他不少的忙。邹玉凤虽然为人保守,可对公司衷心耿耿,对事务和公共关系都非常擅长。如果没有这两个人,他不会在大众面前呈现出那样良好的状态。
去了工地之后,他也不直接参与整个过程,只是默默地在一边看着。
有时候并非要人做什么,好比古时候打仗,皇帝亲征并非要皇帝去打仗,他甚至不用做什么也会鼓舞人心。
苏悦铭虽然在公司高层的心中还存在争议,甚至会被轻视,然而在基层人员的心里,不管他到底是不是有能力,只要他的头上顶着“董事长”三个大字就足以让他们鞍前马后,激动不已。
所以在工地上,苏悦铭过得比在公司里自在很多。
再加上,他并不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从小吃苦到大,对于干体力活并没有多大的成见,所以有一次他自己去工地巡查的时候被一个急吼吼的人叫着去搬木板,他也毫无成见地去了。
工地上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破旧的木料四处散落着,灰色的水泥袋子散发着淡淡的刺鼻的味道,工人们戴着安全帽,衣服上全是水泥浆和灰尘,脏兮兮惨不忍睹。
“快点儿!”领头的是个年近四十的大叔,皮肤因为常年风吹日晒褐黄褐黄的,嗓门很大,说话也恶声恶气。
苏悦铭忙和其他人一起扛着木板往另一个方向走。起初他扛了一块木板,那块木板很宽很大,几乎挡住了他的视线,所以走路的时候他走得有点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