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行,我怎么能……”季宁吃了一惊,忙不迭地推辞,门口却有人笑道,“不好意思么,那就招赘进我们家吧。我妹子虽然比你大上几岁,品貌才干却是一等一的,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哥哥,看你一来,就把人家给吓倒了。”乐绿夫人赶紧止住哥哥乐绵的打趣,“人家季宁公子心里早有了人,你这样说话,倒像我们是逼婚的土财主似的!”说着众人都笑了起来,季宁也笑了。
在乐绿兄妹的照顾下,季宁的身体渐渐康复。他一直没有离开叶城,平时就在乐记商号里帮帮忙,或许在他内心深处,还是不愿意离开这座离水华最近的城市。可惜,沙头堡那边的消息他却无法得知。
这天,季宁行走在叶城的街道上。做为云荒第一商贸口岸,这座城市配备了和它的贸易能力匹配的一切酒楼、赌场、妓院和当铺。无数赚了钱和赔了钱的人们流连在这些地方,用酒精、筹码和性狂欢他们的成功,或者麻痹他们的痛苦。
季宁在商铺林立的大道上拐过一个弯,面前便是一条狭窄肮脏的小路,路两侧都是紧闭的破旧木门。他这次来是为了寻访一个江湖游医,每次他只要听说名医的消息,都会亲自上门拜访,试图找到救治水华的良方。然而这一次,他却在这条僻静的小路上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鲛人。纷乱的蓝色长发垂在脸颊上,隐隐透出里面酡红的脸色,原本婀娜的身姿歪倒在石墙上,衣服上也满是泥土的拖痕,如同一条盘曲死去的鱼。
季宁皱了皱眉。这个鲛人一定是喝醉了,才会露宿在街角。可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根据空桑律法,鲛人不可以独自在街上行走,否则将会作为逃奴受到惩罚。
出于好心,季宁走上去拍了拍醉酒的鲛人,想要提醒她快点回到主人身边。然而他忽然愣住了——透过那些蓝色的柔软的发丝,他清清楚楚地认出来,这个鲛人,就是当年陷害他的湄!为了阻止鲸艇图纸被空桑朝廷采用,就是这个看似柔弱的鲛人女子,伪装求救,最后却把他害得流放西荒!
收回手,季宁站在原地,克制不住地发抖。如果没有她,自己或许仍然和水华生活在一起,再没有后来那些悲惨际遇,再没有现在无法挽回的伤害。可是真的如此吗?如果没有后面那些掩盖一切的艰辛,自己还会不会执著于水华蓝眸的骗局,为了自己的自尊不顾而去呢?说到底,这个鲛人固然可恶,可自己也同样逃避不了责任……
“重烁……重烁……是你来了么?”湄忽然睁开了朦胧的眼,却一时分辨不清面前站立的男子。她单手撑地跪了起来,伸出另外一只苍白细瘦的手想要挽留住面前男子的身影,季宁却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
“重烁,你还在怪我么?”泪水从鲛人的眼角成串地滴落下来,珍珠溅落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你既然怪我,又为什么要救我呢?……我早已不爱白河了,我爱的是你,可现在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很……下贱……可是求你不要走,不要走了……”湄说到后面,已是泣不成声,整个人都伏在地上,只有双肩不停地抽动。
季宁想起了沙漠中的一幕。他虽然不认识重烁,却佩服他当日的坚持与决断。于是季宁终于伸出手搭在鲛人湄的肩头,凭借读忆术探测当日的地底发生了什么。
他看到了黑暗,不,应该是他透过湄的眼睛看到了黑暗。那些一波波涌来的带着熏人气味的黑色脂水,仿佛海潮一般要将跳入地道的湄淹没。湄奋力地挣扎着想逆流而上,周围黏腻厚重的脂水却始终牵绊着她,如同沼泽一般想要将她吞噬。
可是她居然游过去了,这一点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
一只手抓住了她,她欣喜若狂。她知道他是重烁,是她最爱的丈夫,可是她无法开口,四周的脂水封闭了她所有的感观,只有那只紧紧握着她的手是真实的,让她再不会被奔流的脂水卷带到远处。她看不见也听不见,可是被握住的手臂处却感到异样的温暖,她甚至希望这样的瞬间能够凝固,让她永远感受这种唇齿相依的幸福。
可是她的头顶上忽然出现了一道光亮,还没有等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已经被大力抛进了光亮之中。“不!”她大声地喊了出来,眼中落下的珠泪砸在身下漩涡里仰起的脸上。那张总是干净俊雅的脸上此刻沾满了黑污,却闪现着她从未见过的夺目光亮,只是一瞬间,他握着天窗盖板的手无力地松开了,铺天盖地的脂水彻底埋没了他,可是她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动,他说:“五百年后,你会理解我……”
“如果不是我,你一个人是完全能从地道的天窗中逃脱的……可我,却最终拖累了你啊……”鲛人冰冷的双手紧紧握住了季宁的手,将它贴在满是泪痕的脸颊上,“我真是没用……就连你最后想要封存的毒素也无法阻止,害死那么多人,你也不会安心吧……”
“什么毒素?”季宁心头一震,仿佛想起了什么却又不敢肯定,焦急地追问。
“湄,跟我回去了。”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顷刻间让湄的酒意去了五分。她惊恐地抛开紧握的季宁的手,望着远处叫了一声:“辛夫人……”
季宁转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小路上停了一顶四人抬的青轿,轿帘边缘上绣了五个小字:“枢密大臣徐。”而那个从轿中款款而出的贵妇人,赫然也是一个鲛人。看来枢密大臣徐涧城娶鲛人为正妻的传言,并不为虚。
“这位公子,我们来接她了,你请自便吧。”辛冷冷地瞥了一眼季宁,口气中带着厌恶。
季宁心知她将自己看作乘乱调戏湄的轻薄之徒,他也无心分辩,转身走开了。
“未来长老之位的继承人,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辛看着面前形容潦乱的湄,厉声喝道。
“辛夫人,重烁死了,是我害死了他……”湄忽然膝行几步,抱住辛的双腿哭了起来,“我恨不得,也跟着他去了……”
“越发糊涂了……”辛软下口气,抚摸着小鲛人柔顺的长发,“你是数万名鲛人中才会产生出来的一个,天赋异秉,以后还有无数的事情要交给你完成。难道你忘了曾经发下的誓言,要为了鲛人的自由奉献一生吗?”
“我没有忘记……”湄抽噎着回答,“可是我只要一想起重烁,想起他临死时看着我的眼睛,我就没法不伤心。他说我五百年后能够理解他,但我怎么还能撑得下去五百年……”
“爱他就要理解他,这才是重烁最想从你这里得到的。”辛将湄拉起来,拭去她的泪痕,“现下有一个极重大的事情,重烁如果知道,他也会赞同的。”
“什么事情?”湄问。
“建立'海魂川'——帮助鲛人同胞逃离空桑主人,回归碧落海的营救通道。”辛笑道,“我们要在空桑人猜不到的地方建立地下网络,掩护兄弟姐妹们逃出云荒大陆,获得自由。湄,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做吗?”
“我愿意。”湄抬眼看了看天空,不知那个人是否也在同样看着她,“直到我化为虚无,直到我理解他的那一天。”
十九、叶城之战
季宁几乎是狂奔着回到乐记商号,一见伙计便劈头盖脸地问道:“今天的邸报呢?”
“刚买来,还在桌上……”不等伙计说完,季宁便冲过去拿起邸报,从头到尾浏览,最后不死心地又看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任何地区受到冰族毒素危害的消息。邸报自苍平朝彦照帝始,便由原来只供官员阅读变成抄报空桑居民,让平民百姓也可以随时了解云荒大陆的要闻,乃是彦照帝最得后世赞赏的一项举措,可惜季宁此刻只能失望地把邸报扔回桌子上。
“就连你最后想要封存的毒素也无法阻止,害死那么多人……”湄的话依然萦绕在耳际,心头的不安像盘旋的鸟灵一般投下深重的阴影,季宁想起了自己在沙漠中为那些冰族官兵打开的铁箱。重烁宁死也不肯做的事情,终究由自己的手做到了,从那邪恶的箱子里面放出来的,究竟是怎样的魔鬼?
几天后,消息终于是姗姗来临了。却不是来自官方的邸报,民间的传言总是比那些字斟句酌的文字更有力量。几乎是一日之间,整个叶城的人都知道了那个惊恐的消息:距离叶城不过数百里的静海县“死”了!
“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可活人进去都会变成死人!”
“是啊,偌大个县城一夜之间就毁了,别说人,连苍蝇也没能飞出来一只!”
“听说朝廷把四周道路都封锁起来,还派无数神官设了结界,就是怕那个恶魔再跑出来行凶!”
“这个恶魔,就是冰族什么'飞将'给放出来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会把恶魔放到叶城来……”
甚嚣尘上,人心惶惶,实际上不光叶城,几乎所有的空桑人都吓呆了。以往在他们的心目中,冰族人无非是漂流在海上的蛮夷,偶尔做做强盗劫掠边城,气焰再嚣张也无非是癣疥之患,空桑军队随时可以掀翻他们的老巢,只是心存仁善,不曾赶尽杀绝而已。就算冰夷这些年开始了有规模的袭击,也无非是在海上无法生活,以此为筹码请求空桑朝廷赏赐他们一条活路罢了。却不料这些蛮夷竟然具有了这样的能力,神不知鬼不觉便消灭了整整一个县,那么平时自以为安如磐石的生活,岂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被冰夷打碎?空桑人安稳了几千年,忽然发现身侧不起眼的癞皮狗变成了一头凶猛嗜血的狼,这种惊恐足以让几乎所有的人不知所措。
“我想出去几天。”季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乐家兄妹吃惊的表情。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出去,无异于一件极冒险的事。如果告诉他们自己要去的正是静海县,还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反应呢。季宁笑了笑,没有多作解释,收拾行装出发了。
就算自己无法遏制亲手放出的恶魔,也要看清楚这恶魔究竟是什么。季宁这个时候第一次感激自己的不死之身,让他可以战胜恐惧,承担起自己行为的后果。
关于这次静海县的见闻,季宁在十数日后求见玄林时有详细的描述:“草木寸寸断绝,举目望去连一丝绿色都不复存在。土壤凝结成块,满含剧毒,是以不但植物灭绝,连飞鸟爬虫都无一幸免。城中百姓穿着入睡时的衣服,或死在家中,或死在街前,死者口鼻青紫,显见死于中毒。以往朝廷所派之人之所以一去不返,乃是因为这种毒性持续不散,又是直接从皮肤毛孔之中透入体内,发作到死去时间非常短暂,根本防不胜防。而且随着地下水源的渗透,静海县附近的土地也受到毒害,朝廷要及早采取措施。”
“依你看,该怎么办?”玄林沉思着问道。他没有料到季宁苦守在沙头堡外执意要见自己是为了这件事情,想必是因为这个年轻人已经走投无路了。太史阁会驱逐一切犯罪的门人,他连最后一点希望都已被割断。
“我发现,沙砾所沾染的毒性最轻,而土壤传播毒性最快。或许可以让朝廷征召所有的法力,将海中的沙砾运到静海县,将整个中毒区域全部用沙砾掩埋,隔绝毒性的传播,否则贻害无穷。”季宁回想起自己在静海县城中九死一生的经历,不由打了个寒颤。他最后走出静海县时,几乎是死去活来数次,焚烧了所有经历过静海县一行的衣物,才终于摆脱了那如蛆附骨的毒素。若是不加隔绝,恐怕这些毒素蛰伏上百年也能继续肆虐。
“从海底运沙填城,这样浩大的工程,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玄林道,“何况你所说的方法并不一定有效,朝廷不能贸然动作。现在不是有很多神官和医士在静海县附近办事么,或许他们能有办法。”
“那群尸位素餐的神官和医士,难道大人心里真的相信他们吗?”季宁看着玄林沉静的表情,忽然冷笑起来,“好个'朝廷不能贸然动作',大人维护朝廷声望真是尽职尽责!昔日'不能贸然动作',大人便将路铭觅来的鲸艇图纸尘封闲置,导致这些年来冰族人屡屡进逼,空桑除了固守,根本没有退敌之策!今日'不能贸然动作',就可以眼睁睁地看着毒素从静海县渗出,危害四方,恐怕有朝一日,整个云荒大陆都会变成一片鬼域!那么就算我告诉大人,冰族所倚重的是西荒沙漠中开出的脂水通道,朝廷也'不能贸然动作'吧!你们不是'贸然动作',而是为了自己私利,根本就不作!”
听着季宁狂风骤雨般的斥责,玄林面上波澜不惊,只是到最后才微笑道:“我一生两袖清风,家无余财,爱民如子,殒身不惜,你倒是说说看,我谋了什么私利了?”
“大人不怕死,也不贪财,可是一生所系,都是个——'名'字。”季宁笔直地站在玄林面前,开始还有些紧张,后面却越说越是顺畅,“朝廷以大人为股肱,百姓以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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