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滩的远处,季宁第一次看见了家乡的废墟。烧得七零八落的村庄在连番大雨冲刷后,只留下焦黑的碎片,仿佛一头从空中摔落下来、粉身碎骨的妖魔。季宁胆怯地望了半天,终于没有敢朝那边走过去,即使他知道,明石常常去那废墟中翻捡可以使用的东西。
最终季宁在一块礁石后发现了明石,他欣喜若狂地朝明石奔跑过去,随即跪倒在明石身边痛得龇牙咧嘴。
然而明石只是看着远处的大海,不理他。
“明石哥哥,是我错了,我不该想要看你的记忆。”季宁见他沉着脸不开口,小心翼翼地讨好道。
“没什么,都是那个女人不好。”明石伸手拉了一把季宁,让他可以坐在礁石上。
“她……真是你娘么?”季宁怯生生地问。
“她和空桑人生了我,让我长成这副杂种的样子。”明石恨恨地一拳砸在礁石上,仿佛感觉不到痛,“原本我们一起在杂耍班子里,她却半途跟人跑了,在外面又给人生了孩子,过了一年才独自回来。我那时刚捡到阿黄,只对阿黄好,不理她,她就讨好我,给阿黄喂奶吃,我就准备原谅她了。谁知她又跑了,丢下我,丢下阿黄,阿黄就饿死了……这种下贱的女人,我才不认她做娘!”
这种刻骨的冷酷语气让一旁的季宁打了个寒战,他无法理解一个母亲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孩子这般无情。“明石哥哥……”季宁小心地碰了碰明石的手臂,问出自己一直担心的那个问题,“你不会也抛下我走吧?”
明石转头看着季宁,孩子可怜巴巴的眼神让他想起了当初在垃圾堆旁捡到阿黄时的情景,两者都是那么弱小得将他当作了惟一的救星。“你有亲戚么,我送你去他们那里。”明石说道。
“我外公家在门州。”季宁忽然意识到什么,拉扯住明石的袖子叫道,“我不去那里,我要和明石哥哥在一起。”那样疏远的没有见过两次面的亲戚,在季宁心中实在不如这个有些凶巴巴却照顾了他两个月的少年来得亲近。
“我来这里,是等人的。”明石看着大海深处道,“我要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你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季宁声音尖锐地叫喊起来,“答应我,我也要去!”
“别闹了!”明石不耐烦地大喝了一声,将季宁吓得再不敢出声,只是坐在礁石上,吧嗒吧嗒地掉眼泪。他原本不是这般软弱的孩子,然而骤然遭逢大变,给孩子心里留下了极为惨痛的阴影,世界早在家园崩塌的一瞬间变得狰狞可怕。
“不哭了,我给你讲故事吧。”明石见季宁哭得伤心,只得软声细气安慰。
“我不听你的故事,我刚才看见了,你的回忆都是黑色的!”正哭得痛快的孩子甩开了明石的手,口不择言地将原本想守住的秘密都说了出来。
“都是黑色的吗?”明石的眼神黯淡下来,“不,也有明亮的回忆呀。”他微笑着揽过季宁,让他在礁石上坐得更稳一些,“我第一次看到杂耍表演的时候,就开心得要命,所以非拉着娘……那个女人加入杂耍班。”
伴着季宁呜咽抽泣的声音,明石自顾自地讲下去:“裘三叔是个侏儒,但他的舌头力大无穷。他在舌尖上放上一根长杆,长杆顶端放上一张桌子,葛巾、岑萱两个姐姐就能在桌子上表演双人杂耍。淇夜是个鲛人,我分不清他是男是女,他一边身子是腿,一边身子是半截鱼尾,只要他一开口,再远的人都会被他的声音吸引来看表演。羽边大伯更厉害,他把一枚蜡烛烧化了,就能靠吹气将一摊蜡油吹成一棵树,越吹越高,都可以插到天上去了……”
“那你会什么呢?”季宁听得忘记了哭泣,好奇地追问。
“我啊,我的本事也不小。”明石蓝色的眼睛仿佛把整个大海都融化在里面,发出熠熠的光辉,“我能够顺着羽边大伯吹的蜡烛树往上爬,爬到顶端了就撒着五彩的纸屑从上面跳下来……”
“你不会摔下来吗?”季宁担忧地问。
“我的本事是师父教的。”明石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从未出现的温暖,“那个时候,杂耍班的班主不肯收留我们,师父路过就教了我在空中行走的本事,才让我们不至于饿死在街头。师父是中州人,在云荒上行踪不定,我也很久没有见过他了……”说着说着,他发现身边再没有聒噪的提问,转过头,发现季宁已经靠着自己睡着了。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往常,季宁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可以跟着明石抓鱼虾、挖木薯。只是他死活不肯告诉明石自己在门州的外公家地址,让明石无法将他送离。然而明石眼中的焦灼却越来越显著,有一次季宁看到明石独自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向着大海那头奋力大呼:“为什么你还不来,为什么你还不来……”那个时候,季宁茫然地站在一旁,不明白明石如此强烈渴求的究竟是什么。
终于有一天早晨醒来,季宁再也找不到明石。他寻遍了沙滩、树林、山地、废墟,却再也找不到明石的一丝踪迹。这个人的消失,就如同他的到来一般,没有半点痕迹,只剩下重新陷入恐惧和孤独的季宁,像明石一样踩在齐膝的海水中,对着大海深处喊道:“明石哥哥骗人,明石哥哥是坏蛋……”
海风吹过来了,闯进忘记插好木门的小屋,将睡铺上的稻草漫天卷起,衬托着远处哭泣的孩子的背影。与此同时,就在这个孩子身后的千里之外,清越元年的云荒大陆再次经历了王朝更迭的变动。天祈王朝的统治如同散乱的稻草一样瓦解,苍平王朝再度将统治中心从越京迁往伽蓝帝都。而云荒大陆漫长的海岸线,也将打破数百年来禁海令勉强维持的和平,将海中滋养的仇恨围绕着整个大陆蔓延。
一、读忆师
苍平朝清越十二年,云荒南部望海郡西南端的交城里,来了一个读忆师。
对于交城而言,来了或走了一个读忆师并不是值得记述的事件。交城虽然比不上云荒第一大港口叶城那么繁华,却也是云荒南岸重要的港口城市。可惜从天祈王朝施行禁海令后,一度繁华盈天的交城便因为未列在通商港口城市的名单上而逐渐萧条,直至苍平王朝建立也没能从禁海令的阴影中走出来。苍平朝开国皇帝彦照原本是天祈朝的苍梧王,以仁义闻名云荒,性格却颇为谨慎。他即位之后虽然大大放宽了天祈朝的严刑峻法,禁海令却因为顾忌海外冰族的势力而迟迟不曾取消。
不过精明的交城人并没有因为朝廷的法令而放任自己的生计受损,他们利用交城便利的港口条件和海外商人急于牟利的心理,大肆做起了走私生意,在交城沿海的城墙下方甚至形成了颇具规模的诸多商栈,形成一片嘈杂的商业区。这种半公开的走私交易活跃已久,哪怕在禁海令最为严苛的前朝景德帝涪新时期,也屡禁屡兴。究其原因,关键是走私贸易利润丰厚,让海内外的商人们都忍不住铤而走险,而派驻当地的朝廷官员,极少不被商人们惊人的贿赂所打动,因此远在帝都的朝廷往往得不到真实的禁海奏报。
于是交城比起其他尚未开禁的沿海城市,已算是出类拔萃的繁荣。只是这种繁荣比起叶城那种堂而皇之的富丽,带着些阴暗的色调,仿佛在箱子底存放了多年的褪色的丝绸,于阳光下虽然也算光鲜,到底还是掩不住一股霉味。
交城地形北宽南窄,高大的城墙贴着海岸线修筑,把交城勾勒得仿佛半艘即将驶入海面的大船。在这艘巨大的船上,混杂了各式各样的商人、走私贩子、冒险家、杂耍艺人、冰族的暗探,现在,又添了一个读忆师。
读忆师季宁。
此刻季宁在交城的街市上摆着简陋的摊子,他的身边簇拥着各色打扮各种种族的占星师、预言家、周易学者的摊子。不同于其他小贩的吆喝,季宁安静地坐在位子上,手里攥着一枚小小的石子。对于喧嚣复杂的交城而言,一身素色长衫的季宁过于宁定,但也没有显得格格不入。
一个少年从远处向他走了过来。健康明朗的少年,有着令人过目不忘的淡金色眼眸,脚步却有些迟疑。他装作漫不经心地从季宁摊子前走过,立时旁边一个看相的中州道人便招呼道:“这位小施主,贫道看你天庭饱满,(奇*书*网^。^整*理*提*供)龙睛凤目,乃是贵不可言的面相。能不能过来让贫道仔细给你看看?”
少年瞥了一眼道士,只一眼便让道士心头发寒,仿佛冻住一般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然后少年又看了看季宁,若有所思。
两个中年汉子互相推搡着来到了季宁的摊子前,他们皮肤黝黑,手指上带着硕大的黄金扳指,脸上被海风吹出脱皮的褶子,一看就是在海上讨生活的走私贩子。一个汉子“砰”地将一个玉石球放在季宁面前的桌子上,用交城带着些桀骜语气的方言问道:“读这个球多少钱?”
季宁抬起眼睛,淡淡道:“你们想读哪一段?”
“就是老头子的遗言,关于怎么分他的财产。”一个汉子将他的兄弟推开,自己挤到季宁面前,“老头子临死的时候说不出话,就死死地攥着它——你读得出来么?读不出来我们还要赶着去衙门公断。”
季宁伸出手触摸了一下玉球,立时抽回手,随口道:“二十个金铢。”
“二十金铢?吓,你怎么比强盗还黑?”两个汉子都被季宁的报价激怒了,撑着桌子吼道。
“我从来都是这个价钱。”季宁平静地看着两个红了眼睛的汉子,语气却开始有些不耐,“若是嫌贵,另请高明。”
“走走走,这样做生意,迟早饿死了他!”两个汉子此刻倒同仇敌忾起来,收起桌上的玉石球,愤愤地走远了。
季宁懒得再看他们一眼,他掏出一块手帕,细细地将方才触摸过玉球的两个手指擦拭了几遍。那个玉球想必在走私贩子们手里辗转了许多年,光滑圆润的外表下,内部浸染的贪婪、阴谋和恶毒让季宁感到厌恶。哪怕那两个汉子真的愿意出二十金铢,他也不肯碰触那些肮脏的记忆而对自己的修为造成损害。
读忆师在云荒人数并不多,而且越是年幼的读忆师沟通记忆的能力越强,当他们接触到越来越多的丑恶和怨愤,学习到越来越多的机心和世故,他们的读忆能力便会逐步丧失。若非季宁一心想到空寂之山去,他也不愿涉足交城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从交城偷偷搭乘海外商人的海船到云荒西岸,由于不用穿越西荒的大沙漠,比走陆路速度快、安全度高,而且又不像从叶城出海需要办理无数繁冗的手续。可惜来到交城后季宁才发现,那些海船并不是那么容易搭载。走私贩子们随时要面对苍平王朝的巡海军船,因此他们对搭载船客的要价高昂非常。
所以,此刻季宁不得不为筹措去往西荒的路费而在市上待价而沽。
方才那个少年又转了回来,在摊子附近逡巡着,等到他终于鼓起勇气向季宁走过来时,几个差役打扮的人已将季宁的桌子围住。
“你是读忆师么?我家大人请你到府上去。”一个差役以为季宁在出神,说话的嗓门便放大了,语气虽然尽量客气,却也看得出这种客气实在于他并不习惯。
“要读忆的话,请他亲自过来。”季宁冷淡地回答。他看着面前的差役,却让他们感觉自己在读忆师清亮的眼中一无所有。
几个差役显然没有料到一个外乡人竟会如此不给面子,错愕之余怒道:“我家大人请你是给你面子,你知道他是谁么?他是……”
“就算交城总督又如何?”季宁的目光越过几个家丁看着外圈徘徊的少年,招呼道,“小兄弟,你是要读忆么,过来吧。”
“居然是风梧公子啊。”差役们回身看着欲言又止的少年,不由笑骂道,“你是想来打听你爹到底是谁吧,哈哈……”然后他们毫不在意地转回头,继续对季宁说话,“算你说对了,我家大人,正是新任交城总督。怎么样,晓事的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季宁却根本没有听他们说话,只是注视着那少年因为那羞辱的语言而面红耳赤。他刚从桌子后站起身,那名叫风梧的少年却掉转头快步走开了。于是季宁坐回去,皱着眉头显示出他的不耐:“请你家大人亲自过来,这句话我不想再重复。”
几个差役平时威风惯了,几曾见过如此不识抬举之人,恼羞成怒之下拿出锁链套在季宁脖子上,使劲就往外扯:“小子,今天总督衙门你是去定了!”
忽然,一道红光从季宁胸前窜出,如同一条小蛇“嘎崩”一声咬断了拇指粗的铁链。“哟,还敢拒捕!”一个差役想也不想喝骂一声,一拳朝季宁打去。
季宁只来得及伸手捂在胸前,将那一缕红光阻在掌中,差役的拳头便结结实实落在肋下,季宁顿时后退了几步,脸色发白。然而他虽然狼狈,眼中的轻蔑神情却一丝不减,连腰板也依旧挺得笔直,倒让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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