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又不是蠢的,怎么会不晓得,一旦饮下了三皇子的毒血,再为寻出正确的解药而服用无数汤药,那他这条命,也就等于交代在这铁壁高墙之内了。除非,除非老天垂怜……啊,不,即便老天垂怜,他怕是也只能在临死前见上女儿最后一面了。
然而,事到如今,除了豁出老命以担保女儿的清白,除了以二十年前的情谊唤回帝王对他们父女的那一点点仁慈,他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救下云伴鲜的办法了。
只是……只是啊……他这一去,女儿不知得有多痛苦、多内疚,还有……还有他心爱的结发之妻,他若是不在了,谁来照顾她?
思及此,云以恒只觉进入口中的药汁又苦了几分,可他还是眉头都不皱一下,举着药碗,一口豪饮而尽。
一身明黄的帝王面沉如水地凝眸于他,终究是心生不忍,闭上眼别过了脑袋。
夜,越来越沉。烛光将尽,天却未明。云伴鲜不知道自己已经纹丝不动地在地上坐了多久,只感觉到这夏末的黑夜,竟是透着一股子不容忽视的寒意。
诚然,她足足苦思了一整夜,却仍是没能寻出两全其美之法。她不得不承认,这一次,她救不了自己,只能靠着这身子,换来父母双亲的一世平安。
人定,难以胜天。
她已别无他选。
因静坐不动而变得麻木的脸颊,忽然因心生此念而微微一动。女子仰头迎上牢外似有似无的晨光,勾唇阖上了双眼。
与此同时,印堂青黑的云以恒正被人背着带出宫门,火急火燎地送上马车。车轮一路疾驰回府,云府家丁大惊失色地从外人手中接过昏睡的主子,一面扯开嗓门喊着“夫人夫人!老爷回来了!”,一面脚底生风地把人往屋里送。担心了整整一晚的云夫人闻声慌忙跑了出来,其脚步之快,致使身后的丫鬟都有些跟不上了。
“老爷!?老爷!”直至妇人惊睹了夫婿面呈菜色、不省人事的模样,这才瞠目结舌地顿住了步子,难以置信地看向府中家丁,“怎么回事?!老爷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人从宫里送回来到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宫里的人什么也不肯说啊!”背着云以恒的家丁也从没见过自家老爷如此糟糕的情况,当即就急得快要痛哭出声。
幸而众人皆是六神无主之际,同样一整晚没睡的沈复及时赶到了,身为医者的敏锐令他头一个冷静下来,指挥着一行人将云以恒送回房里,助他救治病人。
可惜,当他凝神替云以恒诊了脉后,他本就忐忑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沉到了底层。
五毒散——他曾在医书中读到过这种复杂的毒药,必须要有毒物的调配顺序,才能逆向行之,制得解药。
但是,岳丈的状况似乎不光是中了毒这么简单。
沈复愁眉紧锁地转向将人背进云府的家丁,问:“知道老爷这是怎么了吗?”
家丁哭丧着脸,把方才对云夫人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沈复听罢,眉头自是拧得更紧了。
没有任何线索。他甚至不清楚云以恒是如何中的毒,根本无法施救。
“沈复,沈复!老爷怎么样了?你救救他,救救他!”
男子抬眼看向已然泪流满面的岳母,张嘴却欲言又止。
那样残忍的消息,他要如何说得出口?
不料,就在沈复左右为难之时,床榻上的云以恒却忽然呻吟着睁开了眼,顷刻间点燃了所有人的希望。
“老爷?老爷!?老爷你醒了?!”
“岳父?岳父你快告诉我,你是怎么中的毒?!”
面对妻子、女婿关切焦急的询问,撑开眼皮的云以恒却只示意他们将他扶起。
云夫人与沈复赶忙一个扶起他的身子,一个替他摆好枕头,使他得以喘着粗气半躺在榻。下一刻,年近半百的男子吃力地扬了扬唇角,气若游丝地张嘴道:“鲜儿,鲜儿遭人陷害……我为救她,唯有如此……你们……不要怪她……”
云夫人听着,眼泪转眼间就流了下来。
“岳父放心,这个我们知道。你先告诉我们,你到底是怎么中的毒?”
沈复急急奔向当务之急,云夫人闻言则是连连颔首。
可是,当事人却只微笑着摇了摇头,将视线挪到了妇人满面泪痕的脸颊上。他虚弱地向她伸出了手,很快便与她两手相握。
“夫人……照顾好自己,要开开心心的……”
他不能陪她了,真是舍不得……
“不,不,老爷……老爷……”
他在说什么……在说什么啊……
云夫人隐约意识到什么的时候,男子正将含笑的目光投向稍远处的另一人。
“好好待鲜儿……别让她……一个人……”
他还想再嘱咐些什么,却发现沈复郑重点头的画面在他眼前渐渐暗了下去。
人生……真是太短。
他还没有抱上外孙哪……老天爷就要收了他的性命了。
云以恒想要对着亲人笑一笑,却再也使不出半分气力。
片刻,他握着妻子柔荑的手颓然松了开。
“老爷?老爷?!老爷!!!”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留言的那位亲,打包给你的太子哥收到了吗?
☆、分崩离析
当云伴鲜衣冠不整地飞奔至云府后院时,听闻的就是那一声凄厉的哀号。
她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整个人在院子里怔了片刻,这才如梦初醒似的,发了疯地奔向父亲的卧房。
等到屋内一群人纷纷看向突然出现的云家小姐时,她的眼里却只有那个躺在母亲怀里双目紧闭的父亲。
“爹……”她呆呆地动了动唇,脚下毫无自觉地动了起来。
此时此刻,所有跪在地上的云府中人仿佛都已经被她视而不见,她只看得见那个面色青黑的男子,看得见他寂静无声的模样。
“爹……”她依旧喃喃唤着,终于在不知不觉间行至床前。
云伴鲜慢慢地跪了下来,一双睁大的眼却自始至终仰视着父亲安详的容颜。她颤抖着伸出手去,却猝不及防地握住了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摇晃起来。
“爹,爹?”
男子没有反应。
“爹?爹,我回来了,你……你这是怎么了?你醒醒啊,睁开眼睛看看我啊……爹,爹……”
男子依旧没有反应。
垂手立在床边的沈复有些看不下去了,举步走到女子的身边,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臂。
“岳父……已经去了。”
云伴鲜猛地扭头看他。
通红的眼眶映入眼帘,叫男子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直到始终怀抱着云以恒的云夫人遽然恸哭出声,他和女子才不约而同地回过神来。
“娘?娘?!”
痛失夫君的妇人突然间晕了过去,这让屋子里霎时乱作一团。云伴鲜同样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丧父之痛,竟然只大惊失色地扶着她的母亲,记不起要如何正确地处理。幸而沈复虽也难过却仍保持着冷静,这才又一次充当起了云家临时的中流砥柱。
不知过了多久,充斥着哭泣声的屋子渐渐变得安静。云伴鲜魂不守舍地坐在母亲的床榻旁,身边是双眉微锁的沈复。
她知道,她不得不接受父亲已然辞世的现实,可她不明白,事态缘何会在一夜之间恶化至此。
诚然,今晨,她本是痛定思痛,打算答应太子昨日开出的条件,却不料还没迎来那阴险小人,她就收到了皇帝将其释放的口谕。她不晓得事情怎就突然峰回路转,直至皇帝身边的福寿公公亲自领着她走出天牢,告诉她赶紧回家看看。
那一瞬间,一种不祥的预感便已涌上心头。
“想来是有人陷害了你,而岳父……为了保你平安,便主动提出……要为三皇子试毒。”
气氛压抑的偏房内,沈复结合云家父女所言,迟疑着道出了自己的推测。语毕,他便忧心忡忡地看着神情恍惚的云伴鲜,半晌不再言语。
心中有不少疑问,想要向她确认,可眼瞅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是以,他只默默无言地陪着她,直到昏迷不醒的云夫人忽然有了动静。
听到细微的呢喃,云伴鲜几乎是猛打了一个激灵,然后才将注意力集中到妇人的身上。
“娘?娘?”她不自觉地站起身来,俯视着云夫人双眉微锁的面容,口中不住地呼唤着。
沈复也凑近了看着,目视面色苍白的妇人蓦地睁开了眼皮。
云夫人瞪大了眼,猝然起身,云伴鲜伸手去扶她,却被她反过来攥住了一条手臂,急急询问起云以恒的去向。
云伴鲜抿唇难言,可最终还是不能不道出既已发生的现实。
“爹已经……已经不在了……”
云夫人双目圆睁着凝眸于她,片刻后就一下子红了眼。
“你骗我!!!”
“娘……”
“我不是你娘!”
话音未落,平日里温婉慈祥的妇人竟猛地将女子往后一推。毫无防备的云伴鲜当场一个踉跄往后跌去,幸亏有沈复眼疾手快地上前搀扶,才没叫她摔倒在地。
然而,被男子扶稳的云伴鲜却全然感受不到来自身后的助力,她惊疑不定地注视着母亲倏尔涌出怨怒的眼,脑中登时一片空白。
“你……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现在又害死了我的夫君!你这个丧门星!天煞孤星!!!”
可就是在她难以置信的注目下,昔日疼她、护她的母亲却怒不可遏地抬起一只手来,指着她的鼻子,歇斯底里地痛斥了一番。
云伴鲜彻底懵了,沈复也不禁傻了眼。
他目瞪口呆地看向身体僵硬的女子,耳边传来了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声:“老爷……我的夫君啊……啊啊啊……”
他又不由自主地眸光一转,同妻子一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榻上的妇人,半晌无法言语。直至女子不自觉地挣开了他的手,一步一步挪到了云夫人的床前。
云伴鲜战战兢兢地伸出双手,却只换来了云夫人双目通红的怒视。
“走!我不要见到你!!!”
云伴鲜伸出的柔荑硬生生地僵在了半道上。她红着眼凝眸于妇人悲痛欲绝的脸庞,两瓣朱唇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
须臾,她看到对方泪流满面地别过脑袋,终是彻底清醒。
她的母亲,不,是她的养母……都记起来了。
云伴鲜垂眸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走向房门。意外目睹了这一切的沈复看看她再看看云夫人,最终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出去。出了屋子,他低声吩咐一个丫鬟照看好自己的岳母,便皱着眉头跟在了妻子的身后。尽管一路跟了许久,他却始终看不懂她要去哪儿。
毋庸置疑,她已经被云夫人的一席话给刺伤了。而这个云家,似乎也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如是作想的沈复蹙眉望着女子的背影,在她将要被门槛绊到的一刹那,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云伴鲜回头对上他写满忧虑的眉眼。
他没有问她,只是一直跟着她。
脑中闪过无数陈旧的画面,她不知怎么的,倏尔潸然泪下。
沈复没想到她会在他面前流泪,一时间竟也不自觉地愣了愣。所幸他很快就缓过劲儿来,轻轻将人揽入怀中。
“想哭便哭出来吧,我陪着你。”
话音落下,从不认为自己会轻易在人前落泪的女子真就失声痛哭起来。沈复不清楚该如何安慰,唯有极具耐心地轻拍着她的背脊,希望能借此让她好受一些。
后来,他才得知,他的妻子其实并非云家的女儿。
“爹和娘,实际上是我的舅父、舅母,在我六岁那年收养了我。本来,娘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可就在我被爹认为养女的那一天,娘怀着孩子独自在家,却不留神跌了一跤……那个孩子,当时已经有七个月大了,手脚都长齐全了……娘伤心过度,昏睡了整整三日,醒来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将我误认成她的女儿。但是,她说得没错,如果那天爹没有去外头接我,就不会留娘一个人在家,如果不是她大着肚子却没人照料,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意外……”言说至此,泪痕已干的女子又一次泪如泉涌,“确实是我间接害死了她的孩子……如今又……”
“别说了。”越听越按捺不住的沈复冷不防张嘴打断了她的话,一脸疼惜地握住了她的手掌,“不是你的错,别说了。”
四目相对,女子泪眼朦胧。
须臾,她默然转移了视线,抬手抹去了两颊的泪水。
沈复看着女子竭力将眼泪往肚里咽的模样,想要问及她的亲生父母,却终究是没能开口。
是日,云府白绫高挂,一片愁云惨淡。府中众人皆披麻戴孝跪于灵堂,送亡者最后一程。
云以恒猝然离世的消息,很快就在认识他的人群里传了开,素来关心云府动向的江河海更是头一个惊闻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