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唤错了,我的闺名唤作荆蔷。”
雪雁“哎哟”了一声,向苏荷道:“我的好姐姐,你这话和别人说说也就算了,在我面前可就不必了罢?难不成姐姐你也要同我见外了么?”
苏荷轻笑一声,道:“这是哪里的话,我不过是白提醒你一句,这宫里人多耳杂的,若是被旁人听去了,只怕我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雪雁撇了撇嘴,道:“姐姐这可是多虑了,六皇兄那么喜欢你,怎会容许旁人害你性命呢?”
苏荷道:“我是罪臣之女,又是冒充荆家小姐的身份才进宫的,这可是欺君之罪,一旦被人发觉,告到皇上皇后那里,到时候即便是你六皇兄也救我不得。”
“我才不信呢。”雪雁道,“那荆小姐未必就能像姐姐你这般温婉可亲,皇叔和皇后娘娘又没见过她,怎会为了素不相识的人就这样生姐姐的气呢?”
苏荷见她到底是小孩儿心性,天真又不谙世事,因而也不欲同她说得太过明白,只得莞尔一笑,向她道:“罢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只是你这个急三火四的性子也要改改了,若是将来成了亲还这么火烧眉毛似的,可不是要叫人笑话你了么?”
雪雁涨红了脸,撅着嘴道:“人家急急忙忙来找你是有话要带给你,谁知还没说呢,先就被你编排了一通。
苏荷扑哧一声笑了,拿手中的丝帕试了拭她粉嫩的面颊,口中道:
“什么事这样着急?”
慕容雪雁赶忙一把拽住她的手,道:“姐姐,咱们快走,我在路上再慢慢跟你说。”说着便要拉着苏荷向门外走去。
苏荷忙道:“郡主且等等……”她一面说一面自己勉强站稳脚步,扯住雪雁让她停了下来,这才一脸茫然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烦请郡主妹妹讲明白些。”
雪雁焦躁地顿了顿足,不耐烦道:“真拿你没办法,姐姐你真是的,果然同他说的一模一样呢!”
“你说什么?”苏荷猛然警觉道,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她心中骤然升起,仿佛是隐隐觉察出什么似的,她的声音中也有了些微的颤抖,又道,“你方才说……和谁说的一模一样?”
雪雁抬头看了她一眼,有些犹豫地咬了咬嘴唇,见四周并没有旁人在,这才将一条柔软的绢帕迅速塞入苏荷微微张开的手指之间。
绢帕触手是熟悉的细密绵软,仿佛是有些陈旧了的样子,素白的底色显出了些微的黯淡,帕角依约可见一簇莲叶新荷,曾经鲜艳的丝线此刻已有些泛黄,然而那针脚却熟悉的刺眼。
这是她的绣工,是她旧年所用的一方绢帕。
然而一切并不仅仅是这样,苏荷此时的心脏开始急促地跳动了起来,仿佛是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什么似的,她如鸦翅一般的睫毛微微抖动,在她的脸上投下了一片弧形的黛青色。她用同样颤抖的手指轻轻展开那一方丝帕,几行蝇头小楷在一瞬间撞入她的眼帘,直击她早已躁动不安的心房。
那清秀的字迹仿佛是穿过了往昔的层层雾霭,隔着岁月的朦胧和时光的喑哑,径直叩响了她的心扉,一声紧似一声。墨色虽然已经有些淡褪,但那些如烟的过往却仍旧簇新如三月里新盛的桃花,让她直欲落泪。
两年前的那个盛夏,她亲手在绢帕上誊抄下骆毅的一首七绝,然后自己又依韵和了一首。那算是他二人第一次和诗,虽说日后苏荷早已不记得绢帕的去向,但那两首诗,她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再细看手中的绢帕,那是她当年还是闺阁少女时的纤巧字样,不经世事的年少时光,笔墨里只依稀笼着闺阁小姐的淡淡清愁,和骆毅孤傲高绝的词句相映成辉。一阵酸涩直冲眼角,声声唤起了她心中残存的柔软。
那是她第一次与他和诗。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前,早在琴箫相和之前。
苏荷看着看着,眼中似乎已经盈满了泪水,她眉心微蹙,只一闭眼,便有两行清泪滑过她的脸庞。明明都是快要淡褪了的过往,这样乍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仿佛所有的曾经都轰然在自己面前展开,刺得她双眼生疼,却怎么也没法阖上眼皮。
然而她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将绢帕紧紧团在手心里,尽力平复了心中汹涌澎湃的情愫,然后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向慕容雪雁道:“他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二章 记得绿罗裙(2)
(接上节)
雪雁仔细看了看苏荷脸上的神色,道:“果然如他所说,姐姐你只要一看到这个就什么都知道了。”她向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凑近苏荷,道,“十九王叔和王妃方才到宫里来给太后请安,一同前来的还有骆三公子。谁料正好七皇兄也在颐宁宫里,就请了骆三公子出来。姐姐知道的,今儿是四皇兄的生辰,他们二人商议着要一起去祭奠他,这会儿只怕正在玉衡宫那儿呢。”
苏荷一点头,伸手一把抓过方才撂在桌案上的折扇,正要向门口走去,却忽然一个趔趄停住脚步,摇着头道:“不,这是在宫里,我不能过去,我不能见他。”
“哎哟我的好姐姐。”雪雁急道,“都已经这个时辰了,你再不去可就晚了。”
苏荷回身在椅子上坐下,紧紧咬住嘴唇,往日里平澹超然的神色此刻早已荡然无存,双眸里满是动荡不安的激烈情愫在不住地翻涌,她又摇了摇头,重复着说道:“我不能见他。你快去告诉他,我不会去见他的,叫他赶快离开,再也不要到宫里来,再也不要托人传话给我。”
“姐姐!”雪雁道,一面几步奔到苏荷面前,扯了她的袖子,道,“他费尽千辛万苦进宫,如今人都来了,你总要见上一面才是。别说是他,就连十九王叔和七皇兄为了能让他和你见上一面,也是担了风险的,你就算不为了他,也该为他们俩和妹妹我想想罢?”
苏荷抬头看着她,心里有百转千回一般的深深纠葛,然而慕容雪雁却容不得她多想,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就向门外走去。而苏荷就这么一直跟着她来到玉衡宫中。
玉衡宫的正殿名为轸华殿,雪雁领着苏荷迈入殿中,正好看见骆毅与慕容瑾正并肩立在香案上供着的牌匾前,听到她二人进来,都立刻转过身来。
因方才走得急,苏荷的气息尚还未喘匀,乍然见到朝思暮想的人就近在眼前,一瞬间连心跳都几乎要停止。他们就这样立在原处,静静地望着对方,四只眼睛里满是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意,却久久也说不出话来。
骆毅凝神注目于苏荷,那张他曾经无比熟悉的脸如今已愈见削瘦,还透着几许苍白。如云的乌发牢牢绾在脑后,因行走而显出些微的凌乱。她的一只素白的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按在微微起伏的胸口上,依稀可见那方素帕被握在掌中。几个月不见,她到底有一些不一样了,可那一双明亮灵动的双眼,却仍旧闪烁着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光亮。
慕容雪雁来回地看着他们俩,忽而一跺脚,道:“好不容易见到了,你们俩怎么也不说话,光站在那儿干什么?可没剩下多少时间让你们在这里互相看来看去的了!”她说着伸手推了苏荷一把。
慕容瑾也道:“骆兄,苏二小姐,这玉衡宫中如今一个外人都没有,宫门口也有我的心腹在严加看守,你们不用担心,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说罢他又转向慕容雪雁,低声道,“咱们也到外头去守着罢,让他们俩在这里好好说说话。”
雪雁点了点头,和慕容瑾一道走了出去,还顺手关上了房门。
这里骆毅与苏荷相对着沉默了许久,半晌,骆毅才缓缓开口道:“许久不见了,荷儿,如今你……可还好么?”
听到他的声音,苏荷神情一动,几乎要落下泪来,然而她还是忍住了,偏过头,姿态冷然道:“宫中生活安逸,我自然很好。”
“是么。”骆毅淡淡道,一面上前几步,眷恋的眼神缠绵在苏荷的面庞之上,他又道,“可是你比从前削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大好呢。”
苏荷肃了神色,道:“公子这样关心嫔妾,只怕是有失身份了。嫔妾贱躯是否安好,并不与公子有什么相干。”
然而骆毅却并不因她刻意维持的冷淡而显出沮丧的神情,只是轻轻一笑,在她近前站住,道:“你说话的语气同从前并没有太多的分别,只是话音里带了些苦涩的意味,怎么,可是在宫里受了委屈么?”他顿了顿,又道,“我很担心你,一定要来看看你才能放心些。”
苏荷向后退了一步,坦然直视着他的双眼,正色道:“公子言重了,荆蔷自知承受不起!”
“嗯。”骆毅平静地点了点头,道,“原来你如今叫这个名字,果然,要这样小心翼翼的生活,自然是不会好受的了。”
苏荷并没有搭腔,只是低头望着地面,掩饰住眼眸中快要溢出来的酸楚和激动。
“不过,”骆毅停了停,又道,“你一向冰雪聪明,即便是在宫里也一定能做得很好。我听七皇子说起,你这几个月以来一直步步为营,已经有过了化险为夷的经历。”
“是么。”苏荷道,“公子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大可放心离去,不必再留在这里与嫔妾耽误功夫了。”
“荷儿。”骆毅又唤了一声,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那熟悉的触碰让苏荷全身都禁不住颤栗了起来,一瞬间,往昔的幸福画面在她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一呈现,噬咬着她用所有的坚强冰封住的柔软心扉,她用绫罗绸缎金丝银线麻木了的绵密情意,发簪上垂落而下的流苏上悬着一颗硕大的蔷薇晶石,此刻正一下一下凉凉地冰着她耳后的皮肤,她尽力维持的冷漠傲然的姿态几乎要在骆毅的这一握之中轰然崩塌,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几乎忍不住要扑进他怀里。
然而还是没有,她咬牙甩开骆毅的手指,抬头瞪视着他,硬了心肠道:“公子请放尊重些,我如今已是六皇子的侧妃,公子身份尊贵,怎可染指旁□□室?”
骆毅酸涩一笑,道:“侧妃?旁□□室?荷儿,你原本就是我的妻子,是慕容璘把你从我身边抢走,让你成为荆家小姐,成了他的女人。这分明是他抢走了你,怎的如今又变成我在染指旁□□室了?”
“没有人抢走我。”苏荷含着满腔热泪激烈地向他说道,“你应该知道,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愿意的。是我设计要他接我进宫,是我费尽心机才以荆家小姐的身份成为他的侧妃,这全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放不下荣华富贵,放不下锦衣玉食的生活。”
“荷儿,你这是何苦呢?”骆毅望向她的一双清澈明眸里满含着深深的怜惜,“你是怎样的人,难道我还不知道么?你恨我怨我甚至是离开我,我都能够理解,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到六皇子身边,为什么要让自己掉到火坑里去呢?”
苏荷直直站着,双手在裙褶间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却也抵不了因为心里有无法填补的巨大空虚而带来的刻骨疼痛。她高高昂起头,却抑制不住浑身的颤抖。
“你问我为什么?”她道,“因为只有在他身边,才没有人能够欺负我。只有在他身边,我才不用像从前那样担惊受怕!”
“没有人能够欺负你么?”骆毅道,“可我怎么听说,你不久之前才险险逃过一劫。不知道在那个时候,他慕容璘是否挡在你身前,是否握住你的手说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你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苏荷道,“不管怎么说,他终究还是公正地处理了那件事情的,并没有立刻责怪我,而是容我把话说完。比起亲手杀了我哥哥的人,这已经算是很好的了,不是么?”
骆毅的神色黯淡了几分,透出了几许绝望的意味,他低下头轻声道:“你终究还是责怪我的,是不是这样?”见苏荷并没有回答,他于是又道,“你的心思,我如何不晓得?你花了这许多心思,绝不单单是为了在这宫中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不会阻拦你。当初我听你的话从你家中离开之时,就知道你心中必是早有打算,就算我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也没有丝毫的办法,因为我没办法帮助你去做你想要做的事,可是慕容璘却可以。我知道你不会再属于我,你将会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他可以陪你下棋,听你弹琴,喝你亲手烹的茶,以及……占有你的身体,而我却只能守着回忆过一辈子。我承认我几乎为此发疯,但是这毕竟是你做出来的决定,因为我深爱着你也尊重你,所以,既然你要做这样的决定,我也只能听凭这些事的发生,然后另找个地方独自生存。荷儿,在这件事情上,你没有别的选择,我也没有。”他停了停,又道,“只是我太高估自己了,我本以为我会逐渐习惯于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