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胖,快给张老板这桌再来两盘馒头——”
“……四喜,去给李大人那桌再添壶酒嘞——”
“……哎!你!就是说你!快去街对面把白板先生找来,这儿的人想听他说书呢——”
上官明日一袭青丝掐云纹蓝缎团花官袍,正独坐一桌,自斟自饮,眉头微微蹙起。
他不明白,为何皇上突然开始关注他的婚事?他虽为官不长,可皇上一向是很倚重他的,而他未曾成家这一点,皇上也从未过问,不知今天是怎么……
而且……
而且他的心早在十九年前就被那在阳光下融化的温暖填满了。
可皇上竟然让他娶苏荷。
他不是不喜欢苏荷,相反,这个才华横溢的苏家小妹是他看着长大的,从某种程度上讲,两人也算是投缘。只是作为苏泽多年的至交,他一直把苏荷当成是自己的妹妹,想来苏荷对他的感情也不过如此。更何况,如今看苏泽的意思,似要让她和骆毅……
还有,在花枝巷遇到的那个黄衣女子。
就在这时,赛老板的贴身丫鬟四喜正巧从一旁走过,上官明日想也没想就拦住她,道:“四喜,来,有件事要向你打听打听。”
四喜的手上正拿着一块儿抹布,两只大大的眼睛像是在透过人群寻找着什么。
“……二胖哥,你快点啊——什么事啊,上官公子?”
上官明日虽是少年得志,难得却并没有什么架子,故而即使是市井小人也并不畏惧他。
“四喜,我问你……”他略一迟疑,还是脱口问了出来,“那个在花枝巷卖糖人的姑娘……”
“啊,你是说唐糖啊!我认得她的,她家就住在花枝巷西头,家里世代都是捏糖人的。那姑娘人好,最爱拿糖人哄小孩儿……”
唐糖?上官明日烦闷的心里泛起了丝丝暖意,浑然不觉四喜已转身走开。
忽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抬头一看,却是骆毅。
“到处都找不到你,原来一个人来这儿喝酒了。”
“苏兄呢?”上官明日问。他觉得自己此刻无法面对苏泽。
“他回去了。”骆毅淡淡地说道,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衣袖,“你又怎么了,首辅大人?难得见你如此消沉。”
上官明日叹了口气,把所有事情,从十九年前到今日早些时候偶遇黄衣女子,再到皇上指婚,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了骆毅。
当说到指婚一节时,他留神观察络毅的神情,却并没有瞧出丝毫端倪,只得开口问道:
“你怎么看她?我是说苏二小姐。”
“唔……她,诗写得不错。”骆毅慢慢答道,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无动于衷。
“就只是这样?”上官明日接着问。
“还能怎样?”骆毅回头迎上他探寻的目光。
沉默了片刻,明日不再看他,一抬手喝尽了杯中的酒,叹道:“发生这种事,我也很无奈,可是……唉,圣命难违啊!”说罢摇了摇头。
两人又沉默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皇上要把苏荷指给明日。骆毅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那方诗帕仍在他的衣袋里,散发着微微的温然和亲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总让他有一种相识已久的感觉。而刚才明日那样问他,他却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而如果……如果她真的成了明日的妻子,他不知道……
“明日兄,骆三公子,来这儿喝酒怎么也不叫上我们?”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将正在心猿意马的两个人拉回了现实。
两人猛然抬头,却见七皇子慕容瑾与刘尚书之子刘离走进店来。
慕容瑾一袭白衣,头束珠缨冠,一只手里是一只精巧的琉璃盏,另一只手慵懒地摇着折扇,白净的面庞线条柔和却明晰。刘离一袭黑衣,黑发随意地束着,手里握着一支镂空雕花竹笛,微暗的肤色衬出更加明朗刚硬的曲线。
“原来是七皇子殿下。”上官明日和骆毅都站起身。
“别那么客气!”慕容瑾道,“天气这么好,何不同我们一起荡舟南湖?”
“慕容公子有请,我们自然要去了。”上官明日道,暗暗拉了拉有些不情愿的骆毅的衣袖。
于是,四人便乘着慕容瑾的船游起了南湖。
南湖在望月山脚下。此时正是夏末,最后一池荷花正在南湖中摇曳生姿。上官明日和刘离陪着慕容瑾在舟内小酌。
“我说明日兄啊!”慕容瑾道,“我今日看你在悦来饮酒,似乎有些郁郁之色,是何事让你如此困扰,不妨说出来听听。”
上官明日一笑,举了酒杯,道:“并没有什么,只是近来俗务缠身,颇有些倦怠罢了。”说罢一翻杯底将酒灌入肚中。
刘离也举起酒杯,道:“素闻明日兄是个豪爽之人,怎的今日这般藏着掖着了?”
上官明日不答,低下头又斟了一杯酒,正欲饮时,酒杯忽然被慕容瑾按住。
“明日兄,”慕容瑾道,“可是为了那花枝巷口的黄衫女子……”
明日一惊,抬头只见两人的脸上都带着一模一样的坏笑,不觉心下忐忑,脱口道:“你们怎么……”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刘离顺口说道,这一下可是让明日万分窘迫。
原来今日早些时候,因为闲极无聊,慕容瑾和刘离便结伴上街走走,不料在花枝巷口撞见骑马匆匆行来的上官明日,而他驻足呆望那黄衫女子的一幕也正巧被这二人瞧在眼里。
看到此刻上官明日的神情有些慌乱,慕容瑾不禁哈哈大笑。他拍了拍明日的肩膀,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本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明日兄何必如此介意?”
上官明日暗暗叹了口气,心道:“这个中原委你们又如何能知道?”当下也不多言,只是敷衍地笑了笑,便把话题岔开。
此时骆毅却独自站在船舷边。
忽然,浮萍破处一艘画船缓缓驶来,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因看到船舱窗檐下一片水色薄纱轻巧翻飞,心下知道船中是闺阁千金,不愿失礼,便向船舱里避了避。两条船擦过之时,荷香幽然浸出,一缕曼妙身影倚在小窗边,此情此景,宛然如画。
“疏影淡香随人去。”骆毅脱口而出。
立刻,画船上响起一如水般清凌的声音,接道:“玉管冰弦入梦来。”
这一次,骆毅觉得自己的灵魂被真真切切地撞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青裙玉面如相识(2)
(接上节)
悠然离去的画舫里,是白思语和苏荷。
苏泽离开后,苏荷并未发现诗帕不见了。正巧白思语终于得空,来约她出去散散。
季夏傍晚,空气中的余热还尚未褪去,两人本就素性怕热,故相携了手去游南湖。租了小船,二人坐在船舱里,自有小丫头呈上粉藕茶点,便退了出去,合上舱门。
白思语首先开口了:“荷妹,你知道么?他回来了!”
“什么?”苏荷大惊,“你是说殷二少爷?”
白思语点点头,眼睛里有热切的光芒:“我昨天看到他了,就在梧桐巷,殷家老宅那里。”
“这怎么可能呢?”苏荷道,“殷二少爷都走了那么多年了,他的家都被……都被毁了,他怎么可能还会回来呢?思语姐姐,你确定你没有看错么?他离开京城的时候才九岁……”
白思语顿了顿,缓缓说道:“我也不知道,那个人,那个人的长相我没有看清楚……他看上去,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像他的地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我下意识地觉得,就是他。你想……都十五年了,除了他,还有谁会去殷家老宅呢?”
“可是,”苏荷小心翼翼地望着白思语,道,“那你觉得,他……他来京城是为了什么呢?”
听她这样一问,白思语沉默了,她的思绪游游移移,回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
二十多年前,京城里最有名的商户并不是白家,而是白家对面的殷家。
“……叶哥哥,你别跑那么快,等等我嘛……”
“……好,思语妹妹……”
“……叶哥哥,望月山上的花都开啦,你摘给我好不好……”
“……好,思语妹妹……”
“……叶哥哥,你看我新做的衣裳好不好……”
“……好,思语妹妹……”
“……叶哥哥,你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来抱住这棵大树……”
“……好,思语妹妹……”
那个人和她一起长大,殷家的二少爷殷叶。从孩提时代起,他一直在包容着她的任性。
然而十五年前的一天,当她打算像往常一样溜出家门去找她的叶哥哥时,母亲拦住了她。
母亲说父亲有事出去了,吩咐她们一定要在家里等他回来。那时的她才只有五岁,一听说不能出去玩,只得嘟了小嘴陪着母亲坐在厅堂里。她还记得,母亲当时拿着绣花绷子,却并没有动几针,反而不住地望向门口。
直到二更时分,父亲才推门进来,一身的酒气,却似乎异常地兴奋。母亲迎上前去,低声问道:“成了?”
父亲点点头,一把抱起已经昏昏欲睡的她,瓮声瓮气地说道:“估计就是今晚。你记着,这几天别让语儿出门,等风头过了再说……”
“可是……”白夫人从丈夫怀里接过女儿,道,“语儿和殷家的小儿子很要好,只怕……”
白老爷大手一挥,道:“管不了那许多了!她才多大?过一会子就忘了。这事儿成了,咱家就是京城的商会首领了,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好多着呢!谁还在乎那个……”
接下来的半个月,母亲总不许她出门,她想尽了法子,整天又哭又闹,终究是没有用。她因心里总记挂着叶哥哥,到底还是逮住机会偷偷溜了出来。跌跌撞撞地摸到街对面,却发现殷家大门紧闭,寂静无人,隐隐透着一股颓败的森然。她走近看时,只见门口的漆金柱子已开始斑驳,门上的铜环落满了灰……
她一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咦?这不是白小姐么?你怎么哭了?是谁欺负你啦?你告诉牛叔叔,牛叔叔包管帮你打得他满地找牙……”
白思语回头一看,见是二牛挑着烧饼担子,哈着腰站在台阶下面,在阳光下眯着眼打量着她,一脸憨态。
她吸了吸鼻子,道:“我来找叶哥哥……”
“叶哥哥?你是说殷家的二小子吧?我告诉你,他们家犯了太岁,半个月前就全家收监啦。我听西街那酒家子的小二说,是殷老爷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大事,要诛九族咧!这事儿还多亏了你爹,要不然啊还不知道要藏掖到什么时候……”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又过了几个月,隐隐传出些风声,说殷家全家处斩的时候,并没有见到二少爷。人们议论纷纷,有的人说他逃了出来,远走他乡;也有人说他是被某个世外高人救起,从此隐居深山……
然而这个消息却并没能让白思语完全高兴起来,因为她知道,她的叶哥哥会恨她,再也不会跟她一起玩了。
……
记忆让人们难忘,却并不一定是以幸福的方式。
每每模糊地忆起曾经,白思语总是忍不住难过。即使如今,她已经以女子之身,代替死去的父亲做了京城商会的首领。但是她不会忘记,这个位子本来该是谁的。
苏荷见她脸上有了些许悲伤的神色,心下也不是滋味。殷家出事的那年她才两岁,因而并不知道什么,私下里她也曾问过苏泽,然而他却从来不肯多说。常常听白思语谈起这个“叶哥哥”,对于她的一腔心事,便也能察觉出几分。只是殷叶消失了十五年,谁都不能肯定他是否还活着。
二人正沉默着,忽听得破水之声遥遥而来,另有觥筹相碰交错相杂和隐隐的谈笑声。她们回过神来,只见一艘华贵的游船在一旁擦过,二人微微挑起窗帘,向外望去。
只听得一个声音悠悠响起:“疏影淡香随人去。”
苏荷心下一动,立刻续道:“玉管冰弦入梦来。”
她不知道,这一来一去,将引出多少故事,多少愁肠。
“那是谁家的船?”她问对面已笑得别有深意的白思语。
“那个啊,是七皇子的船。”白思语说。
隔着帘栊,苏荷小心翼翼地向外望了望,只见一角黑衣在船舷边轻轻飘动。
七皇子?她曾听宫里的二表哥,也就是淑和皇妃的次子九皇子慕容琰提起过。知他母妃早夭,缺乏疼爱,故而养成了些许不羁的性格,人品确是不错的。
因听说是皇室的人;她也并没有多想;当下仍是与白思语说些女孩儿家的体己话儿,直到夕阳完全转到了望月山后面,这才各自回家。
游完南湖,告别了白思语,苏荷回到梧桐巷的家里,刚到墨烟堂门口,就见到母亲倚着门向她招手,她走上前,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