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烂,页面发黄,纸张还有被虫蛀咬的痕迹,显然是从无人问津的角落里被翻出来的。
对于这种上不了台面的流浪汉小说,玛丽不屑一顾。她通常比较喜欢研究《英格兰史》或者《哲学简论》这样的大块头,即便读小说,也是《波斯人信札》之类的深奥之作。但在姐姐的鼓动下翻开扉页,却情不自禁地被吸引,读完之后,意犹未尽,这会儿忍不住就拿出来开讲。
对于玛丽嘴里出来的东西,吉蒂和莉迪亚通常不屑一顾的。这次却破天荒地大感兴趣,尤其是听到格列佛的一块手帕,可以给小人国皇宫当地毯,而大人国农妇的手帕盖在格列佛身上却变成一床被单时,乐不可支,纷纷要求玛丽继续讲下去。
理所当然,我们的柯林斯先生对此并不喜闻乐见。
“亲爱的表妹们,我的女恩主德布尔夫人从来不读小说。她认为小说是极其无聊甚至非常有害的消遣,尤其对年轻姑娘毒害更甚,所以德布尔小姐也不看。如果你们需要拓展阅读,我真诚推荐你们去看《行为手册》或《青年妇女布道集》,相信读完之后,你们一定会从中得到更多启迪……”
莉迪亚对这个表哥向来厌烦,听他在边上又苍蝇般地嗡嗡个不停,觉得十分扫兴,决定对他施加个小小的惩罚。丢了个眼色给吉蒂,吉蒂心领神会,俩人落在大部队后,嘀咕着商量一阵后,上去对柯林斯先生诚恳地表示受教,为了进一步表达感激之情,邀请他到一个视野极佳的地点来更好地欣赏周遭美景。表哥不疑有诈,欣然前往,于是不幸中招——一脚踩进她们预先用干草布置好的一个深及脚踝的坑。
按照姐妹俩的预想,不过是让柯林斯先生跌一跤,好消消心头的不满,没想到牧师先生的四体不勤到了叫人意外的地步,他摔了一跤,被毫不知情的简好心地搀扶起来后,为了掩饰尴尬弯腰致谢时,右脚竟然不慎再次踩进了同个土坑,于是身体一歪,第二次倒下,这次就没刚才那么好运了,整个人骨碌碌顺着一侧斜坡滚了下去,最后在大家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噗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河面不是很宽,也不算深,但足以淹没一个成年人。大家瞪大眼睛站在岸边看着表哥在河里拼命挣扎,越挣扎,越往中间去,过了几秒钟后,随了简的一声“快去叫人”,这才反应了过来。
原谅这些惊慌失措的姑娘们吧,这是她们生命中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意外情景,能这么快就想到这个法子,已经值得称许了。于是大家分头找人,伊丽莎白就这样遇到了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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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吓了一跳,急忙跟着玛丽往出事地点跑,好在不是很远,赶到之后,看见机智的柯林斯先生居然已经抓住了对岸一截恰巧伸到河面里的光秃秃的老石楠枝,于是只见一个光滑水润的惊恐脑袋在水面浮浮沉沉。
“表妹,快救救我——”
再一次露出脑袋,看见有人回来了,柯林斯先生嘶声力竭地大叫,在水里开始胡乱挣扎,枝条喀拉一声,他的身子跟着一沉,嘴里又进了一口水,于是不停咳嗽。
这位先生虽然挺惹人厌烦的,还和她们姐妹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但伊丽莎白还不至于希望他就这么死掉——更何况,即便他壮烈了,郎博恩的遗产依旧轮不到贝内特家的小姐们分享,根据法律,会有另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亲戚来继承。
所以伊丽莎白立刻大喝一声:“别动!”
以他壮观的体重,再这样挣扎几下,可怜的石楠枝条就要承受不住了。
柯林斯先生果然不敢动了,死死抓住枝条,用他那双泪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伊丽莎白。
这时候,跑出去一段路的简因为在附近见不到人,放心不下这边的情况,慌慌张张又跑了回来,看到这一幕,急忙下了坡,跑到伊丽莎白身边。
“天哪,太可怕了,怎么办!怎么办!找不到人!”
简差点就要哭了。
伊丽莎白在踌躇。
其实她不但会游泳,技术还不错,大学时是游泳俱乐部的成员。但这种情况下,好像还用不着她发挥舍己救人的高尚精神,何况,现在是初春,河水虽没有严冬时那样冰冷刺骨,但这时候下水救人,绝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干活……
伊丽莎白看了下四周,没见到什么长得足够可以伸到柯林斯面前的枝条,忽然瞥见简肩上搭着的披肩,立刻愉快地决定了。
“把披肩都给我!”
她飞快解下自己身上的,同时朝简和玛丽喊了声。两人虽然还不大明白,但急忙递了过来。
三条披肩被死结牢牢连在一起,末端绑段可以浮在水面的树枝。试了试,觉得挺趁手,于是掷向了河中间的柯林斯。
甩了几次,终于甩到了他近旁。
“抓住,然后我拉你上来。”
她冲半浮半沉的柯林斯叫道。
柯林斯的右手颤巍巍地伸出去,使劲够漂在自己身边的那截枯枝。
两英寸,一英寸,他的右手终于够到了枝条,一把抓住。
玛丽欢呼一声,简激动万分,伊丽莎白也松了口气,姐妹几个正准备一起拉人上来,不可置信的一幕发生了。
“哦,感谢上帝!”
只见柯林斯先生面露喜泣之色,朝天看了一眼,跟着,他……他松开了刚抓住枝条的右手!
对,你没有看错,绝对没有!
他的那只右手,习惯性地移到了胸前,想划拉出个十字架!
“啊——救命!”
在几个表妹万分震惊的注视下,虔诚的牧师先生再次喝了一口水,这一次,终于顺顺当当毫无问题地直接沉了下去。
“天哪!”简惊恐地捂住了嘴巴,不可置信地盯着转眼空荡荡得只剩几圈涟漪的水面。
伊丽莎白现在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眼珠子差点都要掉出来了!
论自杀的一百零一种方法,柯林斯先生的这种,绝对是圣光闪闪照去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没办法了,就算是头真正的猪掉下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这么淹死!
伊丽莎白甩了鞋,一咬牙,噗通一声跳进了河里。
————
河水就跟她预料的一样冷。伊丽莎白下水后,试试手脚,觉得适应了水体后,立刻朝中间游去。
她游到河中间,吸一口气潜了下去,看到水下那团还在挣扎的黑影,靠了过去抓住对方肩膀,正要转到他背后带他上来,不料一边大腿竟被他突然胡乱死死抱住,怎么甩也甩不开。
就像腿上被缚了块大吨位的石头,她的身体立刻失去平衡,非但浮不上去,就连自己也被扯着一道跟他往水底沉。
伊丽莎白叫苦不迭。
还是头脑过热了!早知道这样,她才不会跳下来!
要是为了这货搭上了自己,最后还来个双宿双飞什么的,那也太冤枉了!
伊丽莎白已经被柯林斯拖着带到了河底,情绪一乱,身体就更不能控制了,呛了口水后,脑子终于清醒了些,睁开眼,透过雾蒙蒙的水体,见下方的柯林斯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估计已经晕死过去了。
伊丽莎白也快憋得到了极限,勉强借助浮力调整了下身体,弯腰想掰开柯林斯还死死抱住自己腿的手,没想到这家伙力道竟奇大无比,任凭她再怎么使劲,就是掰不开。
又呛了口水,胸口也开始疼了。
她勉强定住心神,正想再试的时候,上方忽然笼下一团黑影,有水波震动的感觉,她下意识抬头,看见水面有个人影正朝自己这个方向快速游来。
救兵来了!
她松了口气,立刻放弃努力,闭气等待对方靠近,免得耗尽肺里最后一分氧气。
那人很快发现了水底目标,迅速下潜。
河底光线黯淡,对方面目也十分模糊,但伊丽莎白还是一下就认了出来。
居然是达西!
顾不得惊讶,见对方朝自己快速游来,急忙摇手,指指下面大腿的方向。对方仿佛明白了状况,立刻游到她下方,很快,伊丽莎白觉得腿上一轻,顾不得看第二眼,更不知道脚底下踩着的到底是达西还是柯林斯,胡乱用力一蹬,借了反弹力迅速往上浮,很快冒出了水面。张嘴呼吸一口气后,她朝岸边游去,最后被简和玛丽七手八脚地拉上岸。
绷紧的神经一旦松懈,整个人就筋疲力尽。伊丽莎白不顾一切地瘫在了地上,闭着眼睛一边使劲咳嗽,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息。
过了一会儿,河面再次哗啦一声,达西托着一动不动的柯林斯浮出了水面,朝着岸边游来,上岸后,费力地将死沉死沉的柯林斯拖了上来。
“莉齐,你没事吧?你的手冷得像块冰!”
这边,简眼里含着泪花,跪在伊丽莎白身边,不住搓她的脸和手。玛丽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吉蒂则呆在边上,一副完全被吓傻以致于还处在发蒙阶段的状态。
“呜呜——我正好碰到达西先生,他骑马带我过来,就看到你也掉下去了……”
吉蒂终于回过神,眼泪鼻涕横飞,声音打着颤儿。
伊丽莎白咳了一阵,又打了两个喷嚏,终于舒服了些,睁眼正要开口安慰下被吓坏了的几个姐妹,突然眼前一黑,一样不明之物从天而降,把她整个人蒙头蒙脑地罩住。扒拉下来露出脑袋看了下——是件黑色的羊毛料男人外套,干燥而温暖。
这对刚从冷水中出来的她来说,简直就是救星。
伊丽莎白抓住大衣领口,顺势抬眼往上,遇到一双满是愠怒的眼睛。
“小姐,英格兰国王不会因为你今天的勇气而授予你嘉德勋章!恰恰相反,去做自己能力之外的事,这是我见过的最愚蠢的行为!”
他似乎在极力压制怒气,但显然不太成功,所以说话语调显得僵硬而怪异。
他全身也湿透了,原本裁剪合体的衬衣和马甲紧紧贴在身上,发鬓鬓脚不住往下滴水,被头顶阳光一照,正好折射出几点白光。
伊丽莎白眨巴了下有点干涩的眼睛,叹口气,用嘶哑的声音恹恹地道:
“达西先生,您说的没错。我正后悔着呢。往后就算一百个柯林斯先生掉进河里,我对绝对不会再干这样的蠢事了!我发誓!”
她缩回脖子,蜷起身子,扯高外套把自己再次蒙了起来。
“天哪,柯林斯先生是不是已经死了?他一动不动!”
达西僵在那里,盯着地上被自己外套罩住的那一坨时,他背后的吉蒂又哭了起来。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等胸口处鼓荡着的那种似乎濒临爆炸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些后,转身过去,迅速将趴在地上的柯林斯翻了过来。
牧师先生脸孔浮肿而苍白,两眼紧紧闭着,掀开他眼皮,瞳孔涣散无神,伸指探他鼻息,鼻息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了,只有贴近他脖子旁的动脉,才能感觉到尚存的微微一点跳动。
达西眉头紧皱,用力拍柯林斯的脸,叫他名字,但毫无反应。又扩开他嘴,然后用力挤压他胸腹部,混了泥沙的水从他嘴角慢慢流了些出来,但人还是没有知觉。
“没用的。他呛水时间过长,只这样,他醒不了。”
一个依旧带了些沙哑的声音慢悠悠地在他背后响起。
达西转头,见地上的那一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了起来,被水浸湿的长发沿着她肩膀一缕一缕打着卷地散落,垂在了他的外套上,晶莹的点点水珠自卷曲发梢争先恐后地滴落,一道道地沿着他的羊毛外套往下滚落。
她的脸色还有点苍白,但精神看着好了些,被水打湿的睫毛紧紧贴在脸上,显得眼睛越发澈亮。
他眉头比刚才皱得还要厉害了。没理会她,只从地上站了起来,朝向简,飞快说道:“贝内特小姐,我必须要马上送柯林斯先生去就医,至于您的妹妹……”
他瞟一眼还坐地上裹着自己外套的伊丽莎白。
“她看起来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我知道你们今天都受惊了,但请原谅,我此刻无法护送你们回去……”
伊丽莎白拧了拧还在滴滴答答的头发,从地上站起来,一边去捡自己的鞋,一边说道:“这里到镇上几英里,等你把他送到医生那里,估计早断气了。”
达西看了眼她弯腰穿鞋的背影,一语不发,只朝简点了下头,弯腰下去。
“我说达西先生,您怎么不听人劝?”伊丽莎白已经穿好鞋,朝他快步而来。
达西终于应道:“伊丽莎白小姐,您说的确实有道理,所以我必须尽快。”说完,他俯身下去要搬起柯林斯时,手背却被一双白皙的小手给按住了。
达西一顿,不快地抬头时,发现她已经蹲了下来,神情郑重地望着自己,不由自主地迟疑了,改用眼神向她发问。
伊丽莎白朝他肯定地颔首。
“达西先生,柯林斯只是短暂闭气,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