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掠起她垂下来的刘海,温柔注视着她,声音轻缓:“闹够了吗?把工作辞了,房子退了,回家来!”
她离他很近,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烟草味,他的眼角又添了几条纹路,却只是这半个月的事。他的眼里有她所看惯的宠溺和心酸,他的脸上写满诚恳,这诚恳如此真切,竟似带着隐约的企求。不,舒诚这样的人不会企求,她想。她的心如乱麻,脑袋搅成一团浆糊,灵魂的某个深处又似乎有一道光正渐渐明亮,一条曾经阻断的路曲曲折折又向她伸展开来。
她慢慢摇头,说:“不,我要跟你离婚!”
他的鼻翼开始张和,拢着她手臂的手指收紧,她感觉到了疼,扭动一下身子,他慢慢松开了手。
她坐离他远一点,像要以与他拉开距离来表示她的坚决。
他又点上一根烟,皱眉眯眼的抽了起来,不说话。
她没有嗅出他的怒意,说:“舒诚,我们一直都不幸福,还是离了吧!我不会辞掉工作,退掉房子,我要开始自食其力的生活!——甚至不再依靠我的父母。”
燃着的烟闪了下火光,他转身凝视她,一口一口吐着烟,没多久,客厅又是一片烟雾缭绕。
她的脸隐在弥漫的烟雾之中,像他的梦。她晶亮的目光看着他,那双眼仍然那么清沏明净,却永远拢着一层如梦如幻的轻纱。
艾梦一直没有等到他的表态,将心一横,说:“舒诚,我不爱你……”
“够了!”舒诚猛的喝道,一把掐住她的手臂。他掐得那样紧,那样重。艾梦痛得秀眉深蹙,舒诚的手劲却丝毫不减,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瞪大的眼里盛满寒冰,有着无边的恨意。
艾梦颤抖着声音叫道:“放手!好痛!”
舒诚狠决的望着她,沙哑的声音似受伤的兽发出的号叫:“我不会签字,是你不让我们幸福,那我们谁也别想幸福!”
第四章
艾梦在一片混乱当中继续她的职业生涯。
环宇网络科技公司是一家主营开发网络游戏、规模中等、新成立不久的企业,创办人杨或在业界是个年轻有为、潜力无限、野心同样巨大的商界人才。据传他28岁时仍是个大学毕业身无分文的农村穷小子,命运的转折便是交了谢飞飞这个千金大小姐。谢飞飞是全市有名的谢氏集团董事长的掌上明珠,传闻杨或当初创办公司的资本金极大部分来自于谢董的支持。当然,这些年下来,环宇办得有声有色,杨或的能力并不是用三两句闲话就可以否定的。
小道和八卦是这个世上有人的地方便无孔不入的妙事。你总要到最后一刻才明白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被传得多么神乎其神,或者多么庸俗不堪。它们出自于洗手间,出自于公司的某处拐角,出自于电梯门口,出自于楼梯间的狭路相逢,甚至出自于周末在公司以外的场合的意外遇见。他们事不关已,身体中的细胞便闲得慌了,需要什么元素来调动它们的积极性,像为无聊的人生添上一点乐趣似的。他们可以不看电视不听音乐不读书不看报,他们不能没有闲话。闲话的妙处便在于,它的主角是认识的,情节是恶俗的——越是肮脏的污秽的东西,它越有着不灭的吸引力,这就是人。
艾梦对这些是充耳不闻的。她身上依然保留学生时期、少女时代纯洁天然又清高飘渺的东西,她不屑于那些闲话。她在公司里并不合群,仍旧独来独往,只与林美娜有着淡如水的接触。她知道她可以保留这份天性一直活到三十三岁,是性格使然,也是生活条件优越所致。这点上她不得不承认,舒诚将她保护和圈养的很好!圈养,对,在她心中,舒诚像个牧羊人指挥安排着她的一切。她奇怪为什么过去的六年多,她竟然没有感觉到失去自由。她想,唯一的解释便是舒诚的手段高超,将她拘束得怡然自得。
她现在最大的烦恼就是如何伺候好她的顶头上司。
她捉摸不透他的脾气,据说全策划部没一个员工捉摸得透。她的部门主要负责网络游戏的创意策划,可以说是环宇的“心脏”。没有创意就没有市场,所以当年杨或花了重金从同类企业中将卢故挖了过来,他留过学,获得国际间的许多奖项,是业界的抢手货,却被杨或的诚意和口才打动,甘愿栖身在一家新创办的企业。
在环宇内部,连杨或都得让他三分。他这人又没有什么世俗的虚情假意,迎来送往,他的傲慢无礼、火爆恶毒早已在业界扬名。他工作的时候十足的一个投入创作的艺术家,对着电脑可以目不斜视的一整天,将头发抓成鸟窝、领带扯到肚脐,这个时候艾梦若是捧一份文件,或者端一杯咖啡,都不能发出任何声响,否则,他便暴怒的拍案而起,不分青红皂白的骂骂咧咧;他完成一份工作的时候,又会很仔细的整理仪容,冷着一张脸将创意项目在公司会议上公布,询问各部门的意见。各部门每次都没有意见,因为他的创意常常是人们完全想象不到的,却又精妙无双。他仍然将脸调成零下好几度,说好吧,那实施吧!总经理请签字!
艾梦觉得,工作像他的情人,又像他的敌人。
对待下属,他也一样的严苛。艾梦不止一次看见员工从他办公室哭着跑出来,或者有人干脆辞职。她想他这样的一个人,若不是有着如此精妙的头脑,想必在这个世上也活不长久吧!她这样想的时候,忽然将他归为她的同类——他们都是离群索居的一类人。
他其实是个极认真的人,不容许她工作上的任何一丝轻微的差错。她很难将他与那天夜里泡吧的邪魅男人划上等号。她正处在思绪极其混乱的时期,研究她的上司似乎为她带来暂时摆脱困境的轻松。她忍不住猜测,他这样年薪几百万的黄金单身汉,又并不真像个情场浪子,而这般夜夜狂欢,必定是情感上受过怎么样的伤害。她知道有一类人只能借助肉体来摆脱痛苦和寂寞。
她这么想的时候正给他泡第三杯咖啡。第一杯,他说太苦,第二杯,他说太甜。他正在思索一个新的方案,现在似乎卡在某个瓶颈,一脸的难以亲近。她这杯咖啡泡得用心良苦,放几勺糖加几滴炼乳都一丝不苟的,又怕他说太凉太烫,将火候掌握得半分不差才敢端进他办公室。
她踮着脚,提着气,小心翼翼的将咖啡轻轻的,轻轻的放在他办公桌上,再去端他不喝的前两杯咖啡时,不小心手一晃,溅出了一两滴,好死不死的,滴在他洁白的衬衫袖子上面。
卢故紧皱的眉头都快要结成一团了,本来就铁青的脸色泛着灰,劈头就骂道:“你在搞什么!泡杯咖啡都可以给我弄出这么多状况!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收你!”
艾梦心里那个憋屈。她想她几时受过这等气!她想她如今怎么沦落到这地步,为了区区两千块月薪折断了腰!她又想他这人的父母是怎么教小孩的,怎么就教出他这么个祸害!想到父母与小孩,她又想到她家瑶瑶,想到她婆婆说以后不准见瑶瑶。她现在处在生活和思想一盘散沙的阶段,稍微一个细节便能令她崩溃。她想了这么多,那身体就僵硬了,眼眶鼻头都红了,巴巴的看着她老大,就要落泪。
卢故一个激灵,猛的想起那天晚上这个女人在宾馆哭得唏哩哗啦,他把她带出房间时,所有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他。他骂哭过多少人,也没见她这样没完没了的。他连忙挥挥手让她出去:“得得得,这里是公司啊!别又哭得跟什么似的!”
原来他早认出她来,还记得呢!她这下羞愧的面红耳赤,急忙将东西收了,逃出门去。
她刚在位子上坐没多久,总监室忽然又大嚷起来:“艾梦!”
办公室的同事又从一格格隔屏上抬起头,同情的看着她。
总监室的门“哐”的打开,卢故气极败坏的,指着她:“我说过我不要速溶的咖啡!你怎么回事啊!”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人怎么回事啊,又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艾梦心里窝火呀!她只好站起来,说:“饮料区只剩下速溶的了,总监。”
他只是借故发火,她顶了嘴,他更是火冒三丈。办公室里静静的,只听得见复印机出纸的声音。他说:“你……”
她当他内分泌失调!灵机一动把心一横,她在心里呼吸吐纳了几下,从抽屉里抽出一根巧克力,递给他,尽量带着“温和”的笑容:“总监,你先吃根巧克力吧!改善心情的!”
他的“你”字没有继续下去。办公室里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们,等着看好戏呢!她把这个卢总监当什么呀,以为是女人的那几天闹情绪呢?他们看到总监怔了一下,涨得通红的脸色却慢慢平和,冒火得想要吞人的眼神也渐渐平静,他们想,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可有你艾梦受的了。谁知,他站在她面前,安安静静的过了几秒钟,那眼神渐渐柔和起来。他的嘴角弯起欲笑的弧度,渐渐的,渐渐的,竟从喉中涌出笑声来!
这真是破天荒的头一次,卢总监进公司两年了,他们头一次听到他如此爽朗的笑声!他们的好奇心更甚了,猎奇的猜测都有了,他们看到总监接过艾梦的巧克力,眼睛一直盯着她,那眼神是说不出的温和,对谁都没有过的温和!这两人一定有什么,他们想。
艾梦实在没有想到巧克力的缓兵之计如此奏效。这效果不是当时当天获益,而是有长远收益的。
卢故对她的态度有很明显的好转。他不再粗暴的使唤她,不再恶意的辱骂她;她忘了他的行程,漏记某次会议的时间,他只淡淡的说,下次注意点;她拿错了他要的文件,他会提示说是哪份哪种封皮的;她又给他泡偏苦偏甜的速溶咖啡,他只略微皱皱眉,全喝下去……
艾梦有点吃惊,她以为她是瞎猫撞上死耗子,正好遇上个狂爱巧克力的怪异男人。于是,她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准备了各式各样的巧克力,在他眉头深锁,脸色难看,脾气火爆的每个时刻递上去,往往可以起到关键的扭转乾坤的作用!
再然后,他对她的态度更好了。她给他汇报行程,他会眯着眼看她精秀的小脸;她陪他开会,他会亲自帮她调节空调的风向;她交给他一叠划好重点的文件,他会微笑着接过;她说饮料区又只剩速溶咖啡了,他竟然回答速溶的也不错!她简直受宠若惊了!
策划部的员工见风使舵惯了,原本没将这个有点姿色也仅此而已的新员工放在眼里,如今已将她巴结得滴水不漏。她成了他们在总监面前最好的挡箭牌,总监的冰块脸遇上她往往会冰消雪释,让他们工作的环境安宁了不少。
明里一套,暗里一套。Office的生活也是刀光剑影闪烁,是非恩怨交错。谁叫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呢?有人羡慕,有人妒嫉,有人打小报告,有人散播谣言。
艾梦那天跟林美娜一起吃午饭,美娜便好心提醒她:“最近你跟总监的事可是传得沸沸扬扬,全公司都知道呢!”
艾梦问:“我跟总监什么事?”
林美娜拿眼看她,扶了扶眼镜。她们现在的交情确实还没到交心的地步。林美娜只说:“说你跟总监走得近啦!”
艾梦说:“哦,传就传吧,我无所谓。”
林美娜说:“当我白说。”
艾梦握了握林美娜的手,真诚的说:“我跟总监真的没什么,他们怎么传我无所谓,我只跟你澄清!”
友情需要这样的开诚布公。一瞬间,她们之间那条淡淡的疤痕不再刺眼。林美娜笑着反握艾梦的手,第一次问:“你这些年好吗?老公对你好吗?”(。wrbook。)她早就注意到艾梦的婚戒。
艾梦有点感动。她点头,又摇头。她说:“我正在离婚!”
林美娜脸上没有惊奇,毫无恶意的,又像自嘲的笑了笑:“有人忙着离婚,有人忙着结婚,这世道,怎么回事!”
艾梦知道林美娜依然单身,她小心的问:“美娜,你还没找到另一半?”
林美娜说:“是啊,找不到!”
艾梦说:“怎么会?是你不想吧?”
林美娜静静注视着艾梦,看了好一会儿。艾梦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下意识的摸了摸。林美娜嗤笑一声,说:“艾梦哟,你还是老样子!”
艾梦不解。
林美娜说:“你以为现在嫁人都那么容易啊?你呀……”她眸光一转,又说:“这么巧,杨总也来这餐厅?”
艾梦的心跳开始加速,不用转头,便慌乱起来。
第五章
她在环宇上了近一个月的班,私下里却几乎没接触过杨或。偶尔电梯里遇见了,她规规矩矩的叫“总经理好!”,他礼貌的点头微笑,然后,他接电话、打电话,或者埋头看文件。好几次,她想提醒他电梯里光线不足伤眼睛,看到他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只好吞声。
她不懂重逢对他的冲击,她也不懂自己心里被重逢冲击卷起的漩涡。她从没觉得,也许他们的重逢是错误的。她的意识里,重逢是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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