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邪低沉的声音有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说:“阿音,你只是喝醉了。”
在归邪这里,伏音是哭是笑从不会隐藏。可那时她明明几乎都要哭出来了,却缓缓勾起了唇角,然后将归邪推开。她踉跄了几步,归邪想去扶她却始终没有触到她。
伏音醉得厉害,身姿斜斜晃晃,不愿再和归邪呆在一起,嘴里哼着宴上的小曲儿,越走越远。
伏音以为那是拒绝,但她不知道归邪只是害怕。归邪怕她真的只是酒醉,他怕伏音会后悔,他怕自己会让伏音痛苦。
伏音说喜欢他,他比谁都要开心,都要高兴。他看着她极为勉强的笑,心里就像被坚石砸得生疼。他想将她拥在怀里,然后告诉她:“阿音,你愿意嫁给我吗?”
他曾无数次这样想,他们两人成婚又能如何?他们没有碍着任何人,他只是喜欢上了一个本该让他疼惜一辈子的人。
生辰宴后,伏音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避归邪,两个人不似从前那般亲近。伏音一日比一日消沉,无论做什么都不开心。她看见归邪,每次都有泪涌出来,可还是躲得远远的,不肯走近同归邪说一句话。
伏音不知道,她走到哪里,归邪就会跟在哪里。归邪很担心她,却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说。
直到伏音去地府的帝释观拜会妙提尊者。那日翠棠树婆娑了一地的碎影,幽冥地府的空中漂浮着淡淡的叶子芳香。归邪隐了身形,背靠着翠棠树,藏得极好。
我看见伏音伏身跪在妙提座下,忍着泪,问:“敢问尊者,如何摆脱世俗的痛苦?”
妙提问:“你有何痛苦?”
伏音说:“弟子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上的人。”
妙提轻轻一笑,笑容慈悲得像个佛,说:“没有什么是不应该的,一切皆有因,一切也皆有果。”
他们佛家讲究众生平等,在他们眼中一切喜欢皆是有理,只是要承担因果罢了,但谁也不知这因果到底是好还是坏。
“让你痛苦的不是你的喜欢,而是世俗的眼光。”妙提缓声道。这句话却让伏音的身影发狠地一颤,我看见归邪的眼睛渐渐深沉了起来。
妙提笑说:“我曾想渡化一个女施主,她违背三界法则而执意与她的心上人在一起,我问她‘众亲叛离万人诋毁,你苦吗’,她说‘亲我者永不叛离,诋我者与我无关,九重天外又高又冷,有了他我觉得暖,为何会苦’。”
伏音眸里全是震惊,颤着唇道:“弟子不如她那般勇敢。”
妙提笑着摇头:“她勇敢是因为她真得爱一个人。”
“何为爱?弟子对他的喜欢就不算爱了吗?”
“这一切都需你自己来悟。”
翠棠树的树叶被风摇得沙沙作响,粗壮的树干已经被归邪捏出来印记来。伏音在翠棠树下跪了很久,归邪便倚着树陪了她很久。
那日回到妙香海,伏音深待闺中,归邪却没有敢去看她。
伏音百思不得解,便想去了解何为真正的爱,她将自己常用的竹笛炼化成法器,执意下地府渡劫。渡人入世,渡人入轮回,解一切可解之孽,渡一切可渡之人。
老鲛王被她气得不轻,让归邪好好劝她,可归邪只是笑了笑,说:“阿音,早点回家。”他从不会勉强她做任何事,她不想留,他也不会阻拦。
几近千年的时光,伏音都没有回来。归邪曾无数次偷偷去地府,看着伏音从一个青涩的少女渐渐长成一个温婉的女子,她的善与慈悲,归邪都看在眼里,也暗自欣喜。无论在哪里,伏音都不曾让他失望。
直到有一次,伏音在帝释观里抚着那棵繁茂的翠棠树,轻轻笑着,脸上已经全是释然,悄声问了句:“他在妙香海应该都还好吧?”
觉岸道长坐在石桌上喝茶,给伏音倒了一杯,引她坐下,问道:“你问一棵树,它也不知道什么,你想回去看看吗?”
伏音端杯喝了一口,淡然道:“以前觉得自己无法面对他是因为自己的喜欢,现在没有了那份情意,更加没法面对他了。这里,挺好的。”
归邪将我把玩在手里,嘴角却是在笑。得知伏音当初说出心意真的只是一时冲动,归邪有些庆幸。
与其让她在日后地久天长的相处中讨厌自己,当初没有迈出那一步真让他觉得庆幸,至少伏音不会讨厌他。
自那天之后,归邪便再也没有来过地府,也没有再见过伏音。
回到妙香海,他嗜上了喝酒,在醉生梦死沉浮萎靡的时刻,老鲛王将王位传给了他,而后他再也不沾酒。他接手鲛王的位置之后,渐渐起了君王的风度,每日朝会后又处理政务,忙得他没有时间休息,好像也将伏音的事抛诸脑后。
只是在月色回时,他会甩掉侍从只身跑到岸上,倚着海礁吹笛唱歌。鲛族里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的歌声。唱得累了,他便将我从怀中掏出来,然后对着月光细细打量一番,而后低低地问一句:
“阿音她还好吗?”
时间久了,他就开始有些后悔。他以为他能将那日日的思念藏得很好,可整个妙香海都和她相关,无论走到哪里,他就觉得伏音会在那些事物中浮现。
他无法怨恨伏音,就将怨恨转到了天界。他觉得,如果没有那么多的世俗纲常,兴许伏音就不会觉得痛苦。
归邪曾想纠结魔界势力反抗仙族统治,我隐隐有些担忧,迫切地想要告诉他不要这样做。可我的修行太浅了,根本就不能修成人形,也不能开口说话。
他曾找了魔界的魔尊,现任的魔尊是个女子,听说是个极其貌美的九尾狐,名为千冢。千冢没有见他,只让身边的小妖侍从传了一句话:
“她会希望你这样做吗?”
归邪没有再说话,而后就回了妙香海,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后来的后来,归邪就在妙香海上与伏音重逢,尽管两人兵刃相见,尽管伏音怀中抱着一个人类男子,可他要比往常任何一日都要开心,他说:“珠儿,孤今天见到阿音了。”
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好像这是一个君王的天性,伏音走后,他好多话都只能对着一个珠子说。他很温柔地说:“她终于肯回来了。”
在那之后没多久,归邪的手下向他报告说伏音有了身孕,孩子的父亲是那个凡人男子,听闻是天定的人皇赫连成。归邪知道后愣了很久很久,一手握着我,几乎快要把我捏碎了。
而后他坐到了王位上,原本极为黯然的眸子升起了一点点光彩,然后将我在手中转了转,说了声:“孤要当舅舅了。”
他低了眸,阴美的眼瞳比我身上的光彩都要柔和,半晌,他说道:“等孩子满月的时候,孤便将你送给他。阿音不大愿见孤,你代孤好好守护那个孩子。”
后来归邪又有些不放心,又说:“孤想要看看,赫连成配不配成为孩子的父亲。”
他将我封在匣子里,没有将我带在身上,我只知道他去了殊月国的战场,回来之后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归邪这个人并非天生的寡言少语,他只是一直缺少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渐渐地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正确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在伏音那里,他总会做一些愚蠢的事,说一些愚蠢的话。
他回来后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他一直都没有把我送到伏音的手中。不久后,归邪从六合界将伏音救下,带她回了妙香海,两个人不多话却还算融洽。
当时的伏音已经没有了孩子,也不见她提及任何关于赫连成的事,我便心觉有些不妙,以为是那人界的男子负了她。但我又觉得很好,有伏音陪在身边的归邪,好像才能真正地活着。
但伏音没有在妙香海呆很久,就自己再次走掉了。她走掉的那日,归邪原本打算将我送给伏音,准备跟她好好说一次话,可当他带着满满的心意来到伏音的寝宫时,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绀青色的长袍浮出波纹,他握着我的手渗出汗来。接伏音回妙香海那日他心底有多开心,如今伏音离去时他心底就有多难过。可即便是这样难过,他还是沉着声缓道:“她还是那样,即便是走也该说一声。”
他高达的身影折在地面上,愈发的落寞,我很心疼,想去伸手抱抱他,可是却无能为力。
伏音走了二十年多年间,他一共离开妙香海两次。
第一次是去皇宫杀了那个名为绾姬的水妖。结界里面,绾姬已经被那个名为九羲的姑娘用斩雷诀劈得奄奄一息。我这才知道,伏音失去孩子,与那人界的男子分离,全部都与这个水妖有关。
绾姬坐在那里,强撑着身子,已经变得疯疯癫癫,嘶吼道:“你早就知道了!归邪,你让我在这后宫活了二十多年,就想看我痛苦吗?”
绾姬这二十年过得不好,但临死之前都还将自己这些年来遭受的痛苦归咎于别人身上。
归邪知道是绾姬害得伏音失去了仙骨,可他这时不知伏音已经变成了寂魂,他一直以为伏音只是不想再见他。即便是这样,他也不会饶过绾姬。结界内,他捏了火绝阵,将绾姬死死困在里面,看着水妖一点一点化成了飞烟。
即便归邪是个王,我也是第一次见他下手那样的狠绝残酷。
而第二次离开妙香海,是被一封信召去了地府。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当他回来之后,被高高的琉璃门槛绊倒,整个人就摔倒了地上。这个门槛他跨过无数次,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摔倒。
他伏在地上,半晌没有起来,脸埋在了臂弯里,沉郁的哭声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沙哑的不成样,脆弱的像个孩子。我没有见过他哭,也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可以哭成那个样子,撕心裂肺且痛不欲生,似乎把他这些年所有的隐忍都一并发泄了出来。
落泪成珠,泻了一地。
他扶着桌角站起身来,然后看向了偌大的海王镜,他盯着自己的眼睛,然后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阿音不在了。”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到了癫狂的地步。
他开始砸东西,将他宫殿里所有的东西砸得一干二净,东倒西歪。连那个海王镜都被砸得裂痕斑斑,将他的身影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砸了之后,他颓然地倚在角落里,哭得喉咙都涌上了血腥。
我想,如果我有一双眼睛那该有多好,我可以陪他一起哭。如果我有一双手那该有多好,我能将他抱在怀里,就像他曾经万般疼惜地拥着伏音一样。
斑驳的海王镜中逐渐浮现一个女体,我觉得自己离归邪越来越近。
我触到他染着冰霜的衣袍,而后轻轻将他抱在怀里,我听见我的声音有些莫名的耳熟。
我说:“我在这里。”
28。剑魄(一)
我点燃了七枝灯中的“喜”灯,之后七枝灯便幻化出的精元注入到舜苍的体内。这个东西比生死卷宗有德一些,至少没有非得让我集齐七枝灯才能召唤它的法力。
舜苍将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能感受到他温温热热的气息。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舜苍在池离树下抚琴,我在渡川畔摘下血红色的曼珠沙华,然后一朵一朵放入渡川中。迢迢不断东流去的滚滚渡川,在这之上,渡过去的是痛,渡不过的是疤。
我似乎还能看见那一袭湖蓝轻纱的女子立在这迢迢渡川之上,霜霜其华,乐音汨汨,用佛音将忧郁于心的人渡入轮回。
自赫连成的事情了结之后,凡是熟悉地府的小鬼儿皆能看见孤孤单单飘荡在渡川之上几十年的的寂魂伏音,身边突然多出了一个身着明黄绣飞龙袍子的人,常常轻握着她冰凉如雪的手,牵着她一遍又一遍地从渡川的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折回来。
如此往复,终不知何年。
往世肠断,不知他梦,迢迢江川无尽处。
赫连成居然放弃了成仙的机会,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狱里一年又一年的陪着伏音。他比我想象中要执着。
伏音化成寂魂之前,身似乱坠天花,神识尽数注入灼灼如血的曼珠沙华,见之可断离恶业。
曼珠沙华蔓延数十里,终不如渡川之长,我将其放入渡川,愿伏音无时无刻都能看见赫连成和她的寂魂执手相伴之景,愿她永世不再孤单。
事成之后,我看着满川的朱花集流如河,心下一阵满足。
舜苍挥了挥广袖,便将独幽琴收了起来。他走到了我的身边,将我轻轻揽在怀里,说:“阿九,我们回去吧。”
我冲他伸出了手,说:“方才累着了,你抱我回去。”
舜苍抱起我,但我们却没能回去。
舜苍抱着我路过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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