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着背上的疼去解缠在秦理腰上的束带,嘴里焦急地喊:“阿理,阿理!你有没有怎样?!你醒醒!不要吓我!”
有医生蹲到他们身边看秦理的情况,还有护士小跑着去推轮床。秦理突然清醒了一些,他的左手猛地扣住何棠的手腕,何棠心下一惊,只见秦理正用力地仰着头看她,他的眼神变得陌生又可怕,眼里竟还布满血丝,他的面部肌肉微微地抽动着,口唇歪斜,很努力地挤出了最后一句话。
“糖……糖……不要害怕。”
然后,他突然地仰起下颌,古怪地大叫出声,整个人剧烈地抽动了起来。
有医生大喊出声:“他癫痫发作了!轮床!快!”
癫痫?何棠发了懵,是不是就是羊癫疯?
何棠听何庆国说过羊癫疯,但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人癫痫发作,还是在她的怀里。
她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场景,几乎要不认得怀里的这个人。
秦理已经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形象,他头发散乱,身体僵直,脑袋大力地向后仰着,脖子上青筋毕现。
他翻着白眼,口鼻处涌出串串白沫,一张脸由苍白渐渐地变得青紫,喉部发出阵阵奇怪的咕噜声。
他的左臂抽动得很厉害,诡异地扭曲着,连着平时寂静不动的右臂和双腿都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他的力气似乎变得很大,一会儿弓起背,一会儿又猛地挺直身躯,使得何棠几乎要抱不住他。
她被秦理带得松了手,他的脑袋磕到了地上,一下一下地撞着地板,发出“砰砰砰”的声响。
持续不断的抽动中,他的身下渐渐地溢出了一滩水,浸湿了他的裤子,也浸湿了何棠的衣衫。
她知道,他失禁了。
何棠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她知道这时候不是惊慌害怕的时候,她没有时间发呆,脑子里突然想起幼时听何庆国说过,羊癫疯犯了的人也许会咬破舌头,或者被自己吐出来的东西憋死,因此一定要让他张开嘴,塞进东西。
边上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物品,医生还未作出反应,何棠已经毫不犹豫地掐开秦理的嘴巴,把自己的手指塞进了他的嘴里,他还在不停地吐白沫,身体像触了电一般地狂抖不休。
她感觉到他的牙狠狠地咬在她的指上,一阵剧痛传来,何棠竟不害怕,只是想着不能让他咬舌或窒息。
边上的人都惊呆了,有更多的医生赶到秦理身边,一个医生看到何棠的手指在秦理嘴里,大声地训斥她:“你疯了不成!赶紧把手指拿出来!!这样你会受伤的!!”
何棠冷汗涔涔而下,倔强地咬着牙摇头,医生试着去拉何棠的手指,秦理咬得很紧,完全拉不出来。
有医生快速拿来压舌板伸进秦理嘴里压住了他的舌头,才有人将何棠的手指拉出来,她的手指已被咬破,鲜血淋漓,连着秦理的嘴边也是白沫混着血水,看起来更加可怕。
医生们没有慌张,一个医生护着秦理的头部,在他头下垫上了一个枕头,另有医生护着他的四肢,按压着他的几处大关节,限制着他身体的抽动。
何棠呆呆地跪在一边。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何棠脑中一片空白,终于,秦理停止了抽搐,他僵直的躯体渐渐变得柔软,整个人安静地躺在地上。
医生们松了一口气,合力将他抬上轮床,往走廊深处推去。
关敬小跑着追了上去。
何棠站起了身,回头看了一眼,梁鲁生和他的亲戚都被之前的一幕吓住了,何棠冷冷地注视着梁鲁生,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
指上的血都擦在了她的颊边,她却丝毫不觉。
梁鲁生看着何棠苍白的脸上满是鲜血,她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身上尽是血迹,十分得诡异恐怖,偏偏她的眼神却是平静无波的。
“秦理不是魔鬼。”何棠注视着梁鲁生,轻轻地说:“你才是。你一定会下地狱的。”
☆、76
小时候;一开始;秦理并不知道自己癫痫发作时是什么样子的;因为癫痫病人不管是大发作还是失神发作都是意识丧失的,恢复意识以后也对发作时全无记忆。所以对年幼的秦理来说,他只记得自己偶尔会有情绪上的变化;突然之间变得生气;或是兴奋;或是惊恐、哀伤,接下来身体上就会产生一些反应;比如恶心头晕;耳鸣气胀;甚至短暂的失明等等;在那以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他通常都在床上;衣服裤子全都换过了,叶惠琴则陪在他身旁。秦理会问妈妈自己是不是发病了,叶惠琴答是的,然后慈爱又心疼地摸摸儿子的脑袋。
她一直都是这样回答秦理的,秦理很聪明,还常问为什么,他对自己经常会有一段时间的记忆丧失感到好奇,所以必须要妈妈给他一个答案。
叶惠琴就和他说他是发病了。
小秦理天真地问发的是什么病。
叶惠琴就说:“你突然之间就晕倒了呀,然后睡一觉就醒过来了。”
秦理眨着眼睛问:“那我会不会晕倒以后再也醒不过来了?”
叶惠琴说:“当然不会啦。”
后来有一次,秦理癫痫发作住院,他在病房里亲眼看到一个孩子发作,才意识到,那或许才是自己“发病”时的样子。
那个孩子身体扭曲着躺在病床上,全身痉挛,四肢狂抖,他口吐白沫,翻着白眼,整个人在床板上颠簸挣扎,背脊拧成了一张弓。
他的大便小便都不受控制地漏了出来,因为身体的抽搐而搞得床上、衣服上到处都是,病房里渐渐就有了令人作呕的臭味。
7岁的秦理躲在叶惠琴的怀里,瞪着眼睛惊恐地看着那一幕的发生。
这对秦理的打击很大很大,他是个爱漂亮的男孩子,即使身体瘫痪,也一直都很爱干净,想到自己“发病”时也许也是这个恐怖的样子,他的心情就变得十分低落。
当时秦勉也在,事后,秦理问秦勉,自己发病时是不是也是像那个孩子一样可怕,秦勉很认真地想了想,摇头说:“不是。”
秦理心中窃喜,问:“我嘴巴里不会吐泡泡吧?”
秦勉说:“会吐的。”
“那眼睛呢?也会变成死鱼眼吗?”
秦勉点头:“会的。”
“身体绝对不会像他那样抖!”
“也会抖的。”秦勉老实地回答。
秦理快要绝望了,问出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我一定不会尿裤子的,对吧!”
秦勉抬眸看他一眼,小声说:“会尿的,有时候还会拉大便。”
秦理仿佛被雷劈中,直接傻眼。一会儿后他气呼呼地说:“那我和他有什么不一样啊?!还不是一样丑!一样脏!一样丢人!”
“不一样。”秦勉又仔细地想了想,摇头说:“反正就是不一样。你一点儿也不丑,不脏,不丢人。”
……
秦理从昏睡中醒转过来,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那久远的记忆又一次出现在他脑中,竟是那么得清晰。
他睁开眼睛,看到雪白的天花板和头顶的吊瓶挂钩,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知道自己是在医院。秦理艰难地转转脖子,就听到身边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喊他:“阿理,阿理,你醒了?”
他终于看到了她,何棠坐在他的病床左边,目光担忧,她的身边是同样忧心忡忡的叶惠琴,后面站着秦树、秦勉和郭建云。
秦理努力地笑一下,说:“我没事,你们不要担心,老毛病了。”
叶惠琴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说:“阿理,你怎么这么傻呀!为什么不把这事儿告诉妈妈呢!”
“对不起。”秦理轻声说,“我不想让你担心。”
“你不告诉爸爸妈妈,也不告诉棠棠,你知不知道这样子是很危险的!怎么的也要让家里人心中有数啊!”
叶惠琴嘤嘤地哭着,秦勉上前揽住她肩,说:“妈,你控制点情绪,别冲阿理发火。这事是我不好,我以为阿理不会发作的。”
叶惠琴立刻回头瞪他:“你也知道啊!你们两个真是要把我气死!长大了什么都想自己做主,还把不把我当妈了!还有你老郭!你也是知道的对不对!”
郭建云面色尴尬,秦勉见叶惠琴越来越激动,赶紧和秦树一起安抚她,接着就把她带出了病房,郭建云也跟着走了出去。
秦勉对何棠说:“何棠,你陪一下阿理。”
何棠点点头:“好。”
他们离开,宽敞的病房里只余下了秦理和何棠两人。
秦理静静地看着何棠,缓缓向她伸出左手,何棠呆了一下,把自己的左手交到了秦理手里。
他紧紧地牵着她的手,指腹用力地摩挲着她的手指,眼神温存缠绵,还写着深深的愧意。
“糖糖,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秦理声音低沉,不复平日里的清朗,“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小时候得脑炎后有了癫痫的后遗症,已经十几年没发了,我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
何棠问:“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复发了的?”
“三、四月间。”秦理回答,“去北京时,我去看医生了。现在每周也去一次医院,医生说我大发作的概率很低,我就疏忽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后,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糖糖。”
何棠动动嘴唇,最终说:“如果不发作,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告诉我了。”
秦理说:“如果吃药能够控制住,我的确不想告诉你,还有我妈,我真的不想让你们担心。”
他的视线又投向天花板,慢悠悠地说,“我这辈子让她操碎了心,现在她年纪大了,该是享福的时候,我的身体要是再出问题,实在是太不孝了。”
“别胡说!这又不是你想的。”何棠情急地握住他的手,“你可以不告诉妈妈,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不知道我会担心的吗!”
“你会害怕的。糖糖,你有没有看到我发作时的样子?”秦理温柔地看着她,有些难以启齿,“是不是……很丑?你……害怕吗?”
何棠缓慢却坚定地摇头。
秦理注视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说:“糖糖,其实我很自私。”
“没有的事。”何棠握紧他的手,“你一点也不自私,你明明是个那么好的人。”
“呵,谢谢夸奖。”秦理勾起嘴角笑笑,有点自嘲,他叹一口气,“其实梁鲁生说的话有一定道理,希晨的死,我的确有责任。”
“不是这样的,这是意外!七年前是意外,现在还是意外。你又不想的。”何棠安慰着他。
“只差四年而已。”秦理闭紧双目,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少年的样子,他湿了眼角,缓缓地说,“差四年,我就能把他接出来了,只差四年,他的人生也许就能改变了。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糖糖,我真的很自私。”
“不……”
“嘘……听我说。”秦理的左手从何棠手中挣脱,抚上她的脸颊,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摸,说,“我娶了你,却无法给你一个健康的丈夫,一份正常的夫妻生活,我难道还不够自私么。”
何棠急道:“你没有……”
秦理止住她的话,他闭着眼睛摇头,说:“我一直都没和你说,其实像我这样子瘫痪的人,寿命也许会比常人短许多。”
何棠深深锁眉,脑中想起何海时常念叨秦理的话:他活不长。
她说:“阿理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我不是在庸人自扰,我也一点都不想死,我说的是事实。”
秦理面色平静地看着何棠,继续说,“就像希晨那样,他也不想死,就算瘫痪了,他也没想过要死。可是,他想要好好活下去需要亲人花费很多时间精力。只要一个看护不当,就容易引起各种并发症,也许对常人来说很普通的一次感冒发烧,就会要了他的命。我……我也是这样的,我害怕生病,厌恶生病,但是很多事不是我能决定的,从小坐轮椅注定了我的健康状况和普通男人不一样,注定了我将来,将来,可能……四、五十岁就……”
“别说!!”何棠猛地开口,她的右手情不自禁地捂住了秦理的嘴,把他最后的两个字生生地堵在了喉咙里。
秦理惊讶地看到何棠右手手指上缠着的纱布,何棠又迅速地把手收了回来,藏在了背后。
“糖糖,你的手怎么了?”秦理焦急地问。
何棠知道不说实话他会担心,想了想还是把手拿了出来给他看,说:“我没有经验,犯了个错误,你发作的时候我把手指伸到你嘴里去了,我怕你咬到舌头。后来医生教我了,说我这样子是最蠢的行为。”
她笑笑,弯了弯露在纱布外的一点点指尖,说:“没什么大碍,骨头没事,只是伤了点皮肉,缝了几针。”
见秦理面色惨白,眼神凄凉,何棠笑得更开了点,说:“你别这副表情,我不疼,我倒是觉得你牙口不够好啊,怎么的也该给我咬个骨裂,这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