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大家全部沉默。母亲最先点头:“也是,你们住在一起了,订婚也是个意思。老慕你说是不是?”
父亲观念比母亲更传统些,之前听说他们同居就有点不乐意。现在见陈北尧一力想要负责,倒高兴了些,点头:“嗯。”
慕善笑道:“这事回头再定,不急。对了,小陈给你们报了个旅行团,下个月有时间去吧?”父母连说破费,订婚的话题倒一时岔开了。
父母看旅行团资料的时候,慕善趁机在桌下狠狠捏了陈北尧一把,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笑不语。慕善看着他沉静温和的侧脸,心里透亮——他要逼她表态了。
陈北尧打定主意的事情,果然是没有回旋余地。并且来得比慕善想象的快得多。
吃了午饭,父亲去午睡,母亲看电视。陈北尧和慕善看了一会儿以前的相册,说了会以前的趣事。陈北尧极自然的抽出七八张她不同年龄段的照片,塞进西装口袋里。然后拉着她站起来:“出去走走。”
屋外新雪已经消融,远远望去房屋树木仿佛都带着干净的湿气。慕善一下楼就发现司机已经等候多时。上了车,目的地极为明确的开了出去。
“去哪儿?”慕善忍不住问。
陈北尧不做声,手搭在她背后,长眉舒展、黑眸深沉。慕善一下子猜到了,默然不语。
初春的山岭孤寒料峭,人迹罕至。偶尔有孩子不顾天寒地冻,在山路上追逐嬉闹。山门入口,“北善公园”四个崭新的银色楷体大字,镶嵌在大理石碑上,刚中带柔、气魄万千。司机和保镖被留在公园门口,陈北尧像少年时一样,牵着慕善的手,沿着山路蜿蜒而上。
青石小路经过休整,比以前好走了许多。道旁的绿树鲜嫩嫩的就要滴下水来。这正是慕善记忆中家乡的景致。与她孤身在北方度过的七年完全不同,这里的冬季始终葱葱郁郁,仿佛永远充满希望。
两人一前一后,都没说话,慢慢翻过山,去往山谷深处。山涧处一道三米多宽的小溪挡住去路,虽然没冻住,但澄澈急流看起来清寒动人。慕善正迟疑着,陈北尧已经在她面前蹲下来:“上来。”
“你的鞋和裤子会湿。”慕善不动。
“前面有地方换。”陈北尧声沉如水。
“我很重的。”慕善爬上他的背。她说的实话,她虽然不胖,但身材高挑,绝对算不上轻。
他却跟没事似的,利落站起来,踩进水里,淡淡的声音道:“背老婆还怕重?”
慕善心里突的一跳。她的十指轻轻抓着他背上的衣服,感觉到他温热的体温,一点也不想动。他大手收紧,令她靠得更紧。
过了小溪,他却不放她下来,一个劲向前走。慕善也有点舍不得,可担心他身体刚好,柔声道:“放我下来,别太累了。”
他却不松手,低笑道:“对我的体力有点信心。”
慕善心头一软,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背上:“你很久没这么背过我了。上一次……”上一次还是八年前。
陈北尧沉默片刻,低声道:“那让我背一辈子好不好?”
她心头又甜又痛,默然不语。他把她放下来,慕善脚一下地,就踩到厚厚的枯树叶,发出枯骨般的脆响。陈北尧抓着她的肩膀转身,她看清眼前的景色,呆住了。
草绿的山坡上,一座白色小楼,静静立着。她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小楼,干干净净、线条婉约,就像一位美人温柔侧卧在湖光山水间。
而周围的美景,仿佛要与这小楼融为一体:边上一棵高高的树,繁密掩映绿意盎然。侧面是一面小湖,此时平静无风,像一片通透的镜;房子背后是山,深深浅浅起伏的绿。
“进去看看。”陈北尧拉着她,走到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
屋内的布置更是简洁温馨,处处都是暖色调,尽管诺大的房子空无一人,却丝毫不觉得空寂,人只要往屋里一站,处处都是生气。
陈北尧带她参观了每一间房,二楼主卧边上,甚至还有个婴儿房。木质婴儿床静静放在那里,地上堆满了玩具。最后来到主卧的阳台上。慕善又忍不住赞叹:小楼临湖而建,这里的视野极为开阔,整片水面在眼前展开,人宛如置身在画中。
“你记得吗?以前咱们看到有人在山腰上修房子,还说人家炫富。”慕善望着远处青山的轮廓,笑道,“现在你倒好,占了这么大片地……”
“慕善,嫁给我。”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打断慕善的话。
慕善后背一僵,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缓缓回身。
陈北尧隔着半米的距离站在她身后,俊脸微垂着,黑眸紧盯着她。阳光照在他黑色的短发上,令他整个人看起来都透着暖意。他抬起手,五指在阳光下白得有些透明。他从怀里掏出个黑绒盒子打开,精致的钻戒在他手中璀璨生辉。他上前一步,先在她唇上落下一吻,然后握住她的胳膊,声音温柔如蛊惑:“把手给我。”
慕善的手抖了一下,下意识的收紧五指。他的手沿着她的胳膊缓缓下滑,眼看就要抓住她的手。慕善抬起头,与他的目光对上。那是双怎样的眼啊!沉静的、温柔的、不容拒绝的,却又透着几分阴霾的迫不及待。就像一汪深潭,快要把她吞没。
慕善猛的把手一抽,干干的道:“我还再考虑一下。”话一出口又有点后悔——其实不是需要考虑,只是……只是还下不了决心。
陈北尧没想到她拒绝的这么干脆,一时竟愣住了。他看着她,将戒指在指间把玩了一会儿,才重新放回盒子里塞进裤兜,淡道:“好。”
回程的气氛明显冷了不少。慕善有些后悔、隐隐又松了口气,心头乱成一团麻。而陈北尧筹谋多日出师不利,虽然也有过被拒绝的打算,不至于垂头丧气,但多少心头有些发冷。
把慕善送到家里楼下,陈北尧吻了吻她,柔声道:“别想太多,我等你。”
慕善点点头,下了车,陈北尧的车掉头开回酒店。
这一晚慕善几乎彻夜未眠,她想了很多。想起两人多年来的分分合合;想起在金三角的同生共死;也想起他近乎痴迷的亲吻自己的样子。她模模糊糊的想,其实他才是一朵让她欲罢不能的罂粟吧?
第二天慕善精神很不好,却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原来叶微侬恰好也回了辰县探亲。之前慕善回霖市时,叶微侬却去了北京。两人还没碰面过,于是便约定上午见面。
慕善原定当天下午跟陈北尧回霖市,就给他电话。陈北尧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淡淡的:“好,你们先见。晚点我去接你。”
这通电话让慕善颇有点怅然。她打了车,直接去了跟叶微侬约定的地方。那是一间寺庙。说来有趣,叶微侬这几年天南海北哪里的古刹没去过,回老家后听说这间小庙签文很准,非要慕善陪着来求签。
小庙真的很小,进了大门,直通通的就是大殿和两侧房舍,一眼就能望到底。也没什么人,只有一个青衣和尚坐在堂前烤炭火。和尚看起来约莫四十来岁,肤黑干瘦,脚底一双运动鞋,也看不出高僧的派头。
叶微侬也淡定,拉着慕善走过去。两人朝和尚作揖,然后在蒲团跪下。叶微侬极为虔诚,闭目默念,三拜九叩。慕善对这些不太看重,可心里有事,仿佛也想找个寄托,也学她拜拜,祈愿时,脑海里直接冲出的念头却是:我想和陈北尧白头到老。
这念头令她有点坐立不安。好像终于直面自己的心思,又有点无能为力。叶微侬跟和尚求了签,又花了十块钱解签。和尚说的不多,大意是她为朋友求的功名签是上上签,必定飞黄腾达不可限量;而姻缘签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虚虚实实,只听得叶微侬默然无语。
慕善没求签。她知道这些签文怎么解都好,你只要有心事,横竖都能往自己身上套。叶微侬大概是最近烦闷,才会寄托于此。两人捐了香火钱,跟着个小和尚去斋堂吃斋饭。
饭堂里也没什么人,和尚送上几个素菜,也就没再出现。叶微侬问了问慕善的近况,慕善也没隐瞒,大略说了说梗概,令叶微侬又担心又害怕,唏嘘不已。
慕善问及叶微侬的事,她虽然刚才求签时有些愁色,此时却灿然一笑:“有点阻力,但是没事。一切有老荀。”话锋一转道:“你们闹别扭了?”
慕善沉默片刻,道:“他跟我求婚,我说要再考虑。”
叶微侬略有些诧异,慕善虽然跟她交好,但并不是个会把心里话全都透出来的人。可今天她看起来明显有些失魂落魄。这令叶微侬有些心疼,想了想道:“慕善,你其实是个很矛盾的人。”
慕善一怔。
叶微侬道:“高二之前,你一直是好学生,条件再好的男孩追你,你看都不看一眼。你不知道,他们男生还把你评为最纯洁的梦中情人。因为你真的一尘不染。可就是这样的你,竟然会为陈北尧堕胎,像个不良少女;可也是这样的你,能够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八年不看别的男人一眼,傻傻的等下去。你总是这么矛盾。你看起来老老实实,可只要你认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刚极易折,所以你才会进退两难。”
慕善默然片刻,想起叶微侬和荀市长其实比自己更加不易,忍不住问:“是不是我爱得不够?”
叶微侬叹息一声道:“不,我觉得不是不够。也许是你一直在追求错误的东西,所以才会觉得痛苦。慕善你到底想从陈北尧身上要什么呢?一个完美无瑕的恋人?可他并不完美。他或许让你心有不甘,可是爱一个人,难道没有代价吗?”
慕善隐约觉得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可又抓不准,喃喃重复:“代价?”
叶微侬神色一顿,想到自己,自言自语般道:“谁能不受委屈?也许要一辈子委屈,一辈子心里都扎着刺——这就是爱他的代价。慕善,你是个善良的人,可也是个很自我的人。有的时候,多想想他。”
慕善心头巨震。
她想:叶微侬说得对,我一直在追求错误的东西。我离开他的目的是希望停止爱他,可我根本停止不了。这就是错的。
我还有个错——我总是想,“我”想要什么。“我”想要做个正直的人,“我”想要嫁给一个正直的男人。那都是从“我”的角度出发的。可换一个角度看,陈北尧说得对,这些都只是我不肯为他妥协,不肯为他付出代价。
一辈子委屈,一辈子意难平,甚至一辈子受良心的折磨,这就是爱他的代价。只是我以前,不肯这样过一辈子,不想委屈自己。
她忽然觉得困扰自己许久的纠结,霍然开朗。但心里隐隐又明白,自己只不过一直想找个借口,一个不顾一切跟他的借口。现在这个借口有了。
叶微侬见她想得出神,安慰道:“别愁了,前一段不是都打算要孩子吗?难道你们还能分开?”
慕善夹起一根青菜,细细嚼着。山野青菜出乎意料的清脆爽口,她抬眸笑道:“嗯。你说得对。”
吃完斋饭,来接叶微侬的车已经到了山门外。慕善做了这个极大的决定,虽然顺理成章,却又有些隐隐的激动,让叶微侬先走,自己在庙中再滞留片刻。
庙虽小,也有古韵。她逛了一圈,还去跟斋堂要了些新鲜野菜,拎着晃悠悠的往庙门走。
庙门有一块巨大的照壁,上面雕刻着许多本地诗人的作品。有明清时期,也有近现代。慕善抬头就看到两句“一曲清溪一曲山,鸟飞鱼跃白云间。”简约生动,意境优美,她忍不住暗赞。转念一想,自己是如释重负,看什么都是好的。
就这么一行行看过去,忽的瞥见前方一个人影。转身一看,便看到陈北尧负手站在照壁另一侧,也抬头看着墙上的诗。他穿着黑色大衣,整个人高大颀长,俊脸衬得越发的白皙。他没看到慕善,脸上神色一直淡淡的。看了一会儿,他伸手从裤兜掏出烟点上,长长吸了口,这才含着烟转头看过来,神色一怔。
慕善朝他走过去。因为他的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令她略有些不自在。她的目光微微下移,盯着他的胸口。
走到他面前,她仿佛极顺手的把他嘴里的烟取下来,走了几步,扔进边上的垃圾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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