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你下来啊!”关淑怡摸出口袋里的糖果招呼。
小丫头跑下楼梯。许是跑得着急了,她来到关淑怡面前后没有接那把五颜六色的糖果,却蹲下了。
关淑怡也蹲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孩子。她承认自己好奇,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孤儿,第一次接触这个世界。
这小妞妞穿了一件粉粉的花衣裳,胸口还带着一个饭兜兜。她蹲着歇了一会儿,慢慢站起来,从栏杆里伸出她的小手。
关淑怡却吓了一跳。这孩子,嘴唇、手指甲全部是紫红色的,暗黑的紫红色。
“丽丽是先天性心脏病。”身后传来一声解释。关淑怡回过头,一位三十五六岁、个子不高的男同志笑嘻嘻地站在那里。秦知不做声地站在不远处,并没有过来。
这位男同志先是自我介绍姓郭,接着大力跟他们握手,满口的“谢谢”、“抱歉”。
“领导不在,我在食堂帮忙,怠慢,怠慢,怠慢!”
“为什么要把孩子锁起来?”关淑怡指指那道铁门,语气不善,带着质问。
郭同志好脾气地解释:“好多孩子都大了,满楼乱跑,一不小心看不住,跑出去就不好了。您看,万一丽丽跑出去,犯了病,身边没人怎么办?”
关淑怡没再说话,求救一般地看着秦知。秦知走过来,却没向着她。他对这位带着客气笑容的郭同志道歉:“给您添麻烦了,对不住。我们放下东西就走”
郭同志连忙摆手说没事,随后却指着一边的接待室,说:“咱先参观参观?”
“我能进去看看孩子们吗?”关淑怡依旧要求着。
郭同志挺抱歉地说:“咱这里不接受参观。您看……”
“求你了,我就是想看看孩子们。我都想了一天了,买东西的时候想,买衣服的时候也想。我不看到,是不会死心的。”关淑怡哀求,即使秦知使劲捏她的手心,她还是很偏执地哀求着。
郭同志一脸为难,想了半天,咬咬牙,下决心—般拒绝说:“孩子们有自己的生活,不是给人参观的。”
秦知微微叹息了下,开口道:“同志,是这样的,我也是孤儿,我们刚结婚,家里的老人给了两万块钱,叫我们无论如何送来。我们真的不是参观的,我妻子就是想看看孩子,我们一点儿恶意都没有。您看能不能跟你们领导说下?”
“哟,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哪个福利院长大的?”一边不理不睬的看门房的大爷突然很感兴趣,凑着脸巴巴地过来问。此刻,他脸上竟然带上了刚才没有的笑容,还摸摸秦知的脑袋,就像对待自己家孙子一般。
“我是被收养的。”秦知解释。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老爷子这只有些粗糙的、上下起伏间挂发丝的手,抚摸着自己。
老头摸了一会儿,挺关心地又问:“收留你那家,对你好不好?”
“好。”秦知回答了一个字。
楼梯那边吧嗒吧嗒跑下来一个女保育员,弯腰抱起正在吃糖的丽丽,伸手从里面打开门走了出来,大嗓门地问:“这是哪个单位献爱心啊?”
小夫妻顿时又尴尬了。
过道那边,小郭打了一会儿电话,终于回来告诉他们可以上去了。
关淑怡扭头叫秦知,秦知却摇摇头。他的笑容很勉强,解释的声音也勉强,“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从刚才看到丽丽,秦知就开始不对劲儿。关淑怡很想安慰他,但是此刻不是时候。
关淑怡冲着趴在保育员怀里的丽丽拍拍手,那小丫头很乖巧地给她抱了。这丫头似乎不懂得认生是什么。
没人教她羞涩,也没人告诉她陌生人来了,别跟人家走。这里的孩子就是如此,你要抱,她便给你抱。
看着关淑怡消失在楼梯上的身影,秦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着。
“我包了饺子,你吃不?我拿油给你过过?”门房大爷伸出手,拉着秦知转身就走。
老爷子的声音嘶哑却温和,就像自己家爷爷一般。鬼使神差的,秦知竟然一丝反抗都没地随他去了。这里的人令他感觉有些熟悉,就像之前他来过一般。这位老爷爷身上的气味,那个丽丽身上带着的气味,他都像闻过一般,很熟悉,却不知道到底是哪件事情,发生在记忆里的何时何处。
关淑怡的心很软,从进了二楼的育婴室,她的眼泪就没断过。这里的孩子被照顾得很好,真的很好,但是她就是很难过,说不出地难过。
室内是暖和的,宝宝们穿得都很干净,他们躺在一排排的木床上,有睡的,有玩的,有哭的。正在上班的保育员来回忙着,嘴巴随着照顾的手,一个一个给关淑怡介绍着那些孩子。那些孩子,竟然没有一个是健全的。
无法形容如此巨大的悲哀。这种悲哀被集中在这个房间,没有特殊的词汇、动人的描写、悲惨的叙述,那种无依无靠,那种抓不到什么、一片空虚的悲,在关淑怡的泪囊上狠狠地扎着,抓着。
这些孩子一样是从母亲温暖的子宫里孕育出来的,也许,他们的母亲在孕育的时候,说过一万次的期盼,但是,就是因为残缺,转眼,他们却被遗弃了。
遗弃之后,他们被国家集中在此处,在这个屋子里.一起生活,无限期地生活着。外面不知道他们,他们也不知道外面。没人为孤独无助做主,没人为他们的人生承担责任。
关淑怡无法理解,真的没办法理解。为什么十月怀胎生下的宝宝,就舍得扔掉呢?她想抱抱这些孩子,想一个一个全部抱一遍。
“您还是别抱了。您穿得干干净净的,万一给您尿上……”郭同志笑眯眯地说着,自己却熟手熟脚地在一眨眼的时间里,就换了七八个孩子的尿布。
关淑怡吸吸鼻子,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这屋子里,有空调,有空气加湿器,但是,也有着一股子……关淑怡这辈子闻到过的最浓郁的、最呛人的尿臊夹杂着爽身粉的味道。也是啊,二三十个孩子一起拉撒在一个屋子里,怎么收拾也收拾不过来吧?
关淑怡弯下腰,伸出手轻柔地掂掂身边小床内的一个小胖墩的下巴,那小胖墩立刻咧了嘴巴很捧场地咯咯笑。
“这是益益,很可爱吧?小家伙可欢实呢,谁逗都笑。”郭同志过来解释。
“他怎么了,”关淑怡呜咽着问。这么可爱灵透的孩子,到底犯了什么错了被丢在这儿。
“唉,我们的小益益长不高啊,一辈子只能做个长不大的洋娃娃啊!”郭同志过来抱起小娃娃,上下丢了几下,又放回小床。
听着孩子的笑声,关淑怡泪流成河,悲哀得不成。
“您太感性了,这才第一个育婴室,难道您要哭到五楼去?”郭同志顺手扯了挂在一边的一卷卫生纸,撕下一块递给关淑怡。
关淑怡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嘴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那边的保育员走过来拍拍她肩膀,转身继续陀螺一般地忙去了。
第二个屋子,第三个屋子,孩子们都是相同的,因为残缺,所以来到这里。
第一个房间、第二个房间都是没有区别的。
关淑怡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跟着郭同志转着。因为她哭得太厉害,郭同志只好停下脚步,陪着她站在走廊里等她哭完。
“其实,你不必哭的,真的,他们挺快乐。小点儿的,不知道悲伤,不懂得爱,便不会悲伤。比起小点儿的孩子,大点儿的才可怜吧。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懂了,知道有爸爸妈妈了,知道有亲情了,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了,知道被抱着很舒服了,转眼,却被丢到这里,这才是悲伤的吧?就像丽丽……还有我。”
关淑怡停止了抽泣,惊讶地抬头。郭同志无所谓地笑笑,撩起裤管。关淑怡这才惊讶地看到, 郭同志两条腿一条特粗,一条特细。
“您……也是孤儿?”
“是啊,我在这里长大的。”
关淑怡看着他的腿,那两条不一样的腿被遮盖在裤管下,不说,是根本看不出来的。
“这并不是多大的毛病啊,为什么啊?”关淑怡很气愤。
再次递给关淑怡一张卫生纸,郭同志笑得很开,一脸无所谓。
“大概他们喜欢完美的孩子吧。什么都一样,起跑线也是一样的。残疾的孩子还是有不方便的,一拖累,便是一生。也许最初的时候他们会哭,我想过的,一定会哭的,但是哭完后他们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关淑怡扯扯卫生纸,扭头看下楼口说: “我丈夫,他是色盲,所以……也被遗弃了。”
“看你们的条件,活得还是很不错的吧?”
“可他不要孩子,我想要。”
“色盲是遗传的吧?他没做错。”
“嗯,是遗传。可是,万一是个女孩子呢?女孩子就没事的。”
关淑怡解释着,解释给这位陌生人听,也解释给自己听。
郭同志想了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还有一个打火机递给关淑怡。关淑怡惊讶地看着他。
“不是叫您吸的,您闭起眼,把香烟点着了。”
关淑怡拿着香烟,闭起眼睛,摸索着点打火机。她的两只手上下动着,来回接着,被烫了好几次,就是找不到那团烫了自己好几次的火焰。她没办法正确点燃那支香烟,只好睁开眼看着前方。
郭同志接过递回来的打火机和香烟,说:“这个世界,是健全人的世界,所有的物品,都是依据健全人的身体和精神条件发明创造出来的。一件对您来说很简单的事情,对于盲人来说,却是很难做到的。您的丈夫,怕是真的吃了很多很多的苦,害怕自己的孩子委屈吧,怕孩子也要承受他心里最最难过的那些东西吧。您应该多理解他。您看,我们这里也有手术后治愈的孩子,带回家,一样也能养老送终,一样也能爱您,即使不是亲生的。”
关淑怡没有说话,却下意识地抚摸下肚子——她的那个,这个月没来。
郭同志看着她的动作,想了下,问:“您丈夫,是多大杯丢弃的?”
“六岁左右吧。我们在一个地方长大的,我妈吗跟我说过,那时候,事儿闹得一条街都知道了,不过……他的爷爷奶奶,对他特别好,什么都尽着他。”
指指一边长廊上的座位,关淑怡跟这位郭同志坐了过去。关淑怡有一肚子的话没人说,憋得几乎要崩溃掉了。这些日子,关淑怡每天都在担心着,每当身上出现一些类似的情况,就要往WC跑,她是一次一次失望,越来越不安。
走廊里,跑过来几个孩子。大概是被丽丽的糖果吸引,他们一溜烟地从三楼跑下来,一起来到关淑怡的面前。他们不说话,只是看着关淑怡。这些孩子跑动的时候并不喧哗,只是安静地跑。
“上午不是刚发了苹果跟小饼干吗?”郭同志蹲下问孩子们。
关淑怡摸摸口袋,连忙站起来跑下楼。过了不久,开工具车的司机抱着几大箱食品,跟着关淑怡回到楼上。
郭同志制止了关淑怡要派发的动作。他打开一箱糖果,只抓了一把,然后一个孩子手心里放一块糖。那些孩子非常满足地散去,并不贪婪。他们齐齐地跑到楼口那边停下,坐在楼梯上向这边看,不看关淑怡,只是盯着糖果箱子。
“每个孩子,身体都不同,有些正换牙齿呢,原本就不好了,再长出七扭八歪的牙,就更加不妙了。”郭同志开着玩笑,却将那些糖果搬进一间屋子,还反手锁住门。
他见关淑怡一脸不愿意,只好又说了句:“您给予了太多的爱,可我们人少,真的无法每天都这么满足这些孩子。再说,院里有规定,除了必要的饭食,上午下午会加餐的。爱这个东西.给了,就会膨胀,是无法再取回的。您看,我们这些保育员,一个人照顾二十多个孩子,要是每个都照顾得无限制的精细,就像在家一般,那是不成的。他们必须按照规定去活着,保证这些孩子健康地活着就好。您的糖果是好,可您给完便走了,您走之后,还会回来吗?即使会,又能一年来几次呢?不要随便给予希望……呃,对不起,对不起,我说多了。”
关淑怡安静地待了一会儿,站起来,从口袋里取出钱放到郭同志的手里。她非常非常认真且慎重地说:“我会回来的,不做保证,但是我要回来的,来看看,来尽一些能尽的义务。真的非常非常谢谢您。您让我明白责任其实比给予一份简单的爱要沉重得多。我在课本上学过,但是刚明白。谢谢您。”
郭同志笑笑,从口袋里拿出一本单据,很认真地说:“我给您打个条,年后,您再来一次,补个手续。还有您的单位地址留下,别做无名英雄,就叫他们写个报道,上上报纸,哪怕是虚的。要是多有两个您这样的,您说该多好!”
关淑怡彻头彻尾地尴尬了。
第十八章新人难为
“我觉得,我们会成为凤凰脖子历史上第一对被撑死的新婚夫妻。关淑怡站起来,走到阳台的跑步机上开始走步——在中午到来之前,她需要消耗一些能量。
上午十点半,小两口下楼。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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