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严肃的话题,他的语气便越是云淡风轻。
他明明是在笑,却像一个十足的恶魔,总是轻而易举地便让她的呼吸失去正常的节律。
他说得对,现在后悔一切都已经为时过晚了。
那夜她或许就不该在路上停下来,管他是死是活。她也不该为了苏冬的事情自己送上门去。又或许追溯到更早一些的时候,那个在PUB里仿佛随口提出来的邀约,其实就像一张强大细密的网,早在她答应他的那一刻就已经自上而下地笼罩了下来。
于是在那以后的一切,都是有因果关系的。
她惹上了他,仿佛是注定的,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最后韩睿从她身边绕过,走去浴室之前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停下来,说:“差点忘了,我还应该向你说声谢谢。”他彬彬有礼,姿态神情都犹如欧洲中世纪那些受过最严格□的绅士,朝她微微点头,然后优雅地转身离开。
结果第二天却出了桩意外。
方晨正在外面跑新闻的时候,突然接到来自慈恩孤儿院的电话。张院长在电话里焦急地说:“小方,你最近有没有见过小伟?学校里说他已经旷课一个礼拜了……”
靳伟?
方晨这才想起来,自己都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公安局门口,他甩下她,径自穿过马路坐上公交车,就此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连靳慧的后事他都没有通知她,更加没有要求她去帮忙。
而方晨自己,则因为一件又一件的突发状况,也无暇时刻关心那个男孩子。
“学校的老师刚才告诉我,小伟先是请假缺课,到后来干脆连假也不请了,这几天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张院长很是担心:“除了我这边,他平时好像也就跟你亲近,你也不晓得这事?”
方晨斟酌了一下,C市这么大,靳伟一个高中生又没有任何可以联系到他的通讯工具,倘若他存心逃离学校,要找起来恐怕实在很困难。
她也只好安慰张院长:“等我工作结束了,先去学校问问情况再说。您别急,我们一起想办法找找。”末了又说:“……靳伟一向懂事,应该会有分寸的。
”
其实连方晨都不知道这话说出去到底有没有说服力,又或许只是为了安慰一下对方和自己罢了。
失去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对于一个心智还不完全成熟的少年来讲,究竟意味着什么?
经历过陆夕的死亡,所以她知道什么叫做悲痛欲绝。
更何况,现在靳伟只是孤零零一个人,不像那个时候,好歹她与父母还能互相支撑和安抚。
当悲伤有人一起分担,总会好上许多。
后来方晨和同事老李打了个招呼,便坐上出租车赶去靳伟就读的寄宿制中学。
接待她的是高三年段的年级组长。问明身份之后,这位胖胖的中年女士给她倒了杯水,坐下来说:“靳伟这孩子平时表现十分不错的,可是最近好几位任课老师都反映说,他上课常常开小差,甚至趴在桌上睡觉。而且,”年级组长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神色说不上太好看,“有几次熄灯后查寝,都发现他不在宿舍里。”
“有这种事?”方晨听了不由微怔。
要知道,这所全封闭式的寄宿制学校,完全属于半军式化管理,所以对于寝室方面的纪律要求十分严格。
方晨脱口问:“那他都去哪儿了?”
年级组长却摇摇头。在没有证据之前,她也不想就这样轻易地去怀疑一个平素表现优异的学生。
“可是自从这周一开始,他就没来学校了。现在已经是周四,他已经无故旷课将近一周。鉴于这位学生的情况特殊,早前我也打电话去张院长那里问过了,可是张院长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我们是寄宿制学校,学生不见了,校方是要负责任的。根据学校的规章条例,如果在星期六之前仍没有靳伟的消息,我们可能会考虑请相关部门协助找人。另外,旷课一周,即使他回来了,也要记过处份,并且录入档案里。”
最后在方晨的要求下,年级组长带来几个平时与靳伟玩得比较好的学生。可是不论是男生还是女生,他们对于靳伟可能的行踪都一致摇头,完全不知晓。
年级组长说:“该问的我都已经问过了。其实只要他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只要他肯乖乖回来,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
方晨点头道谢,离开学校的时候几乎一无所获。想不出靳伟目前会在哪儿,这让她很是头疼,然而更令她头疼的事却还在后面。
由于正赶上计程车交接班,她在校门口等了很久才终于拦到车,结果途中又遇上塞车,等回到单位的时候天都快要黑了。
报社楼下的路灯恰好在这个时候逐一亮起,于是远远地就看见大门口停着几辆黑色轿车。
看见她出现,立刻有人推开车门走下来,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方晨暗自叹了口气,拎着手袋走到中间那辆车旁,坐了进去。
“你是不是忘了和我有约?”坐在宽大后车厢里的男人淡淡地瞥她。
她确实是忘记了,不过还是严谨地纠正他:“这不叫约会。我只是被迫的,”停了一下,才又吐字清晰地说:“再一次帮你。”
可他不以为意,仿佛已经习惯了她的恶意挑衅或顶撞,神色平静地说:“我昨天已经道过谢了。”
那么,收回你的道谢,让我下车好不好?
当然,这句话只在方晨心里滚了滚,压根没有说出口。
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其实就连认识的时间也都还很短。她觉得自己完全掌握不了他的脾气,不知道这个男人在下一刻会是喜还是怒。不过,她却知道什么话说出来是白费口舌的。
所以她不想浪费力气,也免得不小心惹怒了他,给自己招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在车里给单位打了个电话,主编倒没多说什么,毕竟方晨平时表现良好,极少情况下才会迟到早退,于是他很宽容地允许她今天不用打卡就擅自下班了。
车子开出一段路,方晨才突然说:“我穿得这样随便,不会影响你的形象吧?”
她觉得自己是善意提醒,可是显然别人并不领情。
旁边的男人阖着眼睛,似乎正在闭目养神,窗外明暗交错的光影划过他的侧脸和俊挺的鼻梁,模糊了冷肃的气质,竟将他的神情衬得意外温和。
薄唇微动,他回答得不紧不慢:“难道你要穿上晚礼服,再让我换身衣服与你相配?”
其实上车之后,她倒真没仔细打量过他。
如今细看之下,才发现他今天穿的是休闲西装,竟然连领带都没打,随意的风格倒与她的着装十分搭调。
这下方晨倒有点好奇起来,也不知办寿宴的究竟是什么人?韩睿明明要带着伤去参加,却又偏偏一点都不重视的感觉。
结果等到了目的地,她才恍觉自己刚才那所谓“善意”的提醒实属多余。
这场寿宴,虽然办在最奢侈高档的星级大酒店里,可是一眼望去似乎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到场。
双层大厅都被包下来,韩睿一行人在门口签了名字便直接被领到二楼。
他们显然来得迟了,大部分的圆桌都已经坐满。室内温暖,客人们便脱掉外套,三三两两地高声谈笑,哪有半点之前臆想之中那样优雅安静的气氛?
晚礼服……果然不适合。
方晨跟在韩睿的旁边,只拿目光扫视了一圈,便不由地皱眉问:“这种场合需要女伴做什么?”这分明是他们道上的大聚会。
韩睿偏过目光,却不是看她,对着迎面过来的男人点了点头:“商老。”
那个矮胖的男人身后领着两个年轻男子,迈着稳重的步子走过来,在他们面前站定,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韩老弟肯赏脸,真是商某天大的面子啊。哈哈……”一只手顺势拍在韩睿的背后,在外人看来姿态亲密熟稔:“而且还带了位美女,不知道怎么称呼?”
“姓方。”韩睿淡淡地说。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揽在方晨的腰后,若有若无的重量,隔着厚厚的衣料,竟然让她一时未能察觉。
“哦,方小姐。”商老大的目光落在方晨的脸上,微微眯起眼睛,笑容仍旧不减,却将眉骨处的一道白色伤疤衬得更加分明:“初次见面,如果有招呼不周的地方,还希望你不要见怪才好。”
方晨只觉得此人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嘴角抿出的那个笑容微不可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她不知道,自己这个表情在旁人看来甚至带着点难以名状的倨傲,所幸商老大并不在意的样子,打了个哈哈,亲自将他们领到座位上。
临走时又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韩睿一眼,似乎想要看出些什么,然后才说:“一会儿有空咱们再坐下来聊聊。我这次去马来西亚倒是很有点收获。”
直到商老大带着他的手下们转头去招呼其他人,韩睿才扶着椅背慢慢坐下来。
谢少伟与钱军他们就在身旁,却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去搀扶。因为离得近,方晨几乎看见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僵硬,可是很快便又面色如常,甚至还转过头来看她一眼:“你对今晚的寿星并不是很礼貌。”
他的腔调是一贯的冷淡,所以也分不清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不过方晨倒也不在乎,只是扬了扬眉梢:“现在你该后悔带我来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会不满意你的态度?”韩睿似是而非地回应了一句,然后便不再看她。
也不知是他们所坐的位置太尊贵,还是旁边这个男人的身份太过引人注目,方晨自从入席之后,便时刻感觉到会有旁人的目光投射过来。隐秘的,探询的,揣度的,尊崇的……总之各式各样,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再配上满桌的山珍海味,油花花的烤乳猪和鲍参翅肚,几乎令她食不下咽。
席间,寿星端着杯子过来敬酒,刚走到他们旁边,韩睿便已经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自如,身姿修长挺拔,深黑如墨的眼睛在灯光下平静无波。
他一动,同桌带来的八九个人也一起跟着起身,自然还包括方晨。
“咱们兄弟俩,用这么小的酒杯是不是太难看了?”商老大乐呵呵地一招手,早有人准备好了大玻璃杯递过来。
韩睿也没表示异义,只是看着酒被斟满,伸手拿了过来,说:“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多谢多谢。”
两只杯子轻轻碰了碰,商老大满脸堆笑,却似乎并不急着喝,一双精明的眼睛牢牢盯住对面的韩睿。
其实,此时此刻落在韩睿身上的目光又何止这一道?
大家似乎都在关注。
谢少伟只是不动声色,钱军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在那一刹那,仿佛整个宴会大厅都安静了下来,之前的嘈杂声犹如被只无形的神奇的口袋统统收了进去。
方晨下意识向四周围看了看,有人还在喝酒吃菜,但更多的人还是将注意力放在了这两个男人的身上。
仿佛他们才是全场的焦点,只要站在一起,其他人就势必成为陪衬。
方晨突然想起来了,原来那日在商场门口,与韩睿一起走出来的人,似乎就是眼前这位姓商的寿星。
等她回过神来,韩睿已经将杯子举到唇边,一仰头,面不改色地尽数饮了下去。
商老大的眼中仿佛有莫名的光亮轻轻一闪,接着也敛住笑容,将自己杯中的白酒喝掉。
如同之前的魔法被突然解咒,宴会厅里又恢复了一片嗡嗡地喧闹声。
过了半晌,方晨才突然开口说:“真是夸张。”
她的声音很低,原本以为会湮没在嘈杂的环境中,谁知韩睿的听觉竟然那样灵敏,很快便停下了与谢少伟的交谈,转头问她:“你在讲什么?”
她板着脸说:“没什么。”但过了一会儿却又忍不住冷哼一声:“受了伤还喝酒,看来你是不想复原了。”
眉角轻轻挑动了一下,韩睿看了看她,似乎有点惊奇,手指慢悠悠地抚着象牙白色的筷子,动作同语调一样漫不经心,“难道你在担心我?”
她却瞟他一眼,“你为什么不理解成我希望你早点搬走?”
其实她一直对那天他将自己推在墙上强吻的行径耿耿于怀,于是认定这是个喜怒无常的恶劣的男人。
她对他没好气,不肯给他好脸色,甚至处处挑战他的权威和耐性。
只可惜她似乎忘了,既然他都能出门参加酒宴,那么当初“不适合移动”的说法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结果他要继续住在她的公寓里,而她也竟然忘了问原因。
酒席散了之后,商老大果然邀请韩睿到楼上的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