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天不亮的时候,她就会无声无息地离开落脚的陌生的小镇,向着她也未知的空荡荡的地平线前进前进,没有尽头,世界在她的车轮下,变成了一马平川,就像她年少时候曾经的梦想,像一缕风一样自由。
她可以任意驰骋,但是她却想要找到边界,因为她的灵魂无所依傍,爸爸妈妈外公宋书煜秦洛水街坊邻居老师同学教官战友,那些铭刻于心或者淡然而过的面孔,总是挤满了她的梦境。
原来只有一个人的天涯,竟然是虚空!
她曾经以为是牵绊是束缚是耻辱的人和事,都成了她午夜梦回的主题,常常在不经意间让她泪流满面、灵魂战栗。
但是,她现在已经是黄一鹤了,一切——再也回不过去了。
人生短暂,终期于尽——最终都要成为一抔黄土,活着早晚都要死去,分散的亲人最终都会聚首的,可是新生命却在以全新的从未感知过的姿态召唤着她投入生活,创造生活,给它一个全新的环境,来等待和迎接它的来临。
入夜,桑红来到了打科罗拉多州的边界,望着盆地方向那辉煌的灯火,她犹豫着是不是进去住宿。
这些她连听说过都没有听说的地域,现在已经站在她的面前了。
而她的后方,迅速地行驶过来一辆打着蓝灯的公路巡警车,那尖锐的鸣笛在过于宽阔的公路上回荡,十分刺耳。
桑红的手心出汗了,此刻她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那些亡命天涯的人能有新身份,幻想着逃过惩罚,拥有新生,但是心底对于警笛声的畏惧已经扎了根,或者无数人都幻想过,某一天会出现一辆警车,然后带走他们;而经过身边的警车随时都可能成为终结他们奔向自由的那一辆。
桑红稳稳地开着车,没有慢下来。
巡警车已经在她的后视镜里看得清清楚楚,桑红被后视镜反射的车灯晃花了眼,但是她的心底无比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她只需要就这样的匀速直线运动,如此而已。
可是她无比娴熟的车技和本能,竟然先于她的大脑,在巡警车靠近她车子的后保险杠的时候,方向盘熟练地打向了左边,穿过了分道线,拐到了右边的卡车车道上去了。
然后那巡警车快速地越过了她的车,追上了行走在她前边的一辆时速高达一百公里的卡车,然后迫使那卡车停了下来。
桑红悲叹一声,她的车正好被完全地挡在了卡车后边。
这是不是传说中的自寻死路?
她当然不能绕过卡车从另一侧的逆向公路上行走,这在国外一板一眼的警察眼里,绝对是不行的。
她不能冒险违章,就只能从警车的另一边经过了。
桑红镇定地放慢了车速,从卡车后边重新进到原来的车道,警车停在前方,上边下来了三个警察,两个走向了卡车,其中一个走向了她。
桑红紧紧地盯着警察的动作,她克制着自己加速逃跑的冲动,良好的心理素质算个屁,面对警察的时候,没有罪犯不心底惶惶不安的。
那警察冲她做了个停的动作。
桑红只好把车滑到他的面前停下,摇下车窗,微笑着看着他。
其实,她的面孔紧张得想要痉挛。
“对不起女士,给您造成困扰了。”那警察敬礼之后,冲着桑红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笑,弯腰对她说了句话。
桑红语速缓慢地回答了没关系,然后就收回眼光,看着前边狭窄的路。
“需要帮忙吗?”警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觉得距离是有些窄,担心桑红的车开不过去,
“谢谢,不用。”桑红说着,就把车窗摇起,开着车靠近那辆停着的警车,她看到了卡车司机已经站在了路上,一个警察开着那辆大卡车,往路边停靠让道。
桑红注视到后视镜里那个警察一直在关注着她的车,她的车稳稳地从路边经过了,她的车技当然不可能蹭着那辆警车了。
然后她再也不犹豫了,洲际公路上第一个通向城市的路口,她就稳稳地开了出去,住进了路边的第一家汽车旅馆。
一整晚她都在电视前换频道,期待着看到华尔街女金融策划师梅晓楠死亡的新闻播出,但是,她失望了。
桑红不断地告诫自己要镇定,这么大的国家,梅晓楠哪里就有能够占据新闻的重量呢?
梅晓楠死去的事情,绝对已经曝光了,不然,她的银行卡为什么会被冻结?
她当然不知道这是因为国内对梅晓楠的通缉已经外交磋商的结果。
她浏览着国内的网站,她的死已经被肯定,不停地被抬高她的价值——她成了击杀黑道人口犯罪团伙头目的英雄,她曾经救出来的那群女人都站出来发言维护她,沂江大桥爆炸案,让她闻名全国,成为被黑道报复,向国家挑衅示威的牺牲品。
她的死引发了全国性质的反黑打黑的严打行动,无数被拐卖的妇女儿童从各种途径被警方解救回家,打黑进行得如火如荼、大快人心。
而她全身而退的沂江大桥上成为了英雄最后的栖息地,每天都有无数人拿着鲜花特地赶到那座大桥边去祭奠她。
鲜花铺满了大桥两侧。
桑红从来想不到这段让她成为噩梦一样的经历,竟然会有这样的结果,宋书煜!一定是他推动的,面对着她的死亡,他终于想到了维护她的尊严,可是,一切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样的事实更让她明白,桑红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了历史。
而一旦梅晓楠的死亡浮出水面,她又会从一个英雄彻底地沦落为杀人犯!
连死都不堪其忧啊!
她那心脏脆弱的妈妈,她离开前连一面都没有见上的妈妈,她怎么样了呢?
她那慈爱的外公,会如何消解这样的伤悲呢?
那粗鲁得从来都不会表达爱的爸爸,是不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泣,却还要对着妈妈强颜欢笑?
……
桑红再次堕入了噩梦的深渊,她头脑轰鸣,一直都睡不着,总觉得有人来敲门,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太阳刚刚升起,桑红又回到了洲际公里上。
中午十二点午餐的时候,她到达了丹佛市的郊区。
她把车停靠在一家麦当劳的前边,没有往里走,只是在报亭里购买了一份《洛杉矶新闻报》和一份《纽约时报》,新闻里没有梅晓楠的任何消息,时报的第一版也没有消息,然后她翻开了第二版,在第四页的下面一个角落,她看到了一行标题:
《金融策划师失踪,华尔街首次介入中国市场受挫》
内容大致是华尔街投入中国市场的一些投资行为,因为执行者违背了当地政策法规,给这个商业行为带来了无法挽回的损失,华尔街被迫从中方撤资。
上边有梅晓楠和几个进驻中国的金融策划师的照片。
梅晓楠的阴谋最终没有得逞,国家并没有遭受到损失,桑红不由松了口气,至少宋书煜没有陷入丑闻。
桑红努力地想了又想,最终认为可能是梅晓楠的身份太过复杂,这才被含含糊糊地一笔带过吧,失踪?这显然不是定论。
桑红把这则新闻带到车上,反复地阅读了好多遍,甚至查阅了专业的词典,来斟酌字里行间的意思,梅晓楠的死讳莫如深,连提都没有提到,只有疑似藏匿逃脱惩罚的推测。
到了她来到这个国家第七天的晚上,桑红终于在网络上看到了自己无比隆重的葬礼。
她看着视频上边那一张张陌生又沉痛的面孔,觉得生命真的是一种荒诞不经的事情,有些事,做了开头,后边的就不受控制了。
她没有在葬礼上看到林青燃和宋书煜,这让她觉得悲痛之余,又有些庆幸,她爱他们,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遭受愚弄。
她翻到国内官方网页的新闻上,看到了她的讣闻和悼词。
几百名亲朋好友?
她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多的朋友吧?
桑红羞愧得无地自容。
XX军校校长,亲自念诵哀悼她的悼词,给予了她极高的评价,这让桑红彻底地无地自容,她这个卑鄙的逃兵,哪里配将军看她一眼?这绝对是对真正的血染沙场的老将军的羞辱。
她真的希望老泪纵横的外公不要去参加自己的葬礼,莱利和景甜相互搀扶的背影,也不要哭得那么凄惨,她们当初在海上身临绝境的时候,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是她的一个阴谋和谎言,就让她们泪水滂沱。
她太卑鄙了!
这些她曾经幻想过的虚假的光荣和梦想,让她终于毫无瑕疵地活在了很多人记忆里,可是,某一天,她真的有胆量告诉自己的孩子,那个英雄就是她吗?
这是一个多么无耻的讽刺啊!
她的过去彻底地抹掉了,结束了,盖棺定论,她是一个英雄是一个让无数人追思怀念的人,这样的死亡曾经是她梦寐以求的,可是现在,偏偏她活着,策划了这一切,愚弄着所有爱自己尊重的自己的人,她觉得灵魂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沉重的拷问。
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责任,没有义务,没有束缚,没有历史,就像进入到了一个真空里,隔绝所有。
她现在明白,自由永远都是在相对着束缚而存在的。
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一个人的远方,当她真正地面对的时候,除了恐惧之外,什么都感受不到,她现在明白,绝对的自由,单一的自由,就像是面对混沌的虚空,看着无边无际的地平线一样单调而无处附着。
桑红无法停留下来,她每天还是留在车上度过,继续往前走,目的地——空。
还有几个夜晚,都有那么一个念头闪过,想拿起电话,打给妈妈,打给外公,打给宋书煜,把所有的一切都坦白,都毫不隐瞒地告诉他们,乞求他们的原谅。
无论如何,要说服他们……
说服他们什么呢?
让他们放弃现有的生活和成就,和她一起逃亡?
真相坦露的时候,没有人会赦免她,她不仅是一个杀人犯,还是一个阴谋家,一个卑鄙自私的家伙。
她竟然卑鄙地丢下了所有亲人,自以为能逃过惩罚,能自由自在地开始新生活,他们凭什么原谅她?
不要妄想着回头了,有些伤害是无法弥补的。
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就要承受它所带来的一切。
接下来的几周,桑红只是在游荡。
似乎要报复曾经囿于一隅的童年经历,实践曾经一个人走遍天涯海角的梦想,她疯狂地用车轮丈量着M国的土地,开着车在洲际公路上转悠,就像一个人驾着一艘机动的加勒比海盗船,游荡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
单调的生活已经形成了模式,白天在路上,视如罔闻地看着不同的风景,偶尔和意识中的小宝宝说话,她会觉得因为她的自私,剥夺了孩子的家族庇护,剥夺了他将会拥有的来自不同血缘亲属的关爱,她一个人显然无法给他那么多。
夜晚在旅馆,从不和刻意靠过来的陌生人交谈,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几句话:
加满……果汁面包水果奶昔……一个干净的单人房过夜……每个地方她都是走马观花一样地经过。
偶尔有停滞的空暇时刻,她都无限痴迷地把车子前盖打开,把车内的机械设备检查一遍,她的动手能力越来越强了,因为她害怕在某个地方或者杳无人迹的地方抛锚,最后被迫向警察求助。
当然每天她都会仔细地看一遍《纽约时报》,或者搜寻国内网络上有关梅晓楠的消息。
她身上的衣服,虽然是经过仔细考虑挑选的,可是随着她进入的地方越来越荒僻,显得越来越惹眼了,无奈她开始进入一些城镇,购买所需要的衣物,尽力让自己变得不起眼。
这天盯着日历上的时间,她惊讶地发现,已经是中国农历的大年夜了。
难怪,除了她心不在焉之外,这里不是国内,当然没有任何的节日气氛了。
她把车开到了最近的一座城镇,找到了镇上最好的饭店:
新年就要有所表示,虽然只是两个人的新年。
店里灯光明亮,餐桌虽然擦得很干净,可是油腻的痕迹轻易就能看出,菜单印制得还算漂亮,只是已经被人翻弄得卷了边。
店里的服务员穿着制服,饭馆的经理甚至还系着领结。
“现在点菜吗?”经理很热情地过来招呼,这里已经很靠近西部了,桑红这样单薄瘦弱的亚洲人的面孔,他很少见过。
“水果色拉、蔬菜色拉,烤奶酪,果汁,鲜嫩的小牛肉,都要半磅的分量。”
桑红很熟练地用英语点菜,她现在已经习惯了国外点餐是按重量配给的,而且她也吃惯了奶酪的味道,因为这对孩子的骨骼发育比较好。
她的口音是跟着电台的主持人练习的,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够显示地域特点的口音。
当然不带任何地方的方言特点,就代表着她来自文明的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