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暖渐渐觉得,肖重华那样凝神的目光,一举手一投足间不经意的动作,气势犹在,根本不像是个失明的人,然而那刻意勉力搜寻捕捉她双眸的眼神却泄露了他的逞强,是啊,他那样骄傲雍容的一个人,怎能容忍自己的双眼看不见呢,他努力地根据声音追寻她的位置,努力寻找她的方向,这是在勉强他自己……
“从今天开始,你就得去泡药泉了,贺雨然说,若是同时施针,还有可能治好你的眼睛。”
肖重华脸色一白,偏了下头,捉住她的手,“你在意吗?”下一刻,握着她的手心却又凉了几分,面上神色愈发患得患失,“暖儿,我虽看不见你,可是,我还有双耳,可以听得见你,还有双手,可以触得到你……还是,你嫌弃这样的我?”眉宇间是深深的自弃惶然,全身都是僵硬。
见惯了他云淡风轻的稳操胜券,胸中沟壑无数却不露声色的韬略算计,却从未见他这般无措脆弱。明知道不能原谅他,明知道不该原谅他,可是……
不忍,欧阳暖叹了口气。
瞬间,却听得他的呼吸一窒,他慢慢地伸出另一只手一寸一寸覆在她的手上,梦呓一般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轻声开口:“暖儿,你刚才这样说……是关心我吗?”
“不是!”欧阳暖否认。
肖重华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了。
“那么——留在我听得见触得到的距离内,可不可以呢?”肖重华缓了口气,继续这样恳求。
欧阳暖没有回答,终究只是——默许。
翌日,摄政王下令送亲队伍继续前行,他却住进了别院。
这一住,就是三年。
“娘为何一直盯了爹看?”
“……”
直到念儿仰着小脸困惑出声,欧阳暖才惊觉自己竟然自进房间开始眼光便未离开过肖重华,一时胡呼乱狼狈地调转开眼睛,却瞥见他一下抬起的双眸,内中星辉荧荧缝蜷含情,欧阳暖一下怔然,竟似被逮个正着一般不敢移动,直到他轻轻地唤了声:“暖儿”。她才记起他瞧不见,心中竟似长长松了口气,双眼调转向窗外,不再看他。
“暖儿。”
“嗯”
“我记得你最喜欢京都望月楼的点心,我托人带来了,尝一尝?”
“不饿。”
“外面起风了,身上冷吗?”
“不冷。”
简短生疏至极。即便简单至此的一字两字,只要她肯开口与他说话,他的眼中总会漾起一层柔柔的光辉,叫人看得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能侧开脸不去瞧他。
整整三年了,欧阳暖无比佩服他的耐心,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只会有一个字,好。
这是他爱人的方式,一切以她为先,就像他当初觉得为她好,就固执地要让她离去一样。这是他骨子里不会改变的东西,欧阳暖看着这样的他,觉得心疼。
一阵风吹来,欧阳暖轻声道:“我为你读奏折吧。”
不料,手还才触碰到从京都送来的奏章上,就被他一下握在了手心,当着这许多仆从丫鬓,当着孩子,欧阳暖一时有些着恼,用力往回挣了挣,他也不强拉着,只来回摩挲了两下便放开,欧阳暖收回手,只当若无其事,心中却恼,抬头却见他“望”着她,面色柔和眷恋,眉梢泛起隐隐的喜悦。
“好。”
红玉笑道:“奴婢等先退下了。”随后,她拎着不甘不愿的念儿,还有面无表情的菖蒲,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欧阳暖将那抽出的手慢慢地覆上他的双目,轻轻遮盖住那双比月色更清亮的眼,“重华,你的眼睛,现在能看到更多的东西了吧。”
闻言,他握着她的手,浑身一滞,不可置信一般的手足无措,仿佛欲伸手拉开她覆在他眼睛的手,又仿佛欲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最终,一双修长的手终是轻轻合拢在她覆在他眼睛的手背,摩挲反复,“你会赶我走吗?”
他的眼睛是比以前更好一些,却还没有能完全看清,他贪婪地,想要多留在她的身边。
欧阳暖失笑:“你是念儿的父亲,我能赶你走吗?”
“暖儿,你这是……当真原谅我了?”
她轻轻地偎入他的怀中,被他紧紧拥住。
他将她的手轻轻拿下,放于心口,一张俊美逼人的脸孔一寸寸慢慢靠近,欧阳暖闭上眼.双唇相触的那一瞬,恍若置身云端,他的心在她的掌心下剧烈地跳动,快得让人以为近乎要跳出来,动作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轻缓,他贴着她的唇浅浅吮吸,吻得依恋。
她张开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一顿,下一刻,那唇舌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顷刻之间,周遭皆归于虚无,唯剩紧贴着她的那具渐渐炙热的胸膛和唇上窒息的掠夺,令人怀念。
第二天清晨,欧阳暖在肖重华还未睡醒的时候,便悄然起身,让人端了盥洗的用具来,谁知刚一回身,却看到肖重华失却了常性,跌跌撞撞就往外走,欧阳暖连忙迎上去,托住他的臂膀,阻止他鲁莽前行的动作。
“暖儿。”他一下将她抱入怀中,力道之大竟是骇人。
她上下轻抚他紧绷的脊背,“怎么了?”
“暖儿。”他似乎还未从巨大的恐惧之中抽身回神,全身微微轻颤,“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欧阳暖心中旋即拧紧,一股酸涩袭上心头,“我不走,我只是出去了一会儿。”
“我以为,你后悔了——”
欧阳暖不敢看他绝望的表情,心底轻轻叹出一口气,“别这么傻了,我不会走的。”
得了责备,肖重华却笑了,握住她的手,更紧了些……
欧阳暖的性格,只要说出了就一定会做到的,这也就是说,她决心,永远留在他的身边,这三年来,她看着肖重华一天天的努力,她慢慢地告诉自己,再相信他一次,就一次。一次而已啊……
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有人喊了一声:“快看,那个疯子。”
只见那黑衣人坐在街边,神情呆滞,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忽然,他的目光在人群触到了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然后他激动地向着人群冲去。
“暖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抢过路旁小孩手里拿的面人,紧紧地握在手里,微笑着说。
肖天烨疯了,疯得厉害,以至于再也没有办法向臣子们隐瞒,他喜欢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让进,还总是对着一个面人自言自语。太医会诊无效,大臣们不得不忍痛放弃这个皇帝,另立新君。经过密议,他们决定拥立肖凌风为帝。整个废立仪式都在秘密中进行,等其他人明白过来,肖凌风已经顺利登基,大势已去。
肖凌风终于做了皇帝,他刚开始只是觉得,暂时代替肖天烨,只等他康复,然而这一等就是三年,慢慢地,肖天烨从皇宫里消失了。
手里拿着个小面人,此刻他对着自己心爱的小面人柔声道:“暖儿,我带你回去。”
“走走走,臭叫花子,别妨碍我做生意!”卖包子的小贩象哄苍蝇一样,用挑担的扁担驱赶着站在摊子前面、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乞儿一般的男子。
男子一双饥渴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锅里热腾腾的包子,却碍于扁担的威力,始终不敢靠近。
“丫头,从食盒里拿一些点心。”
“是。”
“吃吧。”一只素手递到乞儿男子的面前,手里拿的,正是两个包子。
乞儿男子惊异的打量眼前的丫头,吞了吞口水,突然一把抢过包子,躲到角落里吃了起来。
“你——”丫头看着他的背影,愣住了。
那美丽的小姐看着,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怎么了?”旁边人奇怪地问道。
“这乞丐,长得真俊啊……”小姐喃喃自语,一旁的人笑了,“是啊,若是小姐三个月后出嫁的姑爷有这么俊,那就好啦!”
小姐在众人的取笑中,羞红了一张脸。
乞儿男子吃完了包子,舔舔手指,满足地伸了个懒腰。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面人,一边随手搂着,一边慢慢地向长街的尽头走去。
他走过了长街,走过了人群,走出了城门,最后在城郊停下来。天色慢慢黑下来,空中又零零星星的飘落起雪花。他忽然不知在雪花中看到了什么人的影子,快速地喊了一声,追了上去。他拼命地追着,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嘴巴里喃喃地喊着某个人的名字,只是那声音,被风吹散了,只能隐隐约约听见模糊而朦胧的暖字。
不知跑了多久,他有些累了,干脆仰倒在雪地上。身上跑出了汗,冰冷的地面让他觉得很舒服,他举起手中的小面人,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安详地闭上眼睛,睡着了。从始至终,他用一种保护的姿态,护着这个早已经发黑的小面人,像是抱着天底下最心爱的宝物。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他却一动不动地躺着,慢慢的,整个人都被雪花覆盖住了,若是不注意看,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他躺在那里。如果继续让他这样躺在这里,第二天人们只会在雪中发现他的尸体。
来来往往经过的马车,没有人发现有人躺在雪地里,眼看着人就要在雪地里冻死,就在这时候,一辆极为漂亮的马车从雪边停下,一个浑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孩子跳了出来,“爹、娘,你们看!雪里面真的有人!他还活着呢!”
“念儿——”里面的女子缓缓掀开了车帘,看了一眼地上的雪人,随后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时间就在这一刻停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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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告:第一条线终于完结了,肖天烨线的更新时间到时候看留言板上公布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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