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劳累,快进去休息。”沅承体贴的说道。
罗言湛看他被雨水打湿的肩头一眼,勉强挤出一个还算好看的笑,跟在他身边进了寺院。
战战兢兢的寺院主持被心事重重的皇上请去谈佛论经去了,随行的官员们由小和尚领着去往休息的客房,宫人们向沅承和罗言湛请安后,急匆匆的去忙手上的事情——皇上是忽然下令在此过一夜的,诸事都没有安排,得赶在皇上和主持说完话之前将一切都打点好才行。
由一名内侍带领,来到一处院落,沅承挥挥手让他下去准备茶水糕点,然后回头看着罗言湛,笑眯眯的说道:“一大批人住进来,寺院客房不多,恐怕今日我们要挤一张床睡了。”
罗言湛站在廊下,仰望着园中的一株桐树,正好到了花期,满枝皆是浅紫色的繁花,娇嫩的花瓣上缀着小小的水珠,像是一颗颗璀璨的宝石。而树下,离开枝头的花朵浸在浑浊的雨水中,失了那份优雅,残破不堪,令人不忍去看。
他的目光从桐花上收回,毫不在意的说道:“我可是堂堂瑞王府的王妃,”说着话儿的他眼中流光回转,神采动人,仿佛又回到刚刚住进瑞王府的那段时光,“怎么会介意与你共寝?”
最后一句话无意识的提高了声音,恰恰被刚迈进院门的黑衣男子听见。
罗言湛的眼里只有沅承,似乎没有注意到那个人的存在。
“那我就放心了。”沅承笑道,接着故作惊讶的望向默不作声走向对面屋子的兄长,“大皇兄,你住在我们对面?”故意将“我们”说的极重,只为满足藏在心底的欢愉。
他心里清楚的很,每个人都有弱点,就算是除了皇位,似乎无欲无求的颛孙苍亭也不例外。
颛孙苍亭的弱点,便是罗言湛。
三人行,必有基情(中)
罗言湛这时候才注意到景王的存在,遥遥的行礼:“见过景王殿下。”随后,清清淡淡的看着,目光似是落在他身上,又像是只在看桐花而已。
“嗯。”景王冷淡的如同面对陌生人一般,径直走进房内,正要轻轻关上房门,忽见一名中年内侍抱着一盆兰草匆匆而来,挡住房门。
“大殿下,您的花。”
罗言湛的瞳孔猛然缩小,似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只是年少时一句玩笑话罢了,为何要如此认真……
他感到自己的胸口一阵一阵的痛,不知是伤病复发还是……纷乱的思绪回忆接踵而来,让他差点招架不能。
颛孙沅承就在身侧,罗言湛强忍着痛意,表面上不露声色的看着景王将兰草接过后,重重的关上房门,门窗紧闭,不知他在内中做什么。
“你在看什么,言湛?”那温暖的手搭上罗言湛的肩头,低声关切的询问道:“是不是太劳累了?看你脸色似乎有些不大好。”
罗言湛知道自己一时没能忍得住,情绪表露在面上让沅承瞧出来了,他不慌不忙的说道:“我见桐花颜色素雅,想着瑞王殿下能否屈尊纡贵为我摘来一串儿?”
桐树有些年头了,开花的枝头长在高处,最下处的树枝疏落且只有小臂粗细,沾了雨水不免湿滑,除非轻功了得,想要飞身上树摘下最美的一串花送给“最爱”的人,绝非易事,弄不好一个失足摔下来,堂堂亲王的面子也没了。
轻风抚过,树叶摇曳,沙沙作响,又一片紫花零落,在风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最终避不过落进污水中的命运。
“意下如何?”罗言湛又问道,眼底藏着一丝冷笑。
沅承的手在他的肩头来回抚摸几下,神情令人猜不透,直到对面屋里传来惊雷似的一声响方才开口说话:“言湛想要的,我自然会尽力满足你。”
罗言湛看着他迈步走入雨幕之中,雨点落在他水蓝色的袍服上,渐渐晕开一点点深蓝。本就闷热的天气,沾着雨水的衣服贴在身上更令人难受,沅承却毫不介意,一定要为他采来一串桐花不可。
沅承在几步外的地方停下,仰望着烟雨朦胧中的紫花,很快他的目光集中在某处,只见他腾空跃起,身轻如燕子一般,稳稳当当的落在一枝树干上。那树干只有成年女子的手臂粗,在他踏上的一瞬间,枝干往下弯去,颤抖不止,却没有折断。
罗言湛的眼中闪动着惊诧,颛孙沅承的武功出乎他的预料。
正思忖着,眼前忽然花影缭乱,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沅承采花归来了,正拿着一串娇艳欲滴的桐花得意洋洋的看着自己,那样的眼神毫无尘浊,纯净的仿佛回到年少天真的时候。
恍惚只是短暂的片刻,罗言湛慢吞吞的接过桐花,又从怀里取出帕子替他擦拭脸上滚落的雨珠,俊逸的脸庞,因从前常在外带兵镇守边疆,而略显得黑,但这样的肤色又给他多增添了几份英气。
相同的父亲,让他们有了些许神似的面容。
之前看到兰草的诧异还没有完全的平息,罗言湛的心底再次涌出无限的愁绪,颤抖的手指停留在沅承的脸颊上,眸中蒙上一层雾色。
沅承注视着他,柔声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罗言湛随口搪塞道,“你我这般明目张胆,难道不怕引人非议,影响你的前途吗?”
“你不怕,我便不怕,”沅承握住罗言湛停顿在自己脸颊旁的手,声音越发的轻柔,仿佛一条柔软的丝绸在慢慢的包围住罗言湛,“我会为你遮挡风雨,不会让这白衣沾染上半点尘埃。”
若不是知道沅承暗中所作所为,他罗言湛说不定今时今日头脑一热便栽了进去。
可是,他知道,所以他除了苦笑与讥嘲,别无其他感情……
一个轻吻落在他冰冷的双唇上,罗言湛的眼神霍然睁大,想挣脱开来却不料手被紧紧的攥住。
“罗言湛,你说的没错,”沅承的神色依然让人看不清,“你确实让我爱上了你。”
罗言湛心头一颤,有种玩火自焚的感觉。
对面的门窗仍旧紧闭,无声无息,仿佛根本没有人一般。
罗言湛藏起心思,像往常一般笑的无忧无虚,他明白现在绝非是想那些事情的时候。
临近傍晚,内侍送来些素斋摆在罗言湛这边的屋子,又去对门请景王用膳,景王只扔了“不饿,不用”四字出来,内侍被他冷森森的语气吓到了,给瑞王和罗少爷行了礼,立刻逃跑似的溜走了。
直到天黑,这边碗筷都收拾干净了,才见景王身边的内侍匆忙的跑去庙里的厨房端来两三样菜。
“大皇兄真是越来越奇怪了。”沅承笑着摇摇头。
“你们兄弟连心,不知他在想什么吗?”罗言湛故作天真的问道。
沅承站在他身后,解下束发的锦带,披散的青丝在烛光之下泛出恍若绸缎般的美丽光泽,以手指代替梳子轻轻的梳理几下后,说道:“估计明天一大早就要启程了,我们还是赶紧睡吧。”
“好……”罗言湛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
脱了外袍,两人躺到一张大床上去,下雨的夏夜微凉,沅承体贴的扯来薄被为罗言湛盖好,仍不放心似的又将他拦进怀中抱着。
罗言湛本想推开,无奈双手动弹不得,他靠在沅承的胸口上,听着头顶上传来平稳的呼吸声,缓缓的合上眼睛,黑暗中渐渐浮现出的是那盆金丝碧叶的兰草。
十三岁那年,跟随父亲按照往年惯例一道进帝都向皇上请安,皇上和他闲聊几句,是些关于朝政的看法,他抓抓脑袋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明白,皇上便让他去御花园随便逛逛。
出了养心殿,他看到内侍们正忙着将父亲带来的一批稀奇玩意儿往偏殿搬,他一眼就注意到其中金丝碧叶的兰草。这东西他觊觎好多天了,无奈父亲在场他不好拿,如今东西送进宫来,父亲不会去管了,于是他趁内侍们一个没注意,顺手抱走。
喜滋滋的跑到御花园,想着要怎么才能瞒着父亲偷带在身边,意外的碰到了大皇子颛孙苍亭。
许久未见,他高兴的差点要扑上去。
大皇子却依然不冷不热的臭屁样子,他立刻不高兴了,决定不再理会,转身便走,不想大皇子一把拉住他。
“你手上是什么?”
“金丝碧叶……”他胡乱给取了名字,其实除了知道习性之外,他对这盆兰草一无所知,“我偷偷从我爹那儿顺来的,漂亮么?”
“嗯。”大皇子点点头,沉静的眼睛里流露出喜爱的神色。
这兰草长的确实漂亮无双,引人爱不释手,身为主人的他心里甚是得意。
叫宫人们远远的跟着,他们两个在湖边散步,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大皇子居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明明他们整整一年没见面了,他都满腹各种牢骚、抱怨和吹嘘,而且这般年纪的男孩子该是最喜欢活泼张扬的时候,恨不得把自个儿说成盖世的大英雄。
他说的口干舌燥,大皇子偏偏耐得住性子,一直静静的听着。
“喂,你不说话的话,我就把你当成哑巴了。”他挺生气的。
大皇子忽地停下脚步,幽幽的盯着他看,他被惊吓到了,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大皇子用那般认真的眼神看自己。
“怎,怎么了?”一向有恃无恐的他,居然结巴了。
“言湛,你对我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风静静的吹,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面对面的站着,彼此注视着。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罗家的阴谋,也不曾真正的清楚自己对颛孙苍亭抱有的是何种感情,但是他不想在他面前表现的像个什么都不懂、不知道的傻瓜……
“喏,”他将兰草举到他面前,笑眯眯的说:“将这盆兰草当做我们的信物吧,当它开花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答案。”
金丝碧叶非常难养,照顾的稍微不周,便会渐渐枯萎而死。据说想要看到它开花,乃是需要一种机缘,无缘便是永远都不会等到开花的那一日,所以能栽培出开花的金丝碧叶的人,他还没听说过。
大皇子不会知道金丝碧叶可能永远都开不了花,而他可以想答案想很久,他心里头笑的又得意又猖狂。
“好。”大皇子应允了。
虽然兰草是他梦寐以求的宝贝,但送予大皇子,他居然没有半点的失落后悔,高高兴兴的出宫玩去了。
十五岁,又回到皇宫陪皇子们读书,那时候他甚至都忘记了金丝碧叶的存在,和大皇子在皇宫里到处乱跑,后来不小心掉进一口废井,幽暗的深井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世尘的喧嚣纷乱被远远的隔开。
那时候,他已然明白自己对苍亭怀有的是何种情愫,于是趁着难得四周无人,怀着一颗激动不安的心告诉了他。
可是他,没有半点反应……
难道……是他自作多情了吗?
之后,苍亭得知他向沅承揭开谋害明妃真凶的事情,眼中的愤怒与憎恶,让他明白——他们彻底完了。
那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苍亭还留着那盆兰草,至今还生机盎然的信物,他知道苍亭定然是付出了百倍的心血来照顾的。
八年前,他们的关系已经落到那般地步,已没有让他说出答案的理由与机会,兰草没有任何的价值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还会留着……
罗言湛攥紧手中的一片衣角,脑海越来越混乱,像是理不清的丝线,一道道的悲哀与无措死死的勒住他,让他无法呼吸,无法挣扎。
“……”正欲开口,一道惨白的光亮闪过,接着是一声山崩地裂般的惊雷。
罗言湛浑身剧烈的一颤,那个名字咽了回去,同时将沅承惊醒。
沅承的手覆上他的额头,问道:“你怎么了?”
三人行,必有基情(下)
“没,没什么。”罗言湛低声说道,努力克制着因惊慌而颤抖的身体,外面雷声阵阵,银白的光芒在一瞬间透过窗纸照亮半间屋子,角落里的家具在昏暗中沉默,在他眼中那形状怪异的影子仿佛是一头头蛰伏的怪兽,随时都会冲上来将人的咽喉咬破。
他的耳朵里充斥着瓢泼的大雨砸下来的声音以及滚滚雷声,让他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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