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水流从头顶洒下,淌过面颊,淌过耳朵,妨碍了听觉,周遭变得很静。可
是段曦蕊母亲的那些话一字一句钻进脑海,不断重放,压根儿就不受控制。
该死的……说她败家就算了,还看不起她的出身,怀疑她心理不健康……这也算
了,居然还侮辱童大延的人格——纵使童大延并没有人格,那也轮不到她说三道
四!
童妃意突然间好想回家,好想哭……
“妃意。”陈月深在门外叫她的名字,她忍住喉咙里的哽咽,没有出声。洗完澡
,站在镜子前看了自己很久,直到心情平复些许,这才打开门,径直走到阳台晾
衣服。
房间里透出微弱光线,陈月深似乎坐在床边等她。她踩着啪啪作响的拖鞋,穿过
客厅,来到阳台,正要伸手拿衣架,却依稀听到了陈妈妈和段曦蕊母亲的声音。
两家阳台隔得不远,晾晒的衣物挡住了视线,童妃意立在那里,本能的,耳朵竖
了起来。
段母:“你别怪我多嘴,那丫头真配不上月深。我都听我们家蕊蕊说了,她在学
校参加了什么篮球社团,跟里面的男孩子交往密切,暧昧不清!好像还有个干哥
哥,经常带着她出去玩儿啊野的,两个人说不清是什么关系!你看看她整天穿金
戴银,花枝招展,哪里有个正经女孩子的样!”
陈妈妈:“小姑娘爱漂亮也是人之常情,妃意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我相信月深
的眼光。”
段母:“男孩子大了,只顾漂亮和新鲜劲儿,哪里会挑人品?月深是我看着长大
的,我真心希望他能找个好女孩照顾他,就算不是我们家蕊蕊,那也应该是个品
行端正的姑娘啊!”
陈妈妈默了一会儿:“他们小孩子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处理吧,我老了,管不了那
么多了。”
段母叹一声气:“都怪我当年思想太迂腐,觉得高中生不该谈恋爱,生生阻碍了
他们俩,否则现在蕊蕊和月深也不至于就这么错过了……”
童妃意额头突突跳动,手指越收越紧,几乎将衣架折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是她抢走了段家的乘龙快婿,所以段曦蕊的母亲才这样厌恶她!
哈哈哈,她也真是蠢,竟然相信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没有!
童妃意头痛欲裂,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质问段曦蕊她妈,为什么在背后乱嚼舌根
子,为什么说她不正经,她哪里不正经了?她有干哥哥怎么了?她出轨还是杀人
了?碍着她段曦蕊什么事了?!!!
但她什么也没干,只麻木地晾好衣服,然后走回房间。
简洁的屋子里沉淀着清冽的皂角香气,床单被套都是这两天晒好新换的,陈月深
有轻微洁癖,自己用的东西总要亲手打理才能安心。
可是童妃意想,为什么他在感情上不洁癖些呢?
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陈月深见她进来,放下书,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还在生气吗?”他难得如此温
柔:“段阿姨心直口快,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你别往心里去。”
童妃意抽出自己的手,目光是凉的:“她都那样骂我了,还没有恶意,你是不是
觉得她说的都挺对的?”
陈月深被她腕上那条细细的tiffany手链吸引,一时没有说话。
“我大过年来你们家,就是听她骂人的吗?说我穿金戴银花枝招展,我花她家钱
了?她凭什么对我评头论足?!”童妃意气得手指发抖:“单亲家庭……单亲家
庭就不是正常人了?还特意把我跟你区分开来,她什么意思?!连我爸都没有这
么骂过我……我爸就算再窝囊,也见不得别人欺负我,她算哪根葱?!”
屋子里她的呼吸声急切又狂躁,发梢上的水滴落下来,仿佛都是烫的。
过了一会儿,陈月深开口:“对不起。”他说:“我代她向你道歉。”
童妃意瞪大眼睛:“你凭什么代她道歉?你是她家什么人?!”
陈月深沉默片刻:“毕竟是长辈,而且,她至少有句话还是说对了。”
童妃意眼底的温度已经降到冰点。
陈月深拿起她扔在床上的驼色大衣,嘴角勾起一抹笑:“我一个月的薪水确实买
不起这样一件衣裳,她说的没错。”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掏出手机,没再看她:“我有事出去,你早点睡吧。”
“陈月深!”
毫无预兆的,他扔下她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了。童妃意听见冰冷的关门声,一
颗心坠啊坠,坠到无尽黑暗中,窒息一般难受。
除夕夜,万家灯火,烟花齐放,楼下不时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小孩们嬉闹着
渐渐跑远。陈妈妈在客厅里看春晚,童妃意陪她坐了一会儿,实在没有心情,就
回房间睡觉了。躺在床上脑子一片空白,无意识地拿出手机来看,八点半,八点
四十,九点,十点,十一点……今年本山大叔的小品也没那么好笑了。她迷迷糊
糊的想着,不知又过了多久,听见李谷一开始唱《难忘今宵》。
正要睡着的时候,门外传来陈妈妈的声音:“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她瞬间提神,从床上坐起身,听见陈月深说:“高中同学聚餐,聊了会儿。”
“大过年有什么好聊的……快去洗个澡,看你冻的。”
“知道了。”
陈月深进来的时候,身上仍带着浓浓的酒气。童妃意已经打开台灯,靠在床头看
着他。
两个人都没说话。
他背对着她脱衣服。
“你去哪儿了?”
“和老同学吃饭。”
“老同学?”童妃意冷笑:“是段曦蕊吗?”
陈月深动作一顿,没有回答。
童妃意又笑了声:“说实话吧,你跟她以前有过一腿,对吗?”
陈月深随手扔掉外套,倾身靠近,两手撑在床面,直视着她的眼睛,“童妃意,
我和你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段曦蕊,我以为你心里很明白。”
她明白什么?他为什么说的仿佛是她的错?
“如果你们之间没有过往,她为什么在她妈妈面前编排我,说我跟别人暧昧不清
、乱搞男女关系!她安的什么心?!”
陈月深眯起双眼:“她编排你?你若不是跟康泽辰卿卿我我的被她一次次撞见,
她还能无中生有吗!”
“你混蛋!”童妃意扬起胳膊挥过去,却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不能动弹。剑拔
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两个人倔强对峙,互不相让。童妃意狠狠瞪着他,眼眶微
红,而陈月深面无表情,神色漠然。
“原来你一直都不相信我,这些天装得不累吗?”
他答非所问:“我相信我亲眼看到的。”
童妃意感觉心口凉了个透。正在这时,两下叩门声响起,陈妈妈的声音传来:“
月深,这么晚还没睡吗?”
他说:“这就睡了。”
屋子里又静下来,模糊不清的光线孤零零亮在床头,窗外仍不时传来爆竹声,由
远至近,由近至远。陈月深似乎是很累了,按了按额头,掀开被子躺下来,翻过
身去,无言背对。
童妃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前一片模糊。她关掉灯,躺进被窝,睁着眼睛发
呆。
“月深。”许久之后,她轻声说:“明天我回A市,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听见他说了声,好。
第14章 第十四章
那年大年初一,童妃意托着行李独自返回A市,从火车站出来,坐上公交车,随着
摇摇晃晃,穿行过大街小巷,眼看着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偌大的A市果然比
离昌那个小县城繁华热闹。
她在家里闷了一天,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也许因为过年,外面太过喜庆,于是
愈发显得家里冷清。
到了第二天,实在有些待不下去,想起童大延一个人在家,便想着买点东西回去
看看。
出门前她把充好电的手机放进背包,下楼的时候又莫名其妙地拿出来,点进通讯
记录里确认过一遍,然后心情继续潦草黯淡。
新世界商城里人山人海,她走进去的一刻就后悔自己没带耳机出来。在二楼男装
逛了一圈,给童大延选了件羽绒服,打完折后五百多块,刚好把她上学期做兼职
剩下的钱给花光,真带劲儿。
一楼某个品牌的女鞋正在做特卖活动,年轻姑娘们围了一堆在里面,她本想走进
去瞧一瞧,这时却突然发现人群里那个戴着扩音机的导购小姐非常眼熟。
“萧漫?”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诧异地叫出了声。
对方扭头一看,明显愣了下,随后冲她点点头,问:“你不是跟陈月深回老家了
吗?”
童妃意竭力掩饰住自己的惊讶,做出轻松的语气:“我提前回来了。”
“哦。”
“……”她也知道自己说了句废话,咬咬牙,正打算问她怎么会在这里,这时一
个胖胖的姑娘凑上来,拎着一只皮靴:“请问这个鞋子有三十九码的吗?”
“有。”
“麻烦拿给我试一下。”
“好的,请稍等。”萧漫一边往人堆外面挤,一边回头冲童妃意说:“你随便逛
吧,我先不招呼你了。”
她忙答:“哦,好……”
萧漫清瘦的背影很快隐没,周围人声鼎沸,嘈杂喧嚣,童妃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没有见她再出来,便提着羽绒服离开。
一路上她都在想,自己是不是撞破了什么秘密?
按理说萧漫应该和叶恩一样,都是衣食无忧的大小姐,怎么会在商场做特卖呢?
难道家里出了什么状况?
她突然想打电话问问绍敏那个八卦百事通,但顾忌着毕竟是人家的私事,她要是
这么多嘴,岂不跟段曦蕊她妈一样了?
想到段曦蕊,思绪突地一转,脑海里冒出陈月深的脸,让她愈发心烦意乱。
就这么满腹心事地回到久违的桐花巷,还没到家门口就看见童大延坐在杂货铺前
的板凳上晒太阳,大白天的,他和杂货铺的齐老板一人拎着瓶啤酒,一边喝一边
大声说着些什么。
“哟,童妃意,”他倒眼尖,“你还知道回来啊!”
童妃意见他那副德行就烦躁,随手将羽绒服扔过去,转身走进铺子里,“齐叔,
我买瓶水。”
齐老板笑:“随便拿,随便喝!”
童大延翻开口袋:“这什么呀……羽绒服?”
齐老板伸手摸了摸料子,叹道:“老童你可要享福咯,女儿这么孝顺,女婿刚开
始工作就知道孝敬你,唉呀现在还是养闺女好啊。”
童妃意走出来,“谁孝敬你?陈月深?”
童大延忙给齐老板使眼色,然后支支吾吾地又拿起酒瓶子喝酒。
童妃意心中已经有了什么预感,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淋下来,通体冰凉,“到底怎
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齐老板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生气:“小童你不知道吗?那个姓陈的小伙子上星期
来过,给你爸包了八千块红包……”
童大延见瞒不过去,便理直气壮地说:“那是他应该的。”
应该?
童妃意的脑袋嗡嗡乱响,八千块,八千块,“他为什么无缘无故跑来给你送钱?
是不是你伸手向他要的?!”
“什么伸手向他要?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懂不懂规矩!”
齐老板见他们父女吵起来,忙劝说:“小童你误会你爸爸了,小陈以前就来过,
我都见过两三次了,他不是在银行上班吗,大过年给你爸爸送个红包也是一片孝
心……”
“就是,”童大延切了一声:“八千块算什么,以后你们结婚的时候他至少得给
我八十万才行!”
童妃意气得浑身发抖,想到陈妈妈长年劳累脊椎不好,陈月深每个月都会寄钱回
家,而且他一直都有存钱买房子的打算,谁知现在童大延居然一伸手就要了人家
一个月的薪水……
“他是在银行工作,但不是开银行的,他也不欠你的!”
说着两步上前,夺过那件羽绒服,扔在地上,猛踩了一脚,然后直接踢到墙边的
水沟里去。
“你给老子捡回来!”童大延指着她。
童妃意转过身,走到他跟前,“我真恨不得抽干自己的血,”她眼眶通红:“一
想到我是你的女儿,我都嫌自己恶心。”
她说完,含着眼泪大步离开。
***
人海茫茫,无处可去。腊月的寒风仿佛无孔不入,童妃意裹紧了围巾,还是觉得
冷到五脏六腑都是冰凉的。
她不敢细想,童大延在陈月深那里要了多少次钱,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让她一
次次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即使她想做个孝顺的女儿,对他好一点儿,也完全没
有办法。
两天前,她在段曦蕊家理直气壮说的那番话,此刻字字句句扇在她脸上,如同一
记一记耳光,啪啪作响。
以后她还有脸面对陈月深吗?
想到这里,头痛得愈发厉害,她坐在街边的长椅上,脑袋一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