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袋和一管口红。
当然每个人的匣子里都还有一袋巧克力糖,有些孩子年纪还小,对糖的兴趣远远大于匣子里其他的贵重物品。
这里毕竟不是上海,乡下地方哪里见过这样的洋物事,之前只在茶余饭后听说城里人的打扮,听说那里的太太小姐们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逛戏园子看电影,而她们闲来无事只能打打麻将抽抽大烟,对十里洋场的风华心里不知道有多羡慕了。
“太太们是要茶还是咖啡?”一个仆妇恭谨地问道。
咖啡?听说那个是个稀罕东西,城里人都喝那个,一喝全身都是洋味儿……
几个妇人眼睛一亮,却还勉力镇定,故作淡然地答道,“我要咖啡。”
仆妇鞠了一躬,少顷端上一个大托盘,训练有素地将咖啡具一一摆好,又给几个妇人的杯子里注入了黑色的咖啡,一股咖啡特有的香气在室内弥漫开来。
真的好香!妇人们都有些跃跃欲试。
“给少爷小姐们拿些可可来,多放些糖和奶。”乔霏抬头瞥见那些仆妇丫头们诡异的表情,就知道她们有意想看这些妇人们出丑。
可她如今也不好多说些什么,省得反被人误会她有意炫耀。
果然一个性急的妇人迫不及待地拿起咖啡就往嘴里倒。
“噗——”的一声她竟然不顾形象地吐了出来,就算反应快及时用帕子捂住了嘴,还是有几滴黑色的液体从唇畔流出,苦涩的味道在她嘴里,吐也不是吞也不是,龇牙咧嘴的好不狰狞。
这咖啡怎么比加了黄连的苦药还苦?!
那几个仆妇丫头们早已忍不住脸上的笑意,有些过分的已经背过身子偷笑了。
“还不拿热毛巾来?”她转身斥道,亲手接过热毛巾,一脸道歉地为这位丰满的三婶婶擦拭,“都是这些下人不知分寸,咖啡刚煮出来烫着了婶婶,不知道婶婶爱喝的是黑咖啡,我贪甜,一向是要加两块糖,一半奶才能下口的。”
她说话轻声细语,眼神真诚,娓娓道来,丝毫没有取笑之意。
“霏小姐见笑了。”这妇人还是有些尴尬,其他的几个都在心里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有意观望,没第一个喝,这猴急的老三丢人现眼了吧,到底是上不了台面的杂货店老板家的女儿。
这三婶婶被众人幸灾乐祸的眼神盯着,就算乔霏在一边柔声劝解,可她哪里还坐得住,寻了个借口就要离开,可她那捧着热可可喝的一双儿女哪里肯走,她又羞又怒,也顾不得什么,上去就给了两个孩子一耳光,顿时屋内哭声一片,乱成一团。
“三婶婶,我和振杰堂弟、曼芸堂妹投缘,婶婶就留他们下来多玩一会儿吧,过一会儿我再让下人送他们回去,保管妥妥帖帖的,婶婶尽管放心吧。”乔霏温婉地劝道。
“霏小姐到底是个善解人意的,”七表姨酸了三婶婶一句,“三嫂你就把他们留下吧,也省得一屋子打打闹闹的,扰人清净。”
“你这个被人休弃的妇人少在这里冷嘲热讽!”三婶婶气恨,也顾不得场合就骂开了。
“够了!”六婶婶怒斥了一句,“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在晚辈面前说这些胡话。”
三婶婶还想回嘴,却瞥见乔霏一脸无辜地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生生把怒火吞了回去。
“行了,我们打扰的够久的了,霏小姐刚回来,正是倦乏的时候,我们也都散了吧。”六婶婶姚氏显然是当家主母。
她这一发话,众人都站了起来,不敢有任何异议,就连小孩子们似乎也有些畏惧,不敢再多加吵闹,一个个乖乖地放下杯子跟着大人。
任乔霏再热情挽留,还是告辞离去,这几个长辈一反方才的丑态,揽着她的肩,好不亲热地叮咛嘱咐了一番,言语中很是关切。
“这一大家子人,真是的。”秦妈是乔霏母亲家里陪嫁来的,眼里净是小视之意。
“到底是乡下人,小家子气。”
“你没瞅见刚才那三太太吞也吞不进去,吐也吐不出来的模样,真真笑死人了。”
“还有她们穿的那些衣服,都是什么年代了……”
“还裹着小脚呢,看她们走路那模样。”一个顽皮的小丫头学着她们一摇三摆的样子,惹得众人大笑。
“你们别笑了,人家没见过世面。”奶妈假意斥责,却也是满脸笑意,她越是这样,底下的人越是闹得厉害。
卧室里放了一张欧式贵妃榻,躺在上面格外舒适,因为老太爷的排斥,涵碧山庄自然不会有这样的西洋东西,这是她父兄从城里特地为她运过来的,虽然失了宠,可她丝毫没感觉到被亏待。
乔霏静静地躺着,冷眼看她们笑闹,不动声色地瞥了奶妈一眼,若不是这个奶妈纵着,这些丫头仆妇也不会这样胆大,恐怕原来的“她”脾气也不会那样乖戾。
“今后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都不准嚼这些舌头,你们要是改不掉,就别在我身边伺候了。”她慵懒地说着,话里的意思却是格外严厉。
一屋子仆妇丫头都不敢做声了,过去就知道五小姐脾气大,这两天跟着她觉得挺温和可亲的,还以为五小姐的脾气转好了,却没想到依旧是这样阴晴不定,被她这么不轻不重地一点,还真有些惧了。
到底是大病初愈的身体,经过这一番颠簸吵闹,疲倦之意愈浓,不多时便沉沉睡去,小丫头连忙给她盖了床毯子,放了个暖炉在她脚边。
因为太过舒适,她这一觉竟睡到了晚饭时分。
第九章 好奇
“五小姐,我们是到主屋吃饭还是在我们院子里吃?”小丫头银月一边为她梳理头发整理衣裳一边问道,“方才主屋打发妈妈过来说已经备了我们的饭菜。”
“自然是在院子里吃,乡下地方能有什么精致的饭菜?”奶妈说道,虽然她也常来这涵碧山庄,可自乔霏的爷爷始他们一向都是单独做饭的,乔伊一家都过着西式生活,已经吃不惯中式的菜肴了。
“不,去主屋吃。”她淡淡瞥了奶妈一眼,这个奶妈姓宋,人称宋妈是个没有眼色,分不清轻重的。
若不是因为自己落水那天,宋妈正巧请假回家,父母早就在一怒之下将她打发走了,原先在她近前伺候的几个丫头仆妇全被打发回家了,就连小丫头银月之前也是在她母亲那里伺候的,除了宋妈之外,她的身边没有一个老人,因此她也格外拿大。
宋妈觉得自己的面子被驳了,心里十分不舒服,便找了个由头不伺候乔霏去主屋。
乔霏带着秦妈、银月还有两个刚进家门的小丫头去了主屋。
主屋虽然备了她的饭菜,却没想到她真会来,全家上下俱吃了一惊,连之后进屋的老太爷看到她坐在那儿都觉得有些奇怪地看了她几眼。
如今的当家主母是三叔婆方氏,虽然近些年山庄的事务大都由她的媳妇六婶婶姚氏主理,但毕竟她是城里来的娇客,老太爷不喜欢长子,不代表乔家老小不想和城里长房一脉拉上关系,方氏和姚氏此时微微一愣之后,立刻就换上了热情的笑脸,招呼乔霏坐下。
乔霏温婉地向诸位长辈一一问安告罪之后才敢入座,这番做派让诸人又是吃惊得有些不知所措。
要知道长房一家最是兴旺,平日里都是言语倨傲,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除了对老太爷还算恭敬外,对他们向来是不放在眼里的,哪里想到竟然会出了这么位谦和的小姐,听说她也是进过洋学堂的,可瞧她这做派完全不似那些洋派的女学生那样目无尊长的傲气,倒有些旧时人家大户千金的落落大方,让众人心中立刻好感大增。
老太爷虽然年纪大了,却依然耳聪目明,对家中多了个晚辈这种小事向来不过问的,可乔霏这样的人却像一个发光体,单单是坐在那儿,那周身的气场就让人很难不多看她几眼。
听说自己那长孙一家最是洋派,不仅信了洋教,家中的孩子吃饭一向是用刀叉,连筷子都不会用,如今看来传言倒不可尽信。
乔霏身边的丫头仆妇都觉得自家小姐回到祖宅之后像变了个人似的,竟然也不爱脂粉热闹了,要知道这五小姐是出了名的爱美,从小就喜欢涂脂抹粉,喜欢漂亮新潮的衣物,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跟着太太去看电影,最是讨厌读书认字。
如今可颠倒过来了,每日乖乖地随着园子里的少爷小姐们去私塾读书,闲暇时就去耕读斋读书,那些胭脂水粉是再也不上身,成天素着一张脸,就连大少爷从城里送来的新鲜时尚的小玩意儿也毫不在意,若有人讨要立刻大大方方地转手送给了别人。
“小姐,大少爷托人稍来的那个胭脂盒听说可是城里最时兴的,你怎么就这么把它送给十三小姐了?”小丫头银月终于忍不住多嘴了一句。
“银月,你忘了我为什么会被爸爸送到这乡下?”乔霏放下手中的书本,幽幽地叹了口气,“爸爸说我爱慕虚荣,希望我能改掉这坏毛病,我怎么敢再犯?”
银月一愣,如果不是那条珍珠项链,四小姐也不会死,五小姐也不会被先生太太厌弃……
在一边听到这话的两个妈妈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要落下来了,这次小姐可是真心实意地悔改了。
不过小姑娘家家的哪个不爱美,本就不是什么大错,先生太太也太严苛了点儿,谁让四小姐当年比五小姐更受太太的宠爱呢。
“季达,我家那几个小子最近如何?还是成日在学堂里胡闹么?”
今天难得老太爷的老友赵文远来访,老太爷心里高兴叫了自己的爱徒陈松相陪,也不假手他人,亲自在小院里给友人斟酒。
陈松,字季达,是乔行简的门生,虽然在后世声名不显,却是一名硕学通儒,二十七岁中进士,曾任前朝刑部江苏司郎中,在刑部约十八年。其后以京察上考,外简江西知府,在任期间,政无巨细,皆以身先,然因其性情耿正疏放,名士气重,遂辞官职,后妻丧子夭,孑然悲苦,乔行简便劝他住进了涵碧山庄,一师一徒,平日读书饮酒,诗词酬和。
陈松闲来无事,又恰逢山庄的私塾中一直寻不到一位合适的先生,便自告奋勇担了这份差事,聊以自娱。
“振园、振甫投考了新式学堂,已经不大来读书了,其他的还是老样子。”这么多年的师徒情谊,两人之间比亲生父子还亲密,是以陈松在乔行简面前毫不拘谨。
乔行简长叹一声,意甚寂寥。
“只是有一位,”陈松犹豫了一下,“城里那家来的五小姐乔霏……”
“哦?她如何?”乔行简感兴趣地问道,想起每晚准时出现在主屋的那个恬静却依然存在感很强的小姑娘。
“言谈行止矜持持重,且有清越之气,倒不似那些新学堂里出来的不伦不类的女学生。”陈松思考片刻说道。
“听说她也在那洋教学校读过几年书的。”
“看着倒不像,虽算不得罕见的才女,底子却比山庄里的其他少爷小姐要厚上几分,倒是个认真向学,敏于思考的孩子。”
“我也听说她闲暇时候都在我那耕读斋里读书……”
“你们说的可是城里那家的小姐?”赵文远大感好奇,乔公和他们这些前朝遗老对城里的那户乔家一向不待见,乔公和他们虽是至亲,走动却甚少,甚至还比不上和他们这些门生故友亲密,难得城里乔家会将自家的小姐送回乡下。
第十章 考校
“这孩子是有些与众不同,正巧也让文远见见。”老太爷突然扬声道,“范大,去把乔霏叫来。”
十岁的小女孩身着月白袄裙,分花拂柳款款而来。
气质高华,神态娴静,真是好风华,好气度!赵文远在心里暗赞一声。
乔霏给众人行礼之后便垂手站在一边,既不心生不耐,也不战战兢兢,呆若木鸡,更不矫揉造作,只是淡然微笑,专注倾听。
面对长者,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气定神闲,倒有几分名士风范。
“方才我们正说到张文正公,乔霏你这几日在耕读斋读书可曾读过张公的文集?”乔老太爷捋着胡须看着她,言语中分明是要考校她了。
“刚刚读过张公的《治学论道经》和《持家教子道》。”她含笑答道,面对传说中凶神恶煞的老太爷的直接考校丝毫不怯场。
“可有什么触动?”
“张公固非有超群绝伦之天才,在并时诸贤杰中,称最钝拙,其所遭值事会,亦终生在指逆之中,然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终成大事。”她答得很保守。
“哦?”赵文远似是感兴趣地坐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