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旁边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白白净净,面白无须,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书卷气,一看就知道不是教书先生就是有身份的文人,三耗子疑惑不解,这人斯斯文文,怎么也进了监狱?看他这身板儿,能犯什么罪过?年轻人身后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看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中等个头儿,刀条儿脸,一双大眼叽里咕噜乱转,从里到外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卜发财一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更加觉得不好意思,急忙把头一低,嘿嘿傻笑着不说话。众人也都是初次见面,一时也找不到话题开口,大眼儿瞪小眼儿看了半天,到底还是那个中年人敞亮,挣扎着坐了起来,向三人一抱拳,朗声道:“诸位,咱们虽然都是初次相识,可一笔写不出俩绿林,既然都在道儿上混,也就没必要客气了,在下洪金亮,是天津卫混江湖饭的佛爷,承蒙各位抬爱,送了一个小小的绰号,叫草上飞,各位仁兄如何称呼,还请不吝赐教!”
众人闻言心中一震,“草上飞”这个人物谁不知道?那可是天津城里有名的飞贼,九河下梢所有贼偷儿们的魁首,一般的小偷儿论辈分都得叫他祖宗!相传这人飞檐走壁,前清的时候连紫禁城都进过,还顺手拿了慈禧老太后翡翠紫玉镯,九门提督、步军统领把京津一带翻了个底儿朝天都没把他抓住,今天怎么在这儿翻了船?
众人心里虽然疑惑,可人家既然把自己的名号报出来了,按照江湖规矩,不说说自己的来历就不够意思了。余下三人各报家门,一说之下,都是咱这本书里的熟人,那面白无须的年轻人正是有名的张小半仙儿,那浑身透着机灵的不是别人,就是倒了霉的牛家大少牛二柱!
众人通报了姓名,一时更是疑惑不解,按说这四个人可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怎么就关在一起了?四人唉声叹气,各把进监狱的原由说了一遍,把前因后果这么一串,总算明白了大概,除了牛二柱和昨天的事儿一点儿关系没有之外,余下三人无一不是被受了黄皮子的牵连,三个人也明白了,气儿也就来了,异口同声的骂刘大户不是个东西!
刘大户不是别人,正是三耗子动手偷鸡的那家人的户主,这老家伙别看家财万贯,却是个心狠手辣,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时时刻刻想的都是如何占别人的便宜。也是报应,老东西就一个女儿,比眼珠子还要疼爱,谁知竟被成了精的黄皮子看上了,一来二去,折磨的奄奄一息,老东西心疼女儿心切,请了张小半仙除妖,张小半仙一进他家门儿就觉得心神不宁,掐指一算,不由得大吃一惊,今天这事儿牵连极广,不但日后要惹出无穷的麻烦,自己也逃不了干系,恐怕有牢狱之灾。张小半仙混迹江湖多年,也是个老油条,当时就想脚底板抹油,可又架不住刘大户死乞白赖得苦求,只好留下了两样东西,一件就是前文提到的“白仙刺”,另一件却是一把特大号儿的“翻天印”。
这里的“翻天印”可不是什么法宝,而以特制的老鼠夹子,普通的老鼠夹只有一面儿有消息儿,老鼠之类的东西要是从后面偷吃诱饵,这老鼠夹就废了,就算消息犯了也连耗子毛儿都打不着。“翻天印”可不一样,这东西两面都有消息儿,相当于把两把老鼠夹和在一处,无论耗子或者别的东西从哪里吞噬诱饵,那是一打一个准儿,绝对跑不了。这还不算新鲜,有那心狠的,还设计过“四方阵”,这种东西和“翻天印”大同小异,不过是把四把老鼠夹子和在一起,这东西就跟绝户网,差不多,不管你是山猫野兽,吃不吃夹子上的诱饵,只要你打它跟前一过,那是天王老子都逃不掉,一下子能拍走半条命!
张小半仙这把翻天印,跟一般的老鼠夹子可不一样,首先这东西特别大,别说是老鼠、黄鼠狼,就是人踩上也好不了,夹子上还留着极其锋利的锯齿,跟深山老林里打猎用的捕兽器一样,一旦被夹上,轻则皮开肉绽,重则骨断筋折,当时就得歇菜。二来这东西,不用诱饵,用的时候事先准备十张刺猬皮,用猛火烧成灰,加水和硫磺拌在一起,把这东西涂在“翻天印”上,黄皮子一闻见这味儿就得犯迷糊,不用人哄,自己就往夹子上撞!
张小半仙临走还留下两句话,一是挪鸡窝,为的是防备偷鸡贼三耗子前来捣乱,逼黄皮子孤注一掷,二是那把“翻天印”啥时候都能放,放哪儿都行,可就是昨天不行,以防节外生枝。张小半仙交代的挺清楚,可惜刘大户一样没听,不但鸡窝没挪,那把翻天印往自家金库里一扔,从来就没管过。
刘大户心疼女儿是有的,可这老小子还是个吝啬鬼,最怕的就是有人惦记他的金银财宝,这也是他把“翻天印”下在金库里的原因。他虽然请了张小半仙捉妖,心里却并不信这套神神鬼鬼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女儿多半还是得了什么怪病,或者勾引了什么野汉子,只是自己抓不到把柄而已,如此一来自己的金库也就危险了,难保那混帐小子不动财色兼收的主意,因此除了保住闺女一条命,家里的财宝也是关键!
要说张小半仙可真不白给,虽然没有算出昨天那事儿的来龙去脉,但**不离十,该注意的他都指了出来。无奈刘大户是个拧种,一样都没信,那他要不倒霉可就没天理了。出事那天,先有“草上飞”打听到这家人为富不仁,动了劫富济贫的主意,前去金库盗宝,被“翻天印”夹折了右腿,受伤被擒,后又三耗子前来偷鸡,把黄皮子堵在屋里,俩下这一夹攻,整个宅院闹得沸沸扬扬,刘小姐本来就被黄皮子吸走了元气,又被“白仙刺”吓了一跳,好容易醒过来,家里一闹,又吃了一惊,一个半条腿迈进阎王殿的病人哪里受得了这种折腾,当时哏儿喽一声,魂归西天去了。
刘小姐一死,刘大户心疼得几乎要撞墙,父亲疼闺女那是天经地义,可这老小子自己难受就要拿别人出气,世界上单有这么一种人,自己不好受,也得让别人不好受,这样心里才能平衡。“草上飞”和三耗子自不必说,本来就是算计自己的臭贼,一个帖子送到巡捕房,说他们谋财害命,杀了自己女儿,也好用别人的脑袋给自己解心疼,张小半仙也跟着沾了包,刘大户说他妖言惑众,图谋不轨,一并送进监狱了事!
众人说的火起,正在义愤填膺,忽听外面脚步声响,两个巡捕凶神恶煞般闯了进来,这俩狗腿子见众人目目相觑,也不说话,嘴里阴笑一声,架起“草上飞”就走!
十九、受刑
牛二柱、三耗子虽然和“草上飞”视萍水相逢,但都觉得这人坦诚豪爽,尽管是个走千家跃万户的飞贼,却不失为一个绿林豪杰,心中不免对他有了几分好感。此时一见两个巡捕要将他带走,不用想也知道没什么好事儿,不是要被暗中谋害,就是拉出去受苦,心里都有几分不忍,有心站出来替他开脱,又怕人微言轻,不但解救不了“草上飞”,还把自己搭了进去。正在踌躇不决之际,忽听身边有人高声道:“两位爷辛苦,小的有礼了,这人是在下的朋友,不知道你们把他带出去所为何事?”
说话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一直低头不语的张小半仙,他和牛二柱、三耗子可不一样,虽然不是帮派中响当当的人物,可在天津卫也有那么一号,不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都听说过这个人,那时候世道乱,人们心里都没个谱儿,大事小情难免不求神问卜,张小半仙这门手艺在下九流中最吃得开,不但是城中富豪之家的常客,暗中还和政界有些牵连,也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物。那俩巡捕虽然没见过张小半仙的真容,也听说过他的字号,见牢房中的犯人竟然敢出头说话,都是一愣,小心翼翼问过他的名姓之后,立即换了一副笑脸,也不敢像方那样张狂了。
张小半仙那是江湖中的老手儿,什么人没见过,对付这两个愣头青自然不在话下,拿话一套,立即问出了实情,原来刘大户把“草上飞”和卜发财弄进监狱之后,依然余怒未歇,回家一看硬邦邦躺在灵床上的女儿,一股邪火儿就直冲脑门儿,立即命令仆人带了五根金条,连夜贿赂典狱长,要他夜审“草上飞”,别的先不问,打他一顿出出气再说。
张小半仙可知道监狱里这点儿勾当,这帮孙子全是杀人不眨眼的屠夫,你要有钱打点,这事儿还算好说,要是没钱,当晚就能打个半死,接连几天,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把人打死以后,弄个草席一卷,往乱葬岗里一扔,回头报个暴病身亡,天大的冤屈也没出说去。“草上飞”虽然是个人物,江湖路上的功夫肯定差不了,但恐怕也躲不过这一劫,他又是个飞贼,各地都在通缉,刘大户又使了钱,说不定今天晚上都挺不过去,当场就得打死。
张小半仙知道“草上飞”被捕是因自己而起,今天见他就要惨遭毒手,心里大为不忍,哪里肯袖手旁观,当时一躬倒地,双手抱拳道:“两位,我也知道你们有命在身,身不由己,无奈我这朋友头进监狱就有病,可禁不起折腾,麻烦二位爷一会儿下手时给小的留个情面,说的过去就成,小的日后出狱,自然忘不了两位的恩德!”
张小半仙一说这话,俩巡捕就为了难,你说要不答应吧,这位可惹不起,他犯的可不是死罪,日后一旦出狱,想法给自己点儿小鞋儿穿,那谁也受不了。要答应吧,上头还有典狱长,顶头上司见自己办事不力,嘴一歪歪,差事也就没了。张小半仙也看出来了,从兜儿里摸出几块大洋,塞到俩巡捕手里,趁机在他们耳边低语道:“两位,我也不能亏了你们,更不能叫你们为难,你们典狱长我也认识,你就说我张某人求他给个面子,日后自有孝敬!”
俩巡捕一听这话,立刻满口答应,既然人家上边有人,自己何苦做冤大头?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长话短说,“草上飞”被带出去足有两个钟头,才被人拖了回来,去的时候生龙活虎,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遍体鳞伤,连道儿都走不了了,看官也许会问,难道典狱长没给张小半仙面子?那可不是,典狱长一个半大不小的芝麻官儿也不敢得罪张小半仙,自古监狱里就是一个诡异百出的世界,别的不说,就单讲狱卒怎么打人,这里头就大有学问。
前清时,监狱里的律条极严,连罪犯何时吃饭喝水都有明文规定,怕的就是屈枉了好人,狱卒暗中做手脚谋害罪犯。可尽管如此,牢房里还是惨祸不断,牢头们惩治烦人的手段那可是花样百出,让人防不胜防。但就打人这一条儿来说,从主刑官到打手都有猫腻儿。清朝的时候惩戒犯人都是打板子,这里面就大有文章了。比如主刑官说“打”,从他的语气和表情上,衙役就能判断出应该是重打还是轻打,主刑官要是在“打”字上再加几个字儿,那效果也不一样,比如说“着实打”、“狠狠打”,那下手轻重肯定不一样。主刑官这儿过了一关,亲自掌刑的衙役那里也有说法儿,你要使了钱,衙役们嘴里数的快,打得慢,打五十大板,他打一下,嘴里能数出十个数儿来,全部打完,犯人也就挨了四五下。你要手里没钱,那就完了,衙役们就成了打得快数的慢,你挨了十下,他嘴里也就蹦出三个数儿来。有那身子弱的,这五十大板当场就的丧命。
因为这里边儿屈死的人太多,清朝政府后来也对打板子的方法做了改革,原来都是把犯人拉到后堂去打,怎么打别人都不知道,现在成了当场就打,主刑官和衙役一块儿数,旁边而还有专门的师爷计数儿。按理说要这么弄,可就没法儿做假了,不过您别着急,该怎么徇私还是怎么徇私,有钱的人家只要把主刑官、师爷和衙役一起买通,这事儿就结了。你要么那么多钱,光买通打手也行。这些衙役长年累月干这行买卖,早就知道打哪儿能要人命,打哪儿出不了事儿,你要使足了钱,衙役单找肉厚皮多的地方打,几板子下去也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实际上都是皮里肉外,回去上点儿药,等结疤脱落,回头再打多少次都行。你要不给钱,那可就麻烦了,这帮人单找迎面骨打,这地方肉少,几棍子下去,当时就得骨折!
两个巡捕把“草上飞”放到地上,和张小半仙寒暄几句,转身就告辞了。他俩一走,众人围上来一看,你还别说,张小半仙面子还真不小,“草上飞”虽然疼的呲牙咧嘴,但筋骨都没受伤,只是皮肉被打破了而已。众人多少放了点儿心,走江湖的人随身都带着金创药,张小半仙给“草上飞”上了药,眼见他面色逐渐正常,这才松了一口气,众人忙了半夜,这时才得松懈,倒头休息不提。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转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