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是可以原谅的,什么是不能放弃的?
就像那夜他们在五中遇上的一场烟花,绽放的瞬间绚烂而激烈,叫人驻足沉醉,却没想到之后的天空,只剩长久的寂寥和空旷。往事如烟,曾经说过的话,一起做过的事情,像是看了一场电影,听了一首歌,过去就是过去,再无凭据。
她不知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的走出了医院的长廊,只记得夕阳残败的颜色暗紫深红,笼住了整片天空,她独自站在渐渐湖昏暗的花园里,恍惚感觉晚风过耳,他说,嫁给我。
可是,风声越来越大,他的话渐渐模糊。她紧紧地环抱住自己,任无声的眼泪,在脸庞静静肆虐。
…………………………………………………………………………………………………………………………………………………………………………………………
——知返。
有人唤她。
究竟要做多少次梦,才能从现实中醒过来?
她睁开眼,头顶是一片眩目的白色,挣扎着想坐起身,静淑轻轻按住她的肩,“别起来,你发烧了,还有点热度没退。”
“我怎么到医院的?”知返抚住微烫的额,轻吟了一声——大概是被小游传染了。
“Chris说是你们新老板开车送你过来的。”静淑瞅了一眼自己的男朋友。
Chris是德国人,听不懂中文,但也猜测到了她们在讲什么,他看向知返:“你直接晕在Calvin面前了,他只好亲自送你到医院,顺便赢点印象分。”
Calvin。
我的中文名是霍远,他说。
第二次见面,幸会。
藏在被下的手指狠狠地抓住了床褥,她才能勉强抑制住内心的激荡。
他为何要这样说?就像他们从未相遇,从未相恋,从未有那么深的纠缠。
而他望着她的眼神,陌生而客气,带着一丝探究,却清澈得不带一丝伪装。
谁来告诉她,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本以为可以忘了他,随着岁月变迁,把这个人忘得干干净净。
可他却又出现在她面前,以那样意外的姿态,那样生分的表情。
“怎么了?”静淑察觉到她的失神,疑惑地问道。
“没事,”知返摇头,“小游呢?”
“你那个宝贝儿子啊,上哪都是迷死人不偿命的招牌笑容,我刚带他进医院,就被一帮护士争着抱过去了。”静淑笑着回答,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门被推开,一个护士抱着个小男孩走进来:“把你还给妈咪喽。”
她依依不舍地松开怀抱,微微侧脸,小家伙就凑了过去,肉嘟嘟的嘴在她颊上啾了一下,惹得她开怀大笑。
“小游。”知返柔声唤。
小小万人迷歪着脑袋模样可爱地看了她一眼,从床尾爬到她胸口,手臂挂在她脖子上,奶声奶气地:“妈呜。”
“我说小帅哥,你到底在说中文还是英文?”静淑瞅着他玩笑地问,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
明亮清澈的眼睛眨了几下,一个动人的小酒涡就出现在粉嫩的脸颊上。知返望着怀里的小人儿,心中忽然酸痛难当。
小游很像他,黑漆漆的眼珠,如星辰般灿亮,笑起来的时候,颊边都有浅浅的一涡,不高兴的时候,连眉毛拧着的样子都是相同的。只是小游的性格显然是外向很多的,不像他,总是一派风轻云淡的表情。
不能再想了啊,她把脸埋在小游的颈项间,藏住眼里骤起的湿热。
四十一、梦还凉
我以为
我已经把你藏好了
藏在
那样深 那样冷的
昔日的心底
我以为
只要绝口不提
只要让日子继续地过去
你就终于
终于会变成一个
古老的秘密
可是 不眠的夜
仍然太长
而早生的白发 又泄露了
我的悲伤
…………………………………………………………………………………………………………………………………………………………………………………………
“嗨,没睡好?”过道里遇见的同事关切地打招呼。
知返苦笑地点点头,走进文印室,已是午休时间,里面没什么人,她掀开复印机的盖板,准备将图纸放上去,光洁的玻璃面上,清晰地映着自己有些憔悴的脸庞。
放下手中的图纸,按下复印键,她微微发怔。
请了两天的病假,却根本没有休息好,躺在床上合上眼,脑海里不停地闪过从前的一幕幕,那些甜蜜心酸的过往,本以为是尘封的记忆,却因为那个人的出现,变成如今纠缠不休的梦魇。
“你在做什么?”地道而标准的中文忽然传来,她浑身一震,愣愣地转过身。
浅灰的西服,珍珠白枣红条纹的领带,眼前的男人一如记忆里那样温文优雅,他静静地站在门边,一双沉静的黑眸望着她,目光中带着询问。
知返望着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直到身后的复印机发出咔咔的声音,她才如梦初醒,慌乱地回头检视机器:“好像又卡纸了,老毛病,新机要下周一才能送过来——”
熟悉的气息扑入呼吸,她的声音哑然而止——Hugo Boss的Soul。
之前她一直好奇于他身上的味道,若有若无却格外好闻,后来才知他惯用这款须后水。她偷偷地去买一瓶,偶尔喷在自己的抱枕上,床畔,然后一个人在家里尽情地温习他的气息,有一次他倚在她家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疑惑地吸了吸鼻子,今天没刮胡子,怎么身上的香味还这么浓?而她则是窝在他颈间吃吃地贼笑。
光明与黑暗,清淡与浓厚,Boss Soul从瓶身设计到香味都呈现了反差,初时清新,而后转浓,温和中潜藏着激烈,平静中积蓄着热情,就如——他这个人,不知不觉间,让她无法自拔。
“我看看。”霍远有些好笑地望着眼前的女人,她怎么这么容易发呆?
知返盯着他颊边那熟悉的一涡,无意识地挪开身子,接过他递来的外套,挽起衬衫袖口,拆开复印机挡板。
他的手臂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疤,缝合的痕迹看起来格外狰狞,料想当初应该伤得很深——可是,她记得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条疤的。
心跳忽然加速,她脸色苍白地瞪着那道疤——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他不是“他”?不,不可能,这世上怎会有一模一样的人,叫相同的名字?
思绪在那刻乱成一团,她紧紧地抓住手中的外套。
“好了。”他突然间站起身,她被吓了一条,倒退了一步。
“怎么了?”霍远瞥了一眼她苍白的脸色,视线往下移,发现自己倒霉的外套几乎被她拧成了一团,不由挑了挑眉。
“我的外套——”他忍不住好心地提醒。
“你的手臂……”她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竟控制不住地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喔,”霍远了然地一笑,以为她的不对劲是被自己可怖的伤疤吓到了,“两年前出了场车祸,看,脸上还有道疤呢,差点破相,不过还算浅。”
他指指了右眉梢,那边真的有一道淡淡的疤,并不明显,却给清俊的脸庞添了一份硬朗。
“车祸……很严重么?”她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
“躺了两个多月都没有清醒,所有人都几乎以为我没希望了,结果又走运地醒了,在老家待了大半年做腿部复健,只是好像记不得一些人一些事了,慢慢才适应过来。”
他的声音,轻描淡写地,仿佛在谈论天气,或者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可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响雷一样在她心头炸开,让她惊痛得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只是好像记不得一些人一些事了。
而她,也包括在这“一些人”之中,对吧。
他所谓的“适应过来”,是否代表中那“一些人一些事”,并非那么重要,忘记了也无所谓,毕竟,他现在已经完全接受了新的生活。
只是,他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将她一个人丢在过去的深渊里,没有人陪伴,没有人救赎,永远也爬不出来?
——第二个呢?
那一晚,她问他关于爱情观的四字成语。
不离不弃,他说。
不离不弃,莫失莫忘。
她嘲笑他与贾宝玉一样地故作深情。
他淡笑望着她,神情温柔。
——霍远,假如有一天,你忘了我怎么办?
——不可能,怎么老提一些奇怪的问题?
——我是说假如,假如忘了,怎么办?
——假如我真的忘了你,只要能再遇见,我一定还会爱上你。
如果不能相遇,那你一定要找到我,然后告诉我,我们本来就该在一起。
……………………………………………………………………………………………………………………………………………………………………………………………
原来,曾经的“假如”,真的会成为现实。
即便当时再笃定的一句“不可能”,她一个转身,他就忘记了她。
骗子。
她几乎听见心底的眼泪,如河流般漫上来,席卷了整片胸口,又或者,那不是眼泪,是血,正从那年分开后就从未愈合过的旧伤涌出来,否则,她怎么会这样地痛?
…………………………………………………………………………………………………………………………………………………………………………………………
(章前的诗句来自席慕蓉《晓镜》)
四十二、桃花水
“身体怎么样了?”她苍白的脸色让霍远不由疑惑出声。
“没事了,”知返微微一笑,望着那张每看一眼就让她心痛一次的容颜,“那天谢谢你送我到医院。”
“应该的,”黑眸里隐隐泛起一丝玩味的笑意,“你在面前昏倒,嘴里又喊着我的名字,我怎么都有义务送你去医院。”
知返呼吸一窒,一时间傻傻地看着他,脸有些发烫——她喊了他的名字?
霍远感觉到了她的尴尬,随即笑着解围:“大概是因为那时我刚介绍完自己。”
太过仓促,他只好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才发现,她是这样的纤细。柔美的俏颜,应该适合无忧无虑的笑容,可即使在意识昏沉的那刻,她的眉仍是紧蹙的,仿佛有着很深深的烦恼,然后他听见她轻声地唤着,霍远。
那一刻,他的心里竟莫名地一震。
“好久没听到别人叫我中文名,感觉还挺好的,以后你就那么叫我吧。”霍远望着眼前的人儿,她似乎正窘迫地低着头,露出发间可爱的一旋。
在他视线未及的范围,知返苦笑了一下——他感觉挺好,她可不是。这一个名字,再多叫几遍,她会疯掉的。
他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霍远,不是那个会在深夜的天台陪她一起看星空的人,不是那个会在茶餐厅给她点麻辣烫的人,不是那个会赏识她的才气和努力的人,不是那个一边开车一边念诗给她听的人,不是那个工作再忙也会关心她三餐的人。
从前的一切,他们之间的一切,对于眼前这个男人而言都是不存在的,所以,他又怎么配让她叫一声“霍远”?怎么配?
“我还是叫你Calvin好了,”她轻轻一笑,抑住心底泛上的那丝丝酸楚,“就我一个叫中文,有点奇怪。”
霍远不以为意地一笑:“也好。”
知返目送着他转身离开,长长的走廊里,阳光穿过窗户照在他身上,挺拔的背影一如从前那般熟悉。
那时候他送到回家,每次到了大门口她都让他先走,他拗不过她,只好悻悻地转身离开,她望着他背影,笑得像个傻瓜一样,望着望着,她就情不自禁地喊,霍远。
他转过身看她,却微笑地站在原地不动。
然后她跑了过去,扑到他怀里,就像无尾熊抱着尤加利树一样,紧紧地抱着,不肯松手。
知返放手,他笑着唤她,声音里带着宠溺的叹息,早点回去休息。
——不放。
——你要这么抱一辈子?
——答对了,一辈子都不放。
是上天惩罚她食言么?惩罚她当初轻意地就放弃,转身离开,所以才带走了他所有关于她的记忆,从此那些爱恨嗔痴,只成了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喂。”她叫住他,没有用任何称呼。
霍远站定,回过头看她,疑惑地挑眉。
“要不要一起吃饭?”知返看着他,语气平静,“就当我谢你送我去医院。”
…………………………………………………………………………………………………………………………………………………………………………………………
车子缓缓停下来,知返看着前方唐人街的牌坊,尚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开口邀请了他。
还是不甘心的啊——懊恼地叹了口气,她硬着头皮下车。
一起并肩往前走,彼此却都是沉默,气氛隐隐有些尴尬。到了路口,知返不假思索地要往前,他却终于出声:“去哪里,羊城可好?”
知返站在原地愣了一下,随即默默地点了下头,跟着他右拐。
“车祸后等待康复的那段时间,吃的比较清淡,所有现在也就习惯了,”霍远笑着开口,“我父母说我以前是很爱吃辣的。”
“哦,是么?”知返盯着前方的路面,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以前嗜辣,她怎会不知?
他头一回带她去吃饭,点的就是川菜。那时候,她对他是防备甚至带着敌意的,言语中不免夹枪带棍,可他自始至终都是从容地一笑而过,毫不在意地应对。依然记得那一天,窗外是炎夏的阳光,白晃晃地照在马路上,他指间挟着一支烟,微眯着眼望着不远处的尚豪办公大楼,而她坐在对面,偷偷地看他。那一刻,她怎么会想到这个男人会在她生命里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