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更厉害,眼前流转的,舌尖迷醉的,全是天边悬着的那一轮新月酿成的酒意。
那一轮新月酿成的酒意(3)
数缕晨光透过明澈的窗洒在枕边,暖暖的阳光照得人痒痒的,贝菲一向早起,迷迷糊糊地也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形。凌千帆的面庞近在咫尺,她还
枕在他的胳臂上,缩在他怀里的感觉很好,好得让她有点不想起身。闭上眼那感觉还十分明晰,像是濒临搁浅的小船在暴雨前夕驶进港湾,温暖舒
适,他给人的感觉一向如此。
她翻过身背着他,透过窗看到烟波氤氲的镜湖和鉴心湾。凌千帆的卧室在二楼,去年开盘时房地产商的广告所言非虚,湖景景观极佳,看过去一
顷湛蓝,沉澈的蓝原该让人宁静的,她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一只胳膊横到她腰上,她心里一惊,以为凌千帆醒了,僵着身子半天不敢动,随后才发
现他不过随意伸手想搂住一样东西,正好捞到她而已。他睡得很沉,显是累得不轻,昨天在老人院就忙到半夜,回来后又兴致高涨,耗费如许体力,
自然疲怠。
她心念一动,指尖摩挲着他做枕的胳臂,一路划到指尖,张开手和他十指交叠,在他掌心里她的手显得格外玲珑。他手指干净修长,指尖是和他
整个人不相称的薄茧,这样的薄茧她也有,于是慢慢地贴合上去,宁静的清晨里便跳脱出动人的音符。她刹那间眷念起他怀里的温度——这样的温
暖,她已多年未曾拥有。
暖融融的感觉,又像是沁心噬骨的毒,恍惚间她有种错觉,如果这是毒,她大概会选择饮鸩止渴,如果这是酒,她更愿长醉不愿醒。迷离间目光
掠过墙上挂着竖琴挂钟,这才惊觉还是醒得有些晚——凌大少爷可以不用上班,她却是还要吃这碗饭。正准备窜起来,忽然一只胳膊把她拦下去,凌
千帆半醒不醒地环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含混笑道:“一天不上班公司不会倒闭的。”
她试了试想挣出来,凌千帆却不是绣花枕头,环在她腰上的胳臂倒像是钢筋铁腕。他闭着眼,脸上却笑得开怀,咕哝了两句:“睡吧睡吧,我都
给你请过假了。”
一句话把她吓得心惊胆颤,凌千帆帮她请假,现在去上班还不知会被唱成什么样呢,她顿时泄了气,裹好被子准备继续睡。知道凌千帆醒着,要
入睡便有些困难,最后让她丢盔弃甲的是他怀里的温暖,睡一次懒觉并不是不可赦免的罪,她想。
事实上她也累了,再醒时已日上三竿,她有些疑惑卧室窗户的构造和材质——为何这冬日清冷的阳光,竟烘出一室的暖意。
“醒了?”
凌千帆已换上家居服,靠在枕上颇为闲适地翻着杂志,她扯扯轻薄的蚕丝被,在这种场合下和他说早安感觉真奇怪。她讪笑两声,凌千帆指指枕
边:“只有男式的,你先将就一下吧。”
她拿被子蒙着头,裹进被子在里面一阵捣鼓,终于把一套男式家居服套在身上,钻出被窝后发现袖子和裤腿明显长了许多,不得已都挽起一截。
回头看看凌千帆仍觉尴尬,凌千帆却丝毫不觉,他的从容让她生出错觉,以为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醒过来,而他在她枕边。
“洗舆池旁的柜子里有几套新牙刷,你随便挑就行。要洗澡的话,浴池的开关在墙上,不会用再叫我。”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曾与她度过千万个这样的清晨。她仓惶地抱起衣服冲进浴室,洗漱的时候她瞪着镜中的自己,脸上居然有那么点红粉
菲菲的,她忍不住抽了自己两个耳光:贝菲你在干什么?
摒住呼吸,她把自己慢慢地沉入水中,水温刚刚好,温暖一如他的怀抱,她试图寻回一丝清明,让自己清醒一些,再清醒一些,明白自己在做什
么,该做什么。
脑子里闪过的,却是汪筱君床头柜上搁着的照片,许隽笑容灿烂,穿着那件绣着米奇的藏青色毛衣。
一失神,水呛进鼻中,她猛烈地咳起来,从宽阔的浴池中爬起来,攀着保持常温的大理石壁,从一旁搁着的衣物堆中趴出那件浅蓝色的毛衣,上
面还有粉红色的线头,绣了一个米奇圆圆的耳朵,她再抑压不住,抱着毛衣失声痛哭。
我想收集从世界各地寄给自己的明信片,贝菲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吗?
浪漫?我觉得是神经病!又是你那个神经病男朋友给你灌输的吧!
真没有浪漫细胞,不许你污蔑他,贝菲,否则我就跟你绝交!
绝交就绝交,谁怕谁?再说了……这个人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就听到你说说说,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谁说没见过,你临走去余老师家,我在楼上跟你打招呼的时候站在我旁边的那个人就是。
没印象,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
重色轻友,懒得理你。
开玩笑的嘛,等高考完了我介绍你们认识,对了,暂时要保密哦,让我妈知道了不打死我才怪。
我才懒得认识,就你当个宝。
好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个,说说你吧,你们模考了没有,考得怎么样,想报什么学校,读什么专业?
我不想读书也不想工作,我想开一个酒吧——不行,酒吧里经常有人闹事,咖啡馆也行,咖啡馆看起来比较有气质,那就咖啡馆吧,然后我每天
在里面自弹自唱,像个流浪歌手那样……
你上台唱歌,会不会把客人都吓跑了?哎呀不说了,我要上晚自习了,挂电话啦,你别到镇上打公用电话,乖乖复习,高考完了我们再说……
……
汩汩而出的热水混着她的泪水,把她整个人泅在其中,挣不开,脱不了,像是坠入茫茫深海里。许隽的笑容,明媚动人,却离她越来越遥远,触
不到,捉不住。
“贝菲?贝菲?”
脸上有些掐痛,睁开眼看到凌千帆焦灼的眼神,她呆了一呆:“怎么了?”
“怎么了?洗个澡也能把自己沉下去!”凌千帆掩饰不住的担心,从水里一把捞她起来,扯过张浴袍把她裹住,又从她怀里把湿透的毛衣拉出来
扔在一旁。他抚着她瑟瑟发抖的身子,贴在她耳边沉声道:“阿三,该软弱的时候,别那么坚强。”
她推开他干笑道:“谁让你浴池那么豪华,跟游泳池似的,我……我洗得太高兴了,掉进去了而已。”
凌千帆无奈笑笑,拉着她到客厅,把她按在餐桌旁,没两分钟两个漂亮的溏心荷包蛋出现在她面前,还能隐约看到里头噗噗的跃动。没两分钟凌
千帆又端出两杯咖啡,微微笑道:“96度咖啡,你喜欢的炭烧。”
贝菲鼻头一酸,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凌千帆拈着小勺,舀起一勺咖啡递到她唇边,“啊……”贝菲乖乖地张口抿住,艰难问道:“你煮
的?”
“很难喝?”
“还好。”
凌千帆松口气笑道:“才买不久,我也是最近才学着自己煮,”他顿了顿又笑道,“因为想知道……为什么有人这么喜欢炭烧的味道。”
“那……知道了没有?”
凌千帆摇摇头:“我还是觉得太苦,”他缓缓伸过手握住她,“不过你喜欢的话,我陪你。”
她仰起头来,从指尖还能感受到他声声的脉搏跳动,如此坚定,如此有力。凌千帆随性地坐在餐桌桌沿,良久又道:“我知道现在这个时机,不
是很合适,”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贝菲的眼神让他后怕——那是一种……让他觉得,他们之间已经错过的眼神。
人都说三十而立,几曾想过会在这个年纪,心底还会燃起那样的冲动?他颇感慨地说:“至少还不算太迟。”
他这样坚定的目光,让贝菲好不容易垒砌出的信心,险些如大水崩沙,纵然流连不舍,她还是抽出手,不自然地笑笑:“我有自知之明,什么样
的锅配什么样的盖,什么样的房配什么样的瓦。我虽然是个文盲,也知道齐大非偶这几个字怎么写,”她顿了几秒,继续道,“我怕我落到像许隽一
个下场。”
凌千帆陡然色变,脸上抽动几许,片刻后凝神道:“今时不同往日,我家里人的看法,都有了很大的改变。”
她知道这是他永远抹不去的隐痛了,此时却不得不一再掀开来:“你就这么确定,你的姑妈不会像对待许隽那样来对付我?”她如愿以偿地看到
凌千帆眸中的迟疑,往这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我玩不起,我不想十年后你再来悼念我。”
她起身欲走,凌千帆又拉住她,正准备理论下去时卧室传来手机响声,凌千帆不容她逃跑,拽着她一边朝卧室走一边坚定道:“凡事都有个解决
之道。”
凌千帆一手接起电话,另一手攥着她,她看着凌千帆眉头越凝越紧,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不停地汇报着什么,他面上变幻了好几次,甚至低低地
骂过几次脏话。她试图挣开他的钳制,却丝毫不得脱,无奈之下只能放弃,坐在他旁边四周围乱瞟。
卧室的设计装修很简洁,走的依然是沉静内敛的路子,床头还有个小书架,随意搁着一些书,她随手抽了一本,拉开书签所在的一页,却被书签
上的图案吸引住。
精致的薄片竹木书签,镂着简笔的兰花草,她手一抖,差点连片书签都握不住。
兰蕙之香,花中之王,墨尔本的兰花草田,书中的镂花兰草书签……她这一刻丧失掉自信,她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喜欢兰草,亦如她不知道许隽对
他而言,究竟有多深刻。
犹记得十年前许隽捧着那一盆兰草,笑容明媚:“贝菲,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我花了好大功夫从别人那里抢来的!”
蓦然间百感交集,她悄悄地把书签放回去,才发现夹着书签的这一页有凌千帆墨笔新画的标记:我会有这样的爱情,全世界在我眼里这时分为两
半,一半是她,那里一切都是欢喜、希望、光明;另一半没有她,那里一切是苦闷和黑暗。
墨迹尚新。
她一时鼻酸,扭过头来看看凌千帆,怔忡良久后收回目光。阖上书本,封皮上写着列夫托尔斯泰,贝菲闷闷地想,老娘从小就不爱看这种裹脚布
的小说!
那一轮新月酿成的酒意(4)
砰的一声电话砸在墙上,贝菲吓了一跳,扭过头来看到凌千帆一脚踹翻床头柜,暴跳如雷:“顾锋寒,这是老子最后一次替你收拾残局!”他在
卧室里疾步踱来踱去,脸上肌肉抽搐,贝菲看在眼里也骇然不已,问:“出什么事了?”
凌千帆冲出卧室,几乎踹翻了二楼客厅里一切可以踹翻的家具,连同橱架上的花瓶也摔碎一地。最后他终于平静下来,倒在沙发上,贝菲走过来
问他,他一脸烦躁,良久才哀声道:“阿寒……他也太不象话了,哪有这么个玩法,拿自己的命都不当一回事……”
贝菲听到顾锋寒的名字,立时反应到苏晚,正准备问问是什么事,凌千帆揉揉眉心,摇摇头极无力地说:“我们的事过两天再说吧,你稍给我几
天时间,公司那边麻烦大了,”他想想又甚是为难地说,“汪阿姨那边……恐怕要麻烦你帮忙嘉谟处理一下了。”
他匆匆换好衣服,取车送她到路口,另外叫了辆的士送她:“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我回公司一趟,”凌厉实业在婺城的分部是在银河大厦,贝菲
看他紧张异常,也不好多问。她回家上网碰到习容容,才知道今天爆出一桩涉及极广的经济丑闻,凌厉实业也受到牵连,更令她惊诧莫名的连苏晚也
牵连其中,被公安局暂时拘留。
网上报道铺天盖地众说纷纭,贝菲一时就懵了。
这一天里发生的事件,比任何一部粤语长片还要跌宕起伏,各色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她想去探望被临时拘留的苏晚却毫无门路,直到联系上方
非尽才见了苏晚一面。先前她只知道苏晚和顾锋寒重遇后感情死灰复燃,现在听方非尽大致一说,才知原来顾锋寒不满苏晚和方非尽来往密切,仗着
自己财雄势大,硬是把方家逼到走投无路。连同苏晚也牵连在内——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凌千帆出面调解澄清后苏晚总算免于一难。随后方非尽带
着苏晚离开婺城,很快便杳无踪迹,山雨欲来的紧张顷刻间消弭于无形,一切静静地落下帷幕,表面上平静得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底下的暗流涌动此起彼伏,据传凌厉实业高层也是大地震,凌千帆一连数日忙着和政府部门及大股东们打交道,完全抽不开空来处理汪筱君的丧
事。“这件事情我真不该让你来办,可是别人又不放心,”他抹抹脸,连日来鸡飞狗跳的事情差点让他抓狂,明知贝菲为汪筱君的意外伤痛不已,却
不得不把这件事嘱托给她去打理。照凌千帆原来的意思,是要等许隽的父亲许明智出狱后,把汪筱君送回大连的,现在事出突然,只能先想法子让许
明智过来参与丧葬事宜,或是把汪筱君的骨灰送回去。
另一件头痛的事是他不知以何种身份去面对许明智,许明智如果知道事情真相要怨恨他,他自然是没有办法的。然而他所担心的远不止这些,万
一许明智因心中怨恨而生出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