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连忙收拾了下去,桑榆默默掩了门。
两人一坐一立,苏嫣眼神问询,桑榆便点头,“奴婢现下似乎想明白了,林小主幕后之人,是她。”
“兰若虽然是我从府中带来的,但是这么多年,仍是你最知我心,也只有你,是聪明的。”苏嫣目光定定,锁住她。
桑榆连忙福身,“承蒙娘娘抬举,奴婢从不敢忘。”
“你祖籍江北,而江北祖辈毗邻洛川大河,不论男儿女子皆会结网捕鱼、潜水下河,想来应是熟识水性。”
“奴婢略通一二。”
苏嫣又问,“若要你潜水于湖底,最长能多久?”
见眼前人面色无波,眸中千转,桑榆便答,“半刻钟的时辰内,奴婢能自行换气,可保性命。”
“每年例行春狩是甚么时候?”若有所思地折着手中锦帕,苏嫣始终凝着桑榆头上的铜花簪。
“四月初十春狩,时七日,在猎苑行宫。”桑榆十分流利地回答。
“那么,之前,本宫要行一次游湖宴。”
……
初春的寒意已随着新柳抽芽渐渐散去,暮春四月芳菲,正是落英缤纷的好时节。
自林清清被废,淑妃禁足之后,局势算的十分太平,如今后宫中除了苏嫣一枝独秀之外,其余皆是平分秋色。
兰小仪孕九月,下月即将临盆,苏嫣也表现的格外大方,免去她请安听事,每月自请歇息两日,将段昭凌推到她寝宫去。
毕竟皇脉单薄,能平安生产就是天大的福分和功劳,是以在皇上开口之前,苏嫣已经开始替她拟定位分,倒并不是她大度无私,这些虚名她何曾在乎过?左右专宠的罪名已经坐实了许多年,人尽皆知,她也无需作态给谁人看。
但于私心上,若自己拟定,那么就可避免她将来万一诞下皇子,又敕封位分过高,难以掌控,埋下祸根。
再者,也可少树敌,这一次损耗太大,她近来不想再多生事端,有一个淑妃就够棘手了。
往日和嫣贵妃交好的妃嫔,除了楚晓棠一直独居不问世事以外,琪妃、甄才人时常有宠,比其他人要强些。
甄才人虽承宠不多,样貌也不出挑,但性子苏嫣极是喜欢,聪敏内敛,善于察言观色,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不会四处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倒是更讨人喜欢的多,经过一年来的试探,她办事心思缜密,从不出错,苏嫣遂有意想提拔她,将来与兰小仪分庭抗礼。
她目前缺少的就是一个子嗣。
芳明殿如今琪妃一人独处,又在她封妃那年翻修了一下,倒是适宜居住。
静和公主养在膝下,琪妃淡然温和,是整个后宫最好脾性的,年岁略小于淑妃,却又比苏嫣大上四岁,颇显沉稳,因此龙宠虽不盛,亦不曾断过,也算的上有福分之人。
她与苏嫣虽是表亲,可两人性子却互补相得益彰,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甘愿默默支持苏嫣,处处都与她一同阵营。
就连苏嫣自己也不禁感叹,这个表姐倒比自己的亲妹妹要更真心。
特别是林清清陷害之事暴露后,琪妃便经常邀苏嫣来她宫里吃茶听曲,嘴上虽从不明说,亦不劝解,可无声的安慰却胜过一切阿谀奉承。
这一日,苏嫣前脚进了芳明殿,就见红菱行色匆匆的往外走。
“出了什么事?”
红菱微微见了礼,“从前晚起,小姐的胃口就不大好,到今早更是吃甚么吐甚么,奴婢正要去找胡太医呢,表小姐您进去瞧瞧罢。”
难怪今早听事,琪妃因故缺席,原是生了病。
芳明殿内摆设雅致,她死而复生的第一眼就是这里,那种滋味仿若轮回重生,是以多年来对此地都有莫名的亲近感。
“嫣儿,过来坐。”琪妃并未绾发,缎子一般的长发分于胸前两侧,恰窗外淡淡春阳落照,整个人都笼罩在无比柔和的辉光中,教人心情安定平静。
“我都听红菱说过了,可还有哪里不适?”苏嫣顺手将参茶端了过来,琪妃强喝了一口,仍不住又吐了出来。
无奈地笑了笑,“我也无法,这病蹊跷地紧。”
苏嫣见状心中一动,便问,“皇上上月来了几回?”
“上月月初留宿了一晚,”琪妃说完也忽然顿悟,猛地抬眼,连双颊都有些泛红,“这么算来,此月葵水已经晚了将近十日了…”
苏嫣眉眼含笑,握了握她的手,“真是要恭喜表姐了。”
琪妃好似喜极,竟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攥住被子,喃喃道,“还是要听太医诊断方可…”
那一瞬如水的眼波,霎时将多年前的记忆勾起,苏嫣受了宜妃极刑,曾在内室休养,无意间偷听到当时还是赵婕妤的她的一番话,其余的都已记不真切,甚至那种火辣辣的灼痛也淡忘了去,唯有那句话深深印在脑海。
她说,“那蓉妃何其幸也,能得陛下如此恩情,这辈子便也值了…”
如今时移世易,庄周梦蝶,苏嫣连自己都快忘了本来的身份。
琪妃正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喜悦中时,就见一旁的苏嫣径自出神,遂在她眼前晃了晃指尖,却被她握住袖口,“表姐,你为皇上生儿育女,守着这一方四角宫殿,这辈子,可是值得?”
琪妃静静抽回手,“值不值得,没有人能算的清楚。但我知道,今生不论长久,自是永无悔意,皆我心甘。”
苏嫣沉默,她竟会觉得自己那颗已经被仇恨蒙蔽了的心,在琪妃面前,自惭形秽。
“那我若有事要表姐帮忙…”她还是开了口,琪妃不待她说完,便坚定地点头,“嫣儿,对你我亦是心甘。”
苏嫣想要她帮助自己铲除淑妃,但此时此刻,到了嘴边的话,却说不口,“无事,我不过随口问问。”
红菱和胡太医一同回来,琪妃果然是喜脉,芳明殿一团喜气,能为皇上孕育两子,已开后宫先河。
就连苏嫣也不得感慨,世事皆是如此,凡苦求而不易的,凡淡然却笑到最后…
正热闹着,桑榆也过来,听闻喜讯,自是恭贺一番,便悄悄禀报苏嫣,“宁大人和宁夫人一起到了漪澜宫,要面见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深阁帘垂绣。
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
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
影厮伴、东奔西走。
望断乡关知何处,羡寒鸦、到着黄昏后。
一点点,归杨柳。
相看只有山如旧。
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
………贺新郎
送给表姐琪妃娘娘。
98
辞了琪妃;苏嫣一行人坐了凤辇回宫。
桑榆见她一路上心事重重,遂忖度只怕仍是因为宁姑娘之事,与宁大人存了芥蒂。
但若相交多年的情谊;却敌不过这一场意外;那可也的确教人心寒。
即便旁人不觉;但作为苏嫣身边的亲信,宁大人对自家娘娘的情分;她只是看在心里;不说于嘴上。
试问天下这般痴情的男子,当真是稀少。
便是当初迎娶苏芷时;都不曾见娘娘如此伤心,想来她一片好心却被误解,那种滋味…
回过神来,已至侧殿琼花阁。
“小妹的事,长姊如今贵为六宫之主,却仍没有给一个交待,难道查清楚就这么难么?”
苏嫣从不屑于听人墙角这种事情,但只怕这个当头进去,大家都会难堪。
是以她遂转到内殿,换了身常服,褪去了凤冠才回来。
刻意发出了声响,苏芷喋喋不休的声音这才停了下来。
宁文远最先抬头,眼底映出一身月白色绸衫的女子,没有锦衣凤冠,没有朱丹红寇,更添楚楚之姿。
那一瞬,再一眼,恍如隔世,教他生出错觉,仿佛苏嫣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会缠着他逛遍整个京城,会从轿子探出头来,甜甜地唤他一声文远哥哥。
“宁姑娘的事,陛下已经惩治了周采女,本宫已经尽力了。”苏嫣徐徐入座,双手交叠放于膝头。
明眸婉转,启唇道,“毕竟都是自家人,有甚么话不妨直说。”
苏芷瞥了一眼身旁人,见他目光一刻都不愿离开,就道,“自然是长姊说甚么便是,不过今日,我们是来向您辞行的。”
“可是要出巡?”
“夫君是要…”苏芷正说着,却被宁文远打断,“芷儿你先去瞧瞧兰若姑娘,我有话要单独对贵妃娘娘说。”
“我不走,还有甚么非要避着我么!”苏芷不依。
宁文远却意外地耐心劝她,苏芷经不得他对自己一丝的好,走出门时,她心下凉凉,若真有轮回之说,那么她一定是上辈子欠了宁文远的,而宁文远却又欠了苏嫣的债!
不过,这些都不再重要,因为今日,也许是今生最后一面。
室内忽然间少了一人,苏嫣反倒是局促了起来,她道,“宁大人坐。”
宁文远顿了步子,撩衣坐下,着一座两人便只隔了一张茶案的距离。
没有回头,苏嫣微微垂了眸子,“其实,后宫里很多事情都是死结,永不可解,本宫也无能为力…”
“嫣儿,”他突然出声,而这一次,这许多年,他第一次如此称呼她,非是嫣蕊夫人,非是昭仪娘娘,更不是嫣贵妃,而是,嫣儿,“当日双双出事,是我被心痛蒙了心,才会对你…不要怪我,其实我心中,并不怨你。”
压在心头的隔阂都被他这一句话,一扫而空,苏嫣点了点头,他们之间,无需更多的解释。
又是一阵沉默,眼角瞥见他缓缓从袖中掏出一方狭长的檀盒,放于桌案上,轻轻一推,“这本就是送给你的,现在物归原主了。”
苏嫣拿在手中,心头忽明忽暗,复又放下。
十五岁那年,入宫前那一晚,是她此生最漫长的一夜。
翡翠迸碎,声如落玉,寒芒四溅,她决绝地抛下那句话,
“情分已尽,有如此簪。”。
却不知道这一摔,便将两人的宿命尽数改变…
“你不打开来看看么?”宁文远淡淡地问。
她摇头,“不必了。”
“嫣儿,你不敢面对我,是因为在你心中,也和我一样,没有办法放下。”宁文远突然站起来,俯身攀住她两侧的扶手,“你看着我。”
苏嫣扬头,碰到他沉如夜色的双眸,心尖一颤,便推开他站起,“本宫可不是念旧之人,但是却知道感恩罢了。”
“今日过后,不论是念旧、还是感恩,都不再需要了。”他扯住苏嫣一方袖口,“皇上已命我即刻启程,前往漠南接手姚祁峰军部。”
苏嫣愣住,缓缓转头,“就算去漠南,也未必要长住…”
宁文远突然使力,猛地将她拥进怀中,力道之大,让她有种不安的预感。
“是我请命,为求建功立业,不再贪慕京都繁华,”他紧紧从上面抵住苏嫣的鬓发,小心翼翼地抬手,拂上。
动了动嘴唇,她竟然不知该说些甚么,一切都来的太突然,就是她曾经认为的,就算全世界都背叛她,而唯有一人不会的人。
也终于要离她而去。
“那你,多多保重。”苏嫣双手攥成拳,直到宁文远放开她,也没有勇气张开手。
如此苍白无力的话语,将这本就苍白的离别,衬得越发萧索。
“恕我不能再守护你,”宁文远凝视着她,像是用一生的力气去记忆,“因为我有更多的人要去守护,漠南三郡的无辜百姓,还挣扎在战火中…所以我必须舍弃。”
“我都明白…其实我如今已是贵妃,也没有人敢再轻易…”她很想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可是那闪烁的眼神出卖了她。
若是真如她所言,那么又怎会被人陷害丧子,若是真的若她所言,又怎需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她越是刻意掩饰,宁文远心里就越难受一分。
但他不能放弃责任,不能辜负皇上的信任、千千万万百姓的信任!
“漠南苦地,比不得京城,你这样的贵胄公子,不知道可否习惯。”苏嫣岔开话题,极力想要安慰他,却是字字不得要领,到最后,不如不言。
“我该走了,”他定在原地,苏嫣不敢转头,只是浅浅应了一声。
“那教芷儿过来与你道别。”他又补充道。
苏嫣仍是不动,摇头,“不必了,你好生照顾她。”
他亦是点头,步履沉重,渐渐远去,那声音却愈发清晰。
“无论何时、何地,宁文远的心意,永不曾变。”
殿门阖上,她这才座下,指尖微微颤抖,将那檀盒打开。
一只支离破碎的碧玉簪静静躺在里面,当初被她狠狠摔碎的玉片,竟是,又一块块地粘好了!
她不敢再看,猛地阖上,直到那冰凉的泪水打湿了手背,她才发觉,已是泪痕满面。
此去经年,归期无定。
总要待到失去之时,才知道原来拥有的一切,是何其珍贵。
……
晚间靖文殿中的烛火仍未熄灭,苏嫣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