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脸露霁色:“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出手不知轻重,害你受伤,总归是我的不是,无以为报,便破例请你到我别居小坐,如何?”
猴儿想了想,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也没怎么见外:“也好,如此便叨扰了。”
“近日服气辟谷,存粮不多,待我摘几把松子,再寻一些山菌银耳、首乌黄精,时鲜山果,略尽地主之谊。”
“不敢劳烦,随意一杯清泉粗茶便可,何必大费周章。”
“要得,要得。师父常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少女把肩一摇,双袖灌风,右脚轻轻点地,便腾空而起,飞上苍松枝头,顺手摘下几个松塔,又纵身跃下悬崖。
‘有些武道轻身提纵术的根脚,却能驭气凌空,行事又如此洒脱,直似山野中的精灵,仿佛逍遥自在的神仙中人。’他走到崖顶,低头垂视,看见一抹白色流光在峭壁上游走。片刻过后,少女大袖鼓起飘动,身行浮游上升,鹤翔九霄似的落在虎嘴崖上,回望弱冠青年,伸手遥遥相招。
猴儿举步向前,走过仅容一人侧身通行的险要悬崖,忍不住暗叹:‘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古人诚不欺我。’
抬头举目望去,一座高耸入云的接天高峰,山巅雾雪皑皑,朝阳垂照如染银辉,淋漓闪耀,仿佛拄杖老翁皆白须发。丹崖绝壁,怪石嶙峋,锦鸡纵跃,时而低喁,又有白鹿玄鹤,徜徉山涧青溪。芝兰修竹不谢,翠柏春松常绿,芳菲遍绕,藤萝密布。百尺瀑布垂挂,壑谷白浪滔滔,一水中分翠微,虹桥飞架烟嶂。
“此处恩师赐名傲徕峰,百丈瀑布后面,有石桥通行。”少女在前面引路,身穿非丝也非绢的素衣,微微泛起银光,在身周流转不停,水汽恁是再浓密也打不湿。
‘那件衣衫却有几分灵韵,能避水火灾害。’猴儿天生青莲道体,水汽凝成露珠,滚滚而下,穿行瀑布也浑然不湿。
瀑布后方果然有一座洞府,上面四个大字,痕迹尚新,青苔嫩绿,分明是碎石如粉的手指刻下,“玉帘洞府”。
猴儿走进一看,里面有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石桌,摆放地错落有序,别有一番韵味。洞顶中空,晨晖落下,镶嵌在地面的琉璃晶球,顿时光芒流转,满室生白。两张石凳,各有一块温玉,稍坐片刻,浑身暖意融融。
‘真是神仙别居,福地洞天!’当下也不多话,与少女分食果蔬。
两人寒暄,将各自身世、经历略略叙述,都是远离凡俗的出尘人物,彼此志趣相投,不时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第一百二十五章 道途
山中气象多变,连绵细雨骤至,猴儿便在傲徕峰玉帘洞府盘桓三日,待天色放晴,碧空如洗,打算告别新相识的好友,继续游历。恰在此时,一只信鸽扑扇翅膀自洞顶一线天降落,收起荧白如玉的翎羽,在石桌上走来走去,发出“咕咕咕”的叫声。
“师父的法信!”少女原本端坐洞府大门,俯仰吐纳氤氲水汽蕴含的灵机,听见熟悉的声音,连忙睁开眼睛,起身箭步走到石桌前,右手掐决一指,白鸽的尾翎立即浮现四个鸟篆。
“速至青离!”
从袖子里掏摸片刻,抓出一小把黄澄澄的鸽粮丸,赤豆大小,五谷杂粮碾磨成粉后添水糅成,能滋长禽鸟的力气。信鸽小口小口啄食,弄地少女掌心发痒。
“师父相召,定然有事,小妹不敢拖延,须即刻启程前往青离山。临行匆忙,劳烦大兄为我守护洞府,莫让山林野兽进来捣乱。”
猴儿突然心血来潮,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同去同去,承蒙你款待几日,谈及道法自然,别出机抒,本想择日拜会令师,如有幸开得门径,能拜在他座下,你我也算同门。”
“也好!小妹我只是凡骨浊体的俗人,蒙恩师青眼相待,才拜入门下,习得伐毛洗髓的道诀,只是生来愚钝,至今还在辟谷服气蹉跎。大兄天生道胎神体,资质超凡脱俗,若窥得门径,想必进境一日千里。”
猴儿连忙打恭作揖,也不开口辩解,少女捂嘴浅笑,与大兄出了玉帘洞府,莲足轻顿,门口立即升起一面石墙,又伸手摄取一团水汽,掐决一指,化为云枷雾锁将洞府遮蔽。
两人走过石桥,来到山涧青溪,少女忍不住开口询问:“此去青离山,宜速不容缓,我驭气排空,全力施为自然快捷,不知大兄脚力如何?”
“你只管去,我随后就到。”本性不坏,又在尘世历练,猴儿此时虚怀若谷,即便底气十足,也没有妄下狂言。
少女闻言暗喜,双袖灌足山风,身体轻盈地仿佛幽谷兰蝶,倏忽之间升至傲徕峰顶,伫立回望,壑谷清溪旁不见大兄,她灵觉过人,忽听破空风声,连忙回头,山巅积雪云皑,熟悉的身影已至。
‘大兄踏雪无痕,蹑空而行的本事,真是不凡。’毕竟少年心性,知道相识的好友有如此本领,存了比试的心思。
两人你追我赶,一时在云端并肩漫步,一时在草尖上飞驰,半日不到,便抵达青离山地界,少女稍顿身法,落在一株百年老树上歇息。猴儿随后赶至,路上全凭天赋,此时浑身气血沸腾,手搭凉棚眺望青离,只见雾锁烟笼,簇簇幽林。
“往日须在此处落脚,自山麓石阶步行上山,只是恩师法信急召,我不想耽搁时辰,免不了要破一次例。至于大兄,还是安步当车上山为好。”
“既然山规如此,我自当遵行。埋头赶路半日,即便我天生寒暑不侵,多少也出了一些薄汗,仓促登门未免不美,正想寻些清水洗却身上的风尘。”
少女确实嗅闻到一股淡淡的汗味,有些婴儿稚子的馨香,暗自寻思:‘大兄天生道胎神体,点尘不染,果然真实不虚。’方才她说要破一次例,却也没有凌空虚度,直入玄英洞府,而是沿着山道御风而行,片刻过后,身形忽隐忽现,没入山腰一处草木繁盛的所在。
‘连气息都消失不见,仿佛踏进神仙所居的福地洞天。’猴儿纵身跃下大树,天生青莲道胎,身上哪会有汗迹留下,只是平复体内激荡不停的气血,便拾阶而上。
一步迈出,猴儿顿觉阴风呼啸,脚下尸山骨林,直如冥土阴曹,又有血海滔滔,漫无边际,他置身其中,脚踩莲舟,浮沉不定,却是有惊无险。
‘幻象!’他惊疑莫名,片刻脱身出来,发觉前脚踏上石阶,后脚还没跟上,‘世人常说,道业艰难,要入得门径,须接连过关,考验本性,以试其诚。莫非小妹的尊师知我来意,问我求道之心。’
他心思已定,便不疾不徐地继续前行。不多时,山风忽起,林海如涛,鼻尖突然闻到一股甜香,‘百果酒,猴儿醉。’他忍不住咂了咂舌,却毫不在意。体内仅存的一丝猴性渐渐消失,本性却越发清晰。
猴儿又复前行,转过山势平缓处,看见一座碧波荡漾的小潭,几个身穿轻衫薄纱,体态轻盈仿佛鸿毛的妙龄女子在水中嬉戏,冰肌玉骨,云鬓蓬松,一时珠浪翻波,衣衫半解,露出欺霜胜雪的****,玉体横陈肤色若凝脂。一举一动皆有灵韵,气机交感,勾动天雷地火。
即便不懂风情,也要被这天女舞所迷,只是猴儿一双看破表象的神目,轻易穿过幻景,瞧见一群玄鸟翔集,燕尾剪水轻掠,水纹激荡,碎金点点:“一、二、三、四、五、六、七!”
“呀!”被他瞧破行藏,碧波潭里戏水的天女便瞬间消失,不知去向。
附近不远处,旁观多时的白狐双眼微眯,也不返回巢穴,径直走到山路石阶必经的松林,青藤紫萝纵横交错,就地一滚,幻化成白衣女子,摘下右耳环,迎风晃动,变成一枚金钱,澄黄发亮。轻轻吸了一口气,念出秘咒,祭在半空。
“饶是你如何英雄好汉,在‘一文钱’下,终是要受厄难。”
幻象既去,真相浮现,猴儿瞧那潭边有块岩石,刻着濯尘泉三个大字,突然心血来潮,便解开云水道袍,整齐叠折放好,下水洗了一遭。
“好凉快!”
潭水常年受地气滋润,异常清冷,并非凡人可以享用,猴儿兀自不觉。这时一阵怪风刮起,沙石迷眼,他便沉入潭中,片刻浮起,却见云水道袍不翼而飞。
‘糟!定是被山风卷走。’猴儿立即起身上岸,水珠滚滚而下,片刻就已干爽。他一双神目左右扫视,良久才看见衣裳垂挂在深谷松枝,原本打算折返下山,却及时醒悟过来,继续举步向前。
第一百二十六章 青离仙人
石阶青苔点点,越往上越多,逐渐连成一片,肥厚湿滑,显然少有人履及。弱冠青年前行不过百步,抬头又见一个山崖,走过去,眼前顿时豁朗开朗,山道旁有一株非金也非木的龙爪榆,高不过丈二,上面原本长满拇指大的榆钱,如今却缀着紫绀色的五铢钱。一阵山风吹来,成百上千的铜钱滴溜溜乱转,发出叮叮当当的脆音,听地他牙齿发酸,脑门发晕,一时收不住脚,便往前栽倒,正好碰上这株龙爪榆。
既无主根,也无根系,榆树吃他一撞,无数铜钱扑簌簌地落下,仿佛下了一场骤雨,顷刻之间,便堆满没过膝盖。恍惚过后,他回过神,想拔脚出来,不料这些紫绀钱粘连成块,即便天生神力,一时之间也挣扎不出。
“不过灵气点化的凡间俗物,岂能困住我?”闭目沉思片刻,弱冠青年睁开双眼,瞧出禁制的脉络虚实,便伸出手指,凌空虚点几下。没过膝盖的钱堆瞬间两两合一,几息过后,变回一枚澄黄发亮的金钱。
他上前拾起,端详片刻,立即明悟此乃少见的灵器,也没有收入囊中,而是将其悬挂在榆树上。失物复得,在附近松林隐匿行踪的白衣女子面色稍霁,便走出藏身处,揖礼谢过,伸手一招将金钱纳入掌上。轻轻顿足,山气随即呼应而至,脚底腾起云烟,却是化形离去。
‘这妖怪好生厉害,差点着了她的道,原身不过是一只山林白狐,却能号令山川地气,有点地祇的根脚。只是可惜了这株龙爪榆,被她点化成摇钱树,眼下却生机断绝。’弱冠青年走上前,伸手触摸只剩下枝干的榆树,不料一团青金色泽的灵气升起,树干赤焰升腾,横枝绽放千百朵银白火花。瞬息过后,青气上升幻化成一枚种子,金辉沉降凝聚成一块巴掌大的方砖。
金砖通体暗黄,灵气深藏,法则神律自成,显然是一件罕有的法宝。而那枚青色种子,晶莹剔透似珠玑,竟然隐含一丝道韵,仿佛活物似的呼吸吐纳山气,若是凡人受胎,十月过后,瓜熟蒂落,婴儿诞生便有天生道体。
‘较之我青莲道胎,也不遑多让。无功不受禄,这份大礼,我可不敢消受。’
青种收起纳入裙甲内侧,他双手把玩金砖,轻重适度,便越转越快,四四方方的法宝,竟然凌空划出圆理。弱冠青年原本领悟太极精义,眼下又借助孔方,得了方圆之道,顽石似的天性,原本遍布棱角,眼下却消融许多,仿佛月相盈缺,渐趋圆满,修为顿时大进。
毕竟出身不凡,血脉溯流而上,更是渊源深厚,直追上古人神混居时期,他沉思默想,立即知道自己承了‘青离仙人’的恩情。
‘流连尘世多年,举凡人情世故,我皆明白。徒儿学艺,要奉上拜师礼,孩童启蒙,要奉上开笔礼。与小妹打过交道,一场相识,也算平辈,约定拜见其师,应当是我备礼奉上。初见长辈,还未一睹尊容,就赠予我见面礼,莫非已被拒之门外。’
想多无用,他停住在双手之间转圆的金砖,放在裙甲的内侧,贴身保存,随后继续前行。
沿途烟霞波荡,时聚时散,绿藓浓翠欲滴,更有琪花瑶草吐露芬芳,山道石阶尽头,尽是悬崖峭壁,似乎是一条绝路。
‘道尽途穷!天无绝人之路,定是障眼法。待我显露神眼,看穿其中虚实究竟。’
正待他凝聚目力,眼前一切悄然消散,脚下石阶继续往前延伸,陡峭的崖壁豁然变成坦途,露出一座洞府,新相识的小妹微露笑颜,摇手相招。
心中稍定,便拾阶而上,洞口乍看极为狭小,通行却是无碍。将弱冠青年引入洞府,少女瞧见大兄别在背后的金砖,有些讶异,随意捂嘴浅笑。
洞府外面平平无奇,内里却自成一方天地,三进紫阁琼楼,三层珠宫贝阙,皆为静室幽居,毫无人气,显得有些冷清。
看出大兄的疑惑,她便开口解释:“此处为外门师兄的居室,学艺有成便动身下山,要博一个人间富贵。”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小妹在山中修行,不知时局败坏,官商士绅日益壮大,已是尾大不掉,若无内阁大印,皇令不出京城。明眼人都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