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真黑,周蒙跟她爸爸和哥哥在北海仿膳吃过晚饭,一个人回来了。
她住的五层楼,住户本来就少,一到周末,更是空寂,那几对小夫妻周末都回父母家过。
远远的,她的门口仿佛有个人影,走近几步,可以看到一点烟头的红光。
周蒙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那身影姿势太眼熟了,她在黑暗中瞳孔越睁越大,心跳都快停了。
他甩掉烟,迎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她。
“你去哪儿了?”
是潘多。
没有回答,她的嘴唇热情地吻向了他。
天哪,潘多跟这儿胡思乱想一下午了,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热情。
张晓辉刚要敲门,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孩子的声音:
“周蒙,过来啊。”
下意识地瞥一眼门口的左侧,有两双鞋,一双大一双小。
是谁呢?声音那么耳熟,眼珠从左到右骨碌了一下,张晓辉了然地,也是冷然地一笑:原本以为,她周蒙真的
不食人间烟火呢。
这天晚上,周蒙失眠了,她还不习惯和别人一床睡。
潘多折腾累了,睡着了。
周蒙轻悄悄地起来,按亮一盏射灯,既然睡不着,就把文案写了吧。
铺开纸,拿起笔,她却写不出一个字。
按照潘多的办事步骤,昨晚就该上床的吧?
昨晚,是她没让他进来。
平时不觉得,他睡着了,摘掉了眼镜,眉眼长长的,嘴唇特别端正,乍一看上去竟有几分像女孩子。
睡着睡着,他的嘴角微微一弯,如同水面划过了一道涟漪,悄没声儿地笑了。
他笑什么?他怎么可以笑得如此无邪又满足,就像一个小孩子得到了一颗心爱的糖果?
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想到这个笑容,不管潘多做了什么,周蒙都可以不往心里去。
只要想到这个笑容,她就无法离开他,那是多么孩子气的笑容。
关上灯,她刚躺下,他的手臂已经揽过来了。
闭上眼睛,明天又是平安夜。
元旦刚过,一夜的风雪延误了好几个航班,新修的西安机场因此显得特别拥挤杂乱。
李然在候机厅里转着,想找个座位。
一个小女孩儿冲他直招手:“叔叔,这儿这儿。”
李然看她指的座位上有个漂亮的旅行包,笑笑,摆摆手。
小女孩儿急了,用身子推搡旅行包,嘴里嚷嚷:“妈,把包移开把包移开。”
小女孩儿的妈妈从报纸上抬起头,先往地上扔了一张报纸,然后把旅行包放在报纸上。
“坐吧。”说着,小女孩儿的妈妈视线又转到了报纸上。
“坐呀,叔叔坐呀。”小女孩儿催着。
“谢谢。”李然给这一冷一热的娘儿俩弄得挺尴尬。
李然一坐下来,小女孩儿背着手一本正经地问:“叔叔,您去过美国吗?”
“没有呀,”李然从口袋里拿出几块果仁巧克力,“你去过吗?”
“我没去过,我爸爸去过,而且,我爸爸马上就要从美国回来了。”小女孩儿大大方方地从李然手里接过巧克
力,“谢谢叔叔。”
小女孩儿的妈妈板起脸直跟她瞪眼。
“咦,”小女孩儿翻翻眼不以为然地说,“我谢过叔叔了。”
“是小孩子吃的东西。”李然解围地说。
“您太客气了。”小女孩儿的妈妈终于放下了报纸。
“我也有个女儿。”李然提了一句。
小女孩儿的妈妈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也有女儿?你结婚了吗?”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怎么问人家这么可笑的问题,当然是结了婚才有女儿的。可对方实在不像,倒不是说他
特别年轻,而是特别不像有家有室的人,两手空空,一个小小的背囊,一看就知道是长年旅行的。
李然也笑了:“我女儿才一岁多,刚会说几个单字。”
“哦,再过半年就什么都会说了,小嘴不停,说出来的话能吓你一跳,我们点点就是这样。”
点点现在被巧克力占住了嘴,暂时放弃了发言权。
“女孩儿是学话快。”李然的语气俨然是个有经验的父亲。
点点的妈妈又感到好笑,因为他俨然的口气。
此时,候机大厅里盘旋起一个女高音:“旅客同志请注意,飞往杭州的318航班航线已开通,将在十点五十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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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另一个(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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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
点点的妈妈侧过头注意地听着。
“您是这趟飞机?”李然问。
“不是,不过离杭州也不远,我是121,到江城的。”
江城!
“您是在江城工作还是到那里出差?”
“我在江城工作,到西安是出差。”点点的妈妈不经意地答道,“真急人,121到现在还没信儿。”
“我也在江城工作过。”
“是吗?哪个单位?”还是不经意地。
“省报社。”
“那太巧了,就在我们单位对门,我是精仪所的。”
“精仪所有一位方德明教授,她——好吗?”这句话,李然问得特别慢。
“方教授?你认识方教授?你采访过她?”
李然点点头。
“方老师去世了。”
“去世了?什么时候?”李然失控地站起身。
“我想想,对了,1993年12月,点点他爸爸出国,我送他到北京,我们在北京参加了方老师的追悼会。”
“对不起。”李然坐回到椅子上,“她女儿……”
“你是说周蒙?她去北京了。”看他一眼,点点妈说,“好像结婚了吧?”
她北京家里的电话他的电话本里还有。
李然在机场打过去,电话通了——哪怕,只是,听一下她的声音。
李然不是没有设想过,可是他无法设想她母亲就在那个时候去世了。这是让他最受不了的。
“哪位?”是个男人的声音。
拿着话筒,李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以前,即使是在外面跑,即使是长久地长久地见不到她,他总知道,她在等他。
元旦后的第一个周末,周蒙第一次带潘多回家,一家人正在包饺子,周离接的电话。
“哪位?喂?”周离问了又问。
曹芳手里擀着饺子皮,眼睛狐疑地盯住丈夫:“谁呀,这是?”
王心月说:“打错了吧?”
“喀哒”,那边把电话挂了。
周蒙根本没注意到这个电话,她爸爸正询问潘多关于出国的打算。
潘多说托福、GRE他都考过了,也联系着呢,不过今年大概没什么希望。明年准备再考一次GRE,争取能上2200
分。
李然回到昆明的家,从箱子里翻出她给他的信:
……我觉得,西藏你还是去对了,我很高兴不曾阻拦过你。我想,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不会再回到江城吧?“
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你是用镜头说话的,两年之后你又会去哪里呢?
可是,亲爱的,你要知道,无论怎样我都会等你回来的。
走在校园的梧桐树下,路人迎面而来又擦肩而过,没有你的世界也并不寂寞。如果能在无人的路上散步,无思
无念,沉入一种静谧,让时光从肩头缓缓流过,那也并不寂寞。
有路灯打开了夜的黑衣,照绿了一枝残叶,那一角像一个脆薄的梦,经不起一碰也经不起一想,像爱情。
在无人的路上散步,寂寞就在一回头间看到了。
春到深处就不见了,我也渐渐地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
今天,陪戴妍办事儿路过火车站,从上海到江城的火车刚刚进站。我知道,你不会在这趟列车上,只是,望着
出口处纷攘的人群,我久久地不能移动脚步……
有一回,在北京的公共汽车上,她看见了他。
他就站在桥栏杆边上。
汽车一驶而过,他温和的面容在她眼前一闪即逝。
车停了,她迫不及待地要下车,潘多拉她:“你干吗?还没到站呢。”
周蒙收住脚步,是看错了?也许仅仅是长得相似?
他温和的面容在她眼前一闪即逝。
当然,人是可以爱很多次的,可是爱情的酒,你只有一杯。
一向阅读19世纪和20世纪的外国爱情小说,感受最不真实的是:处女太容易受孕。碰一下,毫无例外地就怀上
了,由此走上人生悲剧的不归路。
周蒙不以为然,哪儿就那么巧?
没想到,古典作家的创作态度也许不够聪明,但足够老实,人物及事件都具普遍意义。
——是的,周蒙怀孕了,她白看了那么多小说,不曾借鉴前辈血的教训。
也不是没采取措施,除了头一两次。
周蒙在这种事情上是糊涂的,她永远不记得自己的经期,等发现了,坐下来拼命回忆,她才想起,上个月她的
老朋友好像没来。
怎么发现的?还不是有了妊娠反应!
跟潘多和他的几个哥们儿在能仁居吃涮羊肉的时候,她突然想吐。
她忍了一会儿,不想扫潘多的兴,潘多爱热闹,才涮开了个头,他们还要喝啤酒呢。
曾经听一个女孩这样介绍她的罗曼史:“我嘴馋,他老请我吃饭,请着请着,我就觉得有义务跟他谈恋爱了。
”
跟潘多也是吃饭,两个人吃,跟他的朋友一块儿吃,再跟她的朋友一块儿吃,跟他的家人一块儿吃,再跟她的
家人一块儿吃,真正饮食男女。
闻着越来越冲鼻的膻味,周蒙忍不住了,她拉拉潘多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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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另一个(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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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回家。”
“你又累了?”潘多不高兴,看看她紧咬的嘴唇,无奈地说,“那我先送你回去吧,我再回来。”
“其实我打个车一会儿就到家了,你不用送了。”
潘多知道周蒙不是跟他赌气,周蒙没有跟人赌气的习惯,只是,她沉静着跟他说话的样子……
她沉静的样子,有一层失望的影子。
“不送怎么行?”潘多拉她站起身,在她耳边呵气,“谁让我爱你呢?”
坐在出租车上,周蒙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得要死过去,她牙关紧咬,不想吐在人家车上。
潘多紧张了,抱过他:“周蒙,你到底怎么了?”
他嘴里的烟味更让周蒙闻之欲呕,她用力推开了他。
“我想吐。”
这个时候,两个人还没有想到是因为怀孕的缘故,也不敢想。
“是着凉了吧?”潘多往容易处猜。
“早上就头疼,又出来了一天。”早上她就不想跟他出来,他不依。
“你身体也太差了。”他还要埋怨,“现在好点儿吗?”
“说说话,好点儿。”周蒙把脸凑到车窗外,夜风刀子似的。嘴一张,她吐了。
埋怨是埋怨,回到她的小屋,潘多还是蛮伺候她的,切橙子、烧热水、沏茶、灌暖水袋。周蒙倒盼着他再回去
继续饭局呢,他在这儿她就不能安静。
“好可怜哦,一下就老了五年。”潘多抚着她的脸没心没肺地说。
周蒙纵是一脸苦相,也给他逗笑了。潘多的好处是,他就算有什么坏心眼儿也不会瞒着她,不仅不瞒,反而处
处刻意表露。
“等我真的老了,你就不要我了吧?”
“那当然,”觑着她的脸色,他又说,“好了好了,到时候让你做大老婆还不行?”
“谁做你大老婆?到时候我就跟你离婚。”
潘多心中暗笑:离婚?我还没有跟你结婚呢。
虽然关于结婚这个话题他是经常挂在嘴头上的:“结婚吧,结了婚跟我一块儿出国。”
真的不是没有诚意,大概齐,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人,也就是周蒙了吧,潘多不止一次地这么盘算过。不过,真
说要结婚,好像又太早了点儿。而且,既然结婚的所有好处他都已经提前享受到了,干吗还非得急着结婚呢?
至于出国,那是要看运气的。
大学刚毕业的潘多并不急着出国,出国,一个博士读下来就是五六年,哪有现在的日子舒服,不考试,天天下
馆子?
朦胧间,他拦腰抱住了她。
“不要。”不胜厌烦地。
“求你了,就一下,昨天都没有。”
“我不舒服。”
“我准让你舒服。”
周蒙又给逗笑了。
“吃药了吗?”
“忘了。”
转天周蒙十一点多才醒过来,潘多上班去了,他换下来的衣服袜子堆了一床一地。
这一辈子——就是他了吗?
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周蒙看出眼睛有一点儿肿,想吐的感觉却没有了。
想想还是去上班吧,文化公司,迟到几个钟点不要紧,可一天都不去就说不过去了,云总要找她一般都在下午
——上午,云总自己也起不来。
一走到街上周蒙就不对了,虽然她对气味一向敏感,也没有敏感到一闻油荤味就想吐,联想到几年前的戴妍,
怀疑像一盆冰冷的水从头淋到脚。
周蒙支撑着到药店买了试纸,知道有这种试纸还是一次在药店里潘多指给她看过。
回到家,手忙脚乱地做实验——并无发生化学反应的迹象。刚松了口气,才发现手里的试纸插反了。
果然证实以后,周蒙觉得,不管怎样她需要先睡一觉,可这一次,她没有睡着。
“你认识医生吗?”潘多下班一进门,周蒙就问。
“认识。”潘多已经在电话里知道了,不过他可不敢乱出主意。
“明天就去做,好吗?”
潘多不回答,——这么痛快?是试探我吧?
她今天人显得特别漂亮,一定是睡了一天休息好了,不像平常,下班回来就没法看了。长长的黑头发没有扎起
来,半倚在床上看电视,穿的是一件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