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苏城,那里真的有鲨鱼吗?”走了一段,她突然问他。
他只微微一怔,便扬唇笑起来,眸中如彼岸花开,一片绚丽。“你不信么?”
向安之皱眉。
“那不如,我们今天再去看看?”他危言耸听的。
戴苏城危言耸听的结果便是,向安之下意识的抓住滑轮,由于用力过猛,轮椅在原地打了个半转,死死的卡进石缝里,再动弹不得。
戴苏城并没有想到她有这么大反映,一时没回过神。直到她用力推着滑轮,试图把轮椅解救出来,而险些从上面跌下来,他才反映过来,伸手把牢牢按回去,沉声道:“坐着别动。”
他略略俯身看了一眼,对她耸耸肩:“卡住了。”
所以说,健康才是最宝贵的东西。瞧,像她现在这样,稍有不慎,便会累人累己。
“不然,叫人再送一个轮椅过来好了。”向安之犹豫的看了看高高伫立在远处的别墅,升腾起一股自我厌弃的恼意。
“我看不如直接把你丢海里喂鲨鱼好了。”他斜眸的瞥着她,颇没好气。“那样,岂不更省心?”
本来心里就够惭愧,够过意不去的了,听到他这样嫌弃的话,她哪里还憋得住,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道:“不是因为你吓唬我,我也不会手忙脚乱!”
“嗯?”他扬了扬眉,满眼兴味的欣赏着她生气的样子。“所以呢?”
“所以,你惹下的祸,你就要承担后果。”她直起头,一本正经外加理直气壮的。他既不懂得绅士风度,也别指望她温柔端闲!却在无意间,瞥见他藏在嘴角的笑意。
这男人居然只是在故意在逗她!他就那么喜欢看她剑拔弩张、恼羞成怒?
“戴苏城,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聊!”
他瞧着她明明已怒不可遏,却又隐忍不发的样子,终于笑出声音:“今天刚变的。”
她转过脸去看海,不再理他,显然已被他气得炉火纯青,他简直可以想像,如果她双腿健康,大概恨不得跑到离他十万八千里外的地方吧。
她在他身边,却没有一刻不想离开他。
远处海浪拍击着礁石,海风渐起,呼呼的卷到脸上,是霹头盖脸的潮湿咸涩。海面悠远无际,海天倒映连接,看不到尽头。
戴苏城收回目光,踱到向安之跟前,她面色仍旧不是很好看,却是最真实的样子,他喜欢的样子。
“怎么办?”见他杵在跟前,她皱眉问。“不然……”
她话没说完,他却突然背对着她蹲下来,她怔怔的看着他的后脑:“做什么?”
他似是无奈的回过头,眉目间却浮着翩翩笑意:“你不是说,祸是我惹的,我应该承担后果么?上来吧,我背你。”
长长的海岸,他背着她缓步前行,随心所欲的聊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像任何一对平常的情侣。天青云淡,日光鲜灼,那仿佛只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海岸。
“戴苏城,你能背着我走多远?”第一次在他面前这么放松,向安之看着前路,恍恍不自觉的问。
他停下脚步,偏头看着她,他的脸与她的贴在一起,温温暖暖的,美好的如同一个玄幻。
“你希望走多远?”他敛起神色,目光严肃黑沉。
几秒钟的对视,她错开眼睛,扯了扯围巾低声道:“有些冷了,我们回去吧。”
向安之是一个没有全感的人,她要的东西,脱离不了现实,过去二十来年的经历都在告诉她,人生就是个不断谋生的过程。与段西良的那一场恋爱告吹后,她元气大伤,时至今日,对爱情这种东西,都报着消极的心态,深觉得世上能靠得住的,除了真金白银,就剩下自己。
她心里一直端守着一个信条,那就是,只谋生,不谋爱。
虽然偏激,但她觉得安全。
相对而言,戴苏城便是一个极不安全的因素,他的若即若离,蒙昩不清,她小心翼翼的对待,同时又禁止自己做出回应,要抗拒他那样一个男人确实不容易,但她分得清孰轻孰重,若不想万劫不复,就要与他保持在一个安全的距离。
戴苏城似乎也感觉到她刻意的疏远。自从那天从海边回来,吃饭的时候,她总会早他半个小时,或晚半个小时;下午的复健,也门窗紧闭,除了家庭医生,不再让任何人陪同;晚上也早早的闭了卧室的门,摆明一副闲人免进的架势。住在一个屋檐下,跟她见一面都成了难事,她避他如瘟疫一般。
头两天,他只忙着工作的事,没怎么在意,几天后,却渐渐不舒服起来。
“凯丽,去扶向小姐下来吃早餐。”坐在冷冷清清的餐桌前,戴苏城的脸像冻住一般,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冷上几分。
凯丽战战兢兢的向前凑了两步,小声道:“先生您还是先用吧,向小姐交待了,八点之前不许去打扰她。”
八点?他冷哼了一声,陡然窜起一股无名火。
为了好好照顾她,他能推的工作都尽量推掉了,但每天早上八点,有一个两小时的视频会议是一定要开的,有一些大的决策还是要自己做,没想到,她倒是挺会掐时间!
原来,他每天云天雾地的在书房开会的时候,她就在这里优哉游哉的吃早餐?
“你倒是对她挺言听计从的么?”他慢条斯理的铺开餐巾,脸上浮着笑意,眸底却无限阴冷。“是不是连我都请不动你了?”
“……先……先生!”凯丽脚心一软,差点跌一跤,嘴里忙不迭的哆嗦道:“您别生气……我、我马上就去叫向小姐……”
凯丽跌跌撞撞的上了楼,戴苏城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按下开机键,等手机完全打开,他面无表情的拨了个号码出去:“封助理,今天上午的视频会议取消。”
向安之被凯丽搀扶着艰难的步下楼梯的时候,就看见戴苏城冰雕一般坐在餐桌前,阴气沉沉的看着她。
凯丽把她扶进轮椅里,推到餐桌前,却没有马上离开,有些不放心的站在她身后,直到向安之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她才不得不退了出去。
本来她跟艾米还一直羡慕向小姐,有戴先生那么宠她,真是好福气。可现在,她却觉得,被他宠爱不单单是一种福气,更是一种危险。
“怎么了?”向安之若无其事的铺上餐巾,自己动手倒了杯牛奶,却推到他面前,把他手边早就凉掉的咖啡端到一边。“一大早生这么大气?”
“你说呢?”他冷冷的瞥了眼牛奶,下巴绷得紧紧的。
“因为我?”她语气轻轻的,不温不火,像在跟他拉家常。
第三十六章 有名有实
他盯着她冷哼一声,眸色尖锐嘲弄。“这里才多大地方?真不想见我,不妨躲得远一些!”
戴苏城说这句话的时候,只是一味的想要发泄积在胸中那莫名的烦闷,完全忘了向安之腿脚的不便,当然也没注意到她陡然变白的脸色。
“你允许的话,”向安之抚了下额前的发丝,眼波寂寂如夜。“我没有意见。”
“想走?”戴苏城伸手从口袋里摸出烟,抽出一根点上,把烟盒与火机啪的一生丢在餐桌上,喷出一口浓雾。或许是怒极了,反而看着她阴气沉沉的笑起来。“向安之,你在害怕吗?”
睫毛微颤。“随便你怎么想。”
面上依旧云淡风轻的,如春夜的湖映着明月,温温凉凉,打不破的宁静。
“你以为自己装得很好么?心如古井波澜不惊?”他笑,嘲意满满,掐灭烟蒂,起身踱到她面前,手臂握住她的肩膀,把她转向自己:“向安之,你这样活着不累么?”
戴苏城的脸近在咫尺,漆黑绝炫的眸子,紧紧攫着向安之,她觉得有一把无形的枷锁,牢牢地把她捆绑住,让她动弹不得。她被困住。
“我爱怎么活,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没关系。”她收紧手指,在袖子里攥成一个小小的拳头。
“跟我没关系?”他扬眉,样子咬牙切齿的。“你是不是太健忘了,我们,可是有名有实的合法夫妻。”
合法夫妻?有名有实?可真是句大实话啊!
“是么?”她默默的扬起睫毛,凉薄如水的瞳眸漾起微澜。“戴苏城,我们俩个到底谁活得比较累?”
两人近距离彼此对视着,像两只被放入罐子里的蟋蟀,竖起触角,跃跃欲试,不争个你死我活,誓不罢休的模样。
“安之,你就那么害怕爱上我吗?”半晌,戴苏城先缓了语气,半蹲在她面前,仰起好看的下巴望着她,低沉的声音中似有叹息之意。“这世上什么事是没有风险的?你这一辈子不管爱上谁跟谁在一起,都不可能得到万全的保障,既然风险无论如何都会存在,你又为什么要为难自己?”
她忽而张大眼睛瞪向他,指尖都止不住的哆嗦起来。
他想表达什么,她怎么会听不出来!一边与她撇清,一边与她纠缠;一边张开温柔的陷阱引诱她步步深陷,一边又警告她,摔死了你活该!
这么的恶毒。
“戴苏城,你会不会太高看自己了?”向安之轻笑,唇齿发寒。“我现在就清楚的告诉你,我宁愿为难自己,也决不会自甘堕落作践自己!”
一顿早餐很不愉快的散伙,向安之转动着轮椅,拿到自己的拐杖,吃力的站起来,向外走去。
他把她视作尘埃,他便也不再是她心里的白云高山。
“向小姐?”里奥匆匆从门外进来,碰到拄着拐杖的向安之,先是一愣,而后礼貌的点了下头。
向安之淡淡回应了下,便小心翼翼的步下台阶。
“向小姐……您小心!”里奥上前欲扶她,却感觉到厅内射来一道寒光,一回头,动作生生顿住。
戴苏城望着那个傲气到不行的单薄身影,蹒跚学步般步下台阶,皱着眉,终是把手里的外套一把丢进沙发里。
里奥后背一凉,冒出涔涔冷汗。
书房外,里奥举起的手放下,放下又举起,来来回回折腾了十来遍,却还是没有勇气去敲那个门。
艾米在走廊那头打扫,时不时的冲他瞄两眼,目光饱含同情,他却只能尴尬的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撞墙的心都有了。
而艾米似是成心要看他的笑话,来来回回的,总在他眼前晃悠,直瞅得他脑门充血。
死就死吧!里奥一闭眼,抬手就在门敲了两声,却只听门内砰的一声震颤,像有什么重物砸过来,同时伴着一声怒吼:“滚!”
里奥本能的后退几步,后背又是一阵冷汗,下意识的去看艾米,人早就消失得没影了!她可以说逃就逃,而他可没那么好命了,吁了好几口气,还壮着胆子对着门小心谨慎的开了口:“戴先生,万老爷子让我传个话……”
“……”门内一片寂静。
里奥继续道:“他说一直联系不到您,万小姐她……”
门哗的一声打开了,戴苏城寒着一张脸,看都未看他低沉道:“进来说!”
里奥忙不迭的跟进去,好好的扣上了门,脚底却踩到什么硬物,低头一看,是一块电板,然后再看,四分五裂的,是手机的残骸,然后,又是一阵寒意。
戴苏城已恢复如常冷漠,斜靠在大扳椅里,示意他接着说。
里奥忙应了声“是”,便接着道:“万老爷子说,万小姐她这一阵子心情很不好,似乎影响了眼部的恢复,一周前还发炎了,他希望你能抽空回柏林一趟,要实在没时间,给万小姐多打打电话,开导开导她也行,他说,万小姐上次手术时,您没等手术结束就离开了,她一直很介怀……”
“我知道了。”戴苏城忽然打断他,捏了捏眉心。“帮我订明天的机票。”
“是。”里奥正欲退出去,见戴苏城拧着眉向地板上瞟了一眼,他马上又道:“我马上叫人送个新的过来。”
向安之坐在花园里晒太阳,其实天气不好,时阴时郁的,阳光很薄弱,与其说晒太阳,不如直接说吹冷风更贴切。
花园的一段矮墙下长着几株上了年岁的老梅,盘根错节的,缀着艳色的花朵,一片片,血似的红,映着斑驳的墙面,像极她儿时见过的一幅画,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师之手,上面还有题词,是行云流水的草书: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以前只觉得画好看,词好听。
现在再回头看,却是满纸艳烈的寂寞、孤绝。
人一长大,看待问题就变得复杂起来,总是颠过来倒过去扒皮见血弄个清楚明白,古人说难得糊涂,因活得糊涂的人,才能快乐。简单即是快乐,那便是她一直寻求的。可这一刻她才想明白,她这辈子也无法做到简单。她活得过于清醒较真。
“这里寒气太重,快回房去吧!”
身上一暖,多出一件外套,她怔忡的抬了抬睫毛,戴苏城已立在她面前,面无表情的把拐杖递给她。“还有,以后不用再费心躲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