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症室病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头脸身上都搭着管子,一地鲜血,走近了发觉他已生命迹象,皮肤上那种死灰色叫人战栗。
展翘一看,“不,不是父亲。”她松一口气。
展航也说:“对,不是他。”
根本不像,那人整张脸垮在一起,完全不象英伟的于逢长。
可是于太太却己沉默地握住丈夫的手。
只有她认得她。
医生在一旁说:“一辆吉普车失控过线迎头与他的房车相撞,他一点机会都没。”
于太太的头软软垂下。
“不,”展翅大声说:“这根本不是爸爸。”
这时,展航已渐渐认出父亲的轮廓,他泪如泉涌。
“肇事车主受酒精影响,根本不适宜驾车,警方己控她危险驾驶以及鲁莽杀人。”
展航把头伏在父亲胸前。
展翘哭叫:“这不是他,展航你搞什么……”接着,她也扑到父亲身上紧紧抱住。
医生说:“于太太,我有话说。”
于太太茫然抬起头。
医生也十分为难,“于太太,我们知道这不是开口的时候,但是院方希望你应允捐赠器官。”
于太太镇定地站起来,“我同意。”
医生十分感动。“于太太,你是极之勇敢的女性。”
不知过了多久,母子三人办妥手续,回到家里。
展航还不相信是真的生了意外。
父亲的拖鞋选在一角,他的报纸丢在茶几上,昨日换下的衬衫还未熨好,然而,他永远不会再回来。
于太太很疲倦,她低声说;“展航,替我接通电话,我得通知你大哥。”
电话接到宿舍,是那边时间清晨五时。
于太太放下电话,轻轻说:“他马上回来。”
展航抬起头,他等有人同他说:“啊哈,刚才一切,不过是个恶作剧,抱歉抱歉,于家现在可以如常生活了”,然后门匙一响,父亲下班返来。
于周容藻真是好女人,为着孩子,她如常主理家务,麻木地镇静,叫展翘与展航去上学。
展航不放心,早退,回家推门进屋,看见大哥已经回到家里。
他身型高大,肩膊宽阔,使展航羡慕,呵。如果他即时可以长得大哥般强壮就好。
兄弟二人紧紧拥抱。
于展翅即时联络父亲生前好友,这个世界仍然好人多过坏人,大都份人都愿意援手。
展翅忽然变成家长,他四处奔走,被亚热带都会的阳光晒得厘黑,他沉着缄默,领着妇孺共渡难关。一切办妥之后,他把弟妹叫出来,他有话要说。
“我后天返回安省继续学业,展航,你负责照顾母亲。”
展翘脸色煞白,“你不留下来陪我们?”
“不,”展翅十分坚决,“我一生前途维系在这几年,若果半途而废,读不到文凭,一辈子只好做小职员,永不出头,以后学费生活费我自己会想办法。”
到底是女孩子,展翘苦苦哀求:“大哥不要走,留下陪我们……”泣不成声。
展翅好不理智,他温言向妹妹解释:“我的确是你们大哥,但将来上我还有其它责任,我会是人家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我的眼光必需放远一点。”
展翘默默流泪。
“振作一点,已经是不幸中大幸,倘若我们只得三五七岁,事情岂非更坏,展航,你一定要设法驱除家中的愁云惨雾。”
展航握住小姐姐的手。
“父亲有一笔人寿保险费用,不久便可发放,不用担心,生活即使不比从前,也不会困苦。”
展航沉默地低下头。
忽然之间,展翅也诉苦:“不久你们会发现,人生充满苦难,这种悲剧天天在发生,当事人一定要努力克服。”
展航轻轻说:“我明白。”
“啊对,朱锦明律师会代表我们控告那司机,要求赔偿。”
于展翅实事求是娓娓道来,仿佛像说别家的事。
展航不能像大哥那样平静,他听到仇人的消息,握紧拳头。
“展航,你要记得那司机的名字。”
“他叫什么?”
于展翅冷笑一声,“她叫段福祺,是个廿一岁的女子。”
段福祺。
这名字在什么地方听见过?
于展航想起来。
啊,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名字,它不是张玉芳李宝珍,他想起来了。
他见过她,他甚至坐过她驾驶的车子,她是富商李举海的情妇。
就是那个段福祺。
于展翅说:“朱律师代表我们要求赔偿三亿。”
展航不出声。
十亿,一百亿也补偿不了损失。
“失去的已经失去,永远不会回来,只能够要求金钱补偿,惩罚对方。”
那天,大家默默休息。
半夜,听到父亲书房有声响,展航本来睡不稳,立刻睁开眼。
“爸?”
象是父亲在电脑前工作。
“爸?”
他走近书房,看见母亲倒在地上,手足不住痉挛,他赶去扶起她,发觉她口吐白沫,已经失去知觉。
展航大叫。
声音使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嗓子几时变得这样破哑,这样悲怆,象一只受伤无助的野兽。
展翅自床上跃起扑出来,当机立断,拨电话召救护车。
三兄妹护送母亲人院急救。
医生诊治后安抚他们:“病人心焦力瘁,需要休养,住院数天可望无碍,你们先回去吧。”
展翘说:“我留下陪母亲。”
医生颔首,“也好。”
兄弟俩在回家途中一言不发,展翅一碰到床便重新熟睡。
展航以为他会延期离去,可是在母亲出院之前,他已经走了。
他到母亲病榻前告别。
于太太只说:“好好读书。”
展翅牵牵嘴角,“哀兵必胜。”
他握紧了拳头。
第3章
大哥走了以后,轮到展航这个小大人正式登场,主持大局。
于太太消瘦憔悴,容易生病,而且记忆力非常差,对生活完全失去兴趣。时时沉思,叫她亦不应。
展翅变得爱哭,常肿着眼泡,连找不到门匙都大哭一场,在这种情八五八书房况下,展航不得不快高长大。
朱律师来同他商谈。
“展航,对方要求庭外和解。”
“不行,”展航红了眼,“非叫她坐三十年牢不可。”
朱律师说:“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生命无法挽回,连法官都建议我们和解。她愿意赔债五千万。”
“太少!”
“那么,我再与她的律师商议。”
这时,背后忽然传来母亲的声音:“我同意庭外和解。”
于太太起来了,她外貌像老了十年,低声说:“我想把这件从速解决,重头开始。”
“妈,”展航站起来,“不能这样懦弱。”
于太太说:“我与朱律师了解过情况,即使赢了官司,对力至多判鲁莽驾驶引致他人死亡,连误杀都难以人罪,让上帝惩罚她吧。官司等闲拖一年半载,双方都不能正常生活。我想带着你同展翘移民到加国。”
展航疑问:“我家合条件吗?”
朱律师这时答:“有人愿意提供担保。”
“谁,可是李氏家族?”
朱律师一怔,没想到这少年如此聪明。
“是,一位李卓贤先生肯帮忙,你们迅速可以成行。”
展航脸色发白:“这不等于出卖父亲?”
朱律师答:“我们只得在没有办法下寻找最好的办法。”
展航落下泪来。
“你母亲希望接近展翅,到了那边,你们姐弟也可得到优质教育,一家人离开伤心地重头开始。有什么不好呢。”
展航气馁,低下了头。
朱律师把手按在少年肩上,他慰解说:“这不是武侠小说情节,人人携剑走天涯找敌人复仇,同归于尽在所不惜,我们是现代商业社会居民,我们不能学古人。”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于太太见大事有个了结,精神略好,展航只得接纳事实。
他们一家很快筹备移民。
朱律师不住奔走,居功甚伟,展航由衷致谢,他却说:“我己收取昂贵的薪酬。”
这其实已经泄漏了机密,但是展航没听出来,到底是小孩子,不过,即使是大人又怎么样,遇到这种惨事,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机灵聪明都无用武之地。
一日,同学李伟谦来探访展航。
“可以进来吗?”他有点尴尬。
“不关你事。”
“唉,展航,在这种时候,你即使迁怒于我,我也不好说什么。”
“不,你仍是我好朋友。”
李伟谦说:“作为李家一份子,听到庭外和解的消息,有点安慰。”
“那凶手并不姓李。”
“你知道她是谁?”
记得,蛇一样的腰,尖尖小面孔,配一双大眼睛,化了灰也认得。
“她精神受到很大困扰,己进疗养院治疗,因为这件事,婶婶终于与叔叔离婚,她成为千古罪人,承受极大打击。”
于展航问:“我应该同情她吗?”
李伟谦低头说:“对不起,展航,叔叔想来送行。”
“不必了,一切事由朱律师负责。”
“他想得到你们的原谅。”
“永不!家母痛失丈夫,我丧失父亲,我永远不会原谅她。”
李伟谦沉默。
展航的声音越来越悲痛愤慨,“这像有人拿着棍子,用力打得我脑袋开花,血与脑浆溅出,然后啊一声,‘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你没事吧,请尽快康复’。”展航落下泪来。
李伟谦无话可说,只得告辞。
他走了,展翘问:“那是谁,为什么你高声呼喝?”
“没有什么。”
一家收拾细软,最珍贵的是照相部,于太太全都留起。
朱律师派两名助手来帮忙,那两位女士办事效率高超,温柔而果断。
“于太太,衣物可以买新的,况且,孩子们大得快,带过去也不合用。”
“那边房子送家具,桌椅不用运去了。”
“一般是先进社会,什么都有,一家都会英语,很快习惯。”
走的那日,朱律师来送飞机。
“展航过来。”
展航走近他。
“我的朋友叶慧根律师会来接飞机,她为人可靠能干,值得信任,凡事都可以请教她,你大哥展翅在东岸,随时可去探访。”
“我们也可以搬去东岸吗?”
“西岸天气比较温和。”
“他可以来西岸吗?”
“东岸的大学比较先进。”
展航多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展航,祝你们前程似锦。”
“谢谢你。”
就在这个时候,他猛一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几乎怀疑是眼花,可是马上知道那的确是段福棋。
展航大叫一声,完全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冲上去,朱律师一把没拉得住他,只得追上去。
眼见他就要扑到段福棋身上,朱律师拦腰抱住这少年,可是冲势太强,两人滚倒在地上。
段福棋吓得发呆,不过即时被随行的人围住。
展航一边挣扎一边喊叫:“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生生世世恨死你,你不用希祈得到饶恕!”
这时,段福棋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深沉忧郁,她立刻被同行的人带走。
飞机场警卫见发生扰攘,已经赶来。
朱律师雪雪呼痛站起,“没事,没事,意外,意外。”
于太太连声道歉,而展翘又忍不住哭起来。
朱律师低声说:“时间到了,一路顺风。”
展航静下来,一手一个拉起母姐,走进候机室。
能够离开也是好的,一切重头开始。
小小男子汉在飞机舱里照顾母姐,于太太忽然说:“呀,原来是头等,”她转过头去,像是找人,“逢长,是头等,”忽然想起,丈夫已经不在,只得苍白地坐下。
展翘失声痛哭。
下了飞机,顺利出关,看到有人举着纸牌,上面写:于家。
展航立刻迎上去:“是叶慧根律师?”
叶女士年轻漂亮,笑脸迎人,“呵,欢迎欢迎,请随我来,这一定是于太太……咦,怎么两个女孩,于展航呢?”
展航愕然,“我就是他。”怎么把他当女孩?
叶律师一怔,“不好意思。”
这少年容貌秀美一如女孩,头发又长,一时间没分别出来。
展翘也笑了,“展航你可要剪头发了。”
一辆九座位的车子驶过来,司机把行李载好。
于太太问:“是住酒店吗?”
“回家呀,一切都准备妥当。”
车子驶了约一个小时,到了山上一幢小小花园洋房,叶律师去按铃,有女佣人出来开门。
这时,展航起了疑心,这样妥善安排,需要何等样的人力物力,朱叶两位律师虽是好人,但不是善长仁翁,幕后由谁主持?
室内窗明几净,布置雅致,展翘说:“吁,这是我们的新家,太好了。”
叶律师取出文件请于太太签署。
于太太静静问:“都是赔债金额购置的吧。”
“我过几日给你看账目。”
于太太颔首,“我累了。”
“请到楼上寝室休息。”
展航去看他的卧室,只见宽大的睡房连书房,最叫他吃惊的是电脑桌呈L型,一切设备齐全,还有他一直最想要的彩色打印机及卫星电话。
那边展翘也叫他过去。
呵于小姐最喜欢的淡紫色无处不在,可是淡得只有一个影子,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