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睡着了一样。有很多个晚上,她就是这样闭眼安睡在他身边,他悠然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张脸,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如果不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此刻意识清醒,他几乎错觉她仍然睡着了。
他就这样俯身看了她半晌,终于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触摸她的眼睫毛,沿着她眼下的那一线阴影缓缓划过。细长的睫毛柔柔地抚弄他的指尖,像蝴蝶的羽翼划过心间,麻麻痒痒的触感自指尖最敏感的那一点上蔓延波动,他的心也跟着轻微地颤动,刹那传遍全身上下。
“先生,飞机即将起飞,请您入座。”不知何时,空服员已来到他身边,微笑提醒。
他收回手,轻轻地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下。
这是姚季恒第二次和萋萋一起从北京飞往上海。隔了中途的这一段时光,那时激动的心情早已远离,只有平静,如同那场最后寂静无声的婚礼。如今,他坐在她身边,再次想起平安夜那天他们的婚礼,闪现在脑海里的却只剩下她穿着婚纱的样子,长发披散,不染铅华。那张夏美茹随意抓拍下的照片此时此刻就在他的手机里,他也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不需要再看,那样的她就清清楚楚地闪现在他眼前。
整个飞行时间里,萋萋一直都没有睁开眼睛。姚季恒向空服员要了一块毯子给她盖上,却知道她从头至尾都没有睡着过。她闭眼,他也不说话,这段旅途在静默中到达目的地。
飞机着陆后,他俯身揭开她身上的毯子。在轻微的窸窸窣窣声里,她睁开眼睛。他不经意间抬头就对上了她的视线,那双漆黑的眼眸沉静如深潭水,刹那能把人吸进去。他怔了一下。
萋萋的声音响起:“你还恨他吗?”
她望着他,却像是透过他在看向更远的地方。她的眼里没有露出任何感情,连面色都只是沉静木然,可是姚季恒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问出这句话时她心底深切的哀痛。
他心里一痛,说:“萋萋,我早就不恨他了。”
其实萋萋知道,那天和他一起从医院回去后她就知道了。原来他和她如此相似,冥冥中,命运早已让他们走在了同一条路上。所以到了这时候,她还是要问他,她只能要他给她一个答案。
萋萋的眼泪流了下来,直到这一刻,自从接到那个电话就深深压在心头的害怕和惶恐才铺天盖地狂涌而出:“那他也会死吗?”
人当然是会死的,这是我们每个人最终的命运。
他却毫不犹豫地镇定回答她:“萋萋,他还活着。”
他伸手抹去他的眼泪。眼泪是温热的,他的手指也是温热的,萋萋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他手指的温度。他越抹,她的眼泪流得越多,到最后他只能用衬衣袖子擦去她满脸的泪水,然后牵起她的手,紧紧握住。
他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萋萋,他还活着。”
萋萋是被他从座椅上拉起来的。不久之前,她还说过自己不懦弱,她也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至少这么多年她让外人看见的那个温萋萋是骄傲的,强大的,不会依赖任何男人。可是到了这时候,她却本能地抓紧他的手,寻找他的力量来支撑自己。
姚季恒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出机舱,像那天晚上她陪在他身边牵着他的手一样。如今生命轮回,时光倒流,他能做的也只是陪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手。
走下飞机之时,萋萋站在舷梯上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头顶的这一片天空还是多年之前那一片天空,然而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这样回来。
夏美茹呆呆地坐在急救室门口,看见姚季恒牵着萋萋的手走过来,叫了一声:“萋萋……”却怔怔地流下眼泪。
萋萋接到的那通来自温以泽秘书的电话,只告诉她,温总在股东会议上晕倒,被紧急送医。此刻,看见母亲的眼泪,萋萋恍然地想起,母亲也是公司股东之一,昨天得到会议消息,执意提前回到上海参加此次会议。
萋萋不知道这个股东会议是关于什么,是否有那么重要。她从未关心过父亲的事业,甚至是厌恶的。自从她有记忆以来,温以泽就被工作缠身,整日忙忙碌碌。小时候,她讨厌工作夺走了她的爸爸,让他经常不在家。在父母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中,她也曾经想过,如果爸爸经常在家陪着她和妈妈,他们也许就不会这样吵架。后来,那个家破碎了,她没有了家。她恨那个男人抛弃了她和母亲,也讨厌他身边环绕不去的女人,再也不和他亲近,学会了与他对立和争吵,越来越叛逆。但凡是关于他的,她统统都厌恶,于是逐渐远离他。而他也在男人的世界里肆意征伐,越来越成功,也越来越是个商人。再后来,她厌恶他一身的商业气息,庸俗而陌生。那个意气风华、衣冠楚楚的男人只是一个追逐利益的商人,再也不像是她的爸爸。
而此时此刻,她站在这里,只是因为他在里面。
她看向给她打电话的秘书:“股东会议上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部分股东对温总近来在国外的投资项目有意义,温总临时召开股东会议,让股东投票表决……”这位跟了温以泽多年的老秘书的回答条理清晰,镇定而专业地陈述,然而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只有开头而无后续。他伸手扶了扶眼镜,视线看向夏美茹,显然下面的话与她有关,即便多年训练有素,他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萋萋也看向自己的母亲。
半晌后,夏美茹才喃喃地说:“……我没想做什么的,就是要气气他……他凭什么以为我总是会投他一票?这么多年,他什么时候管过我……股票在我手里,我想投谁一票就投给谁……”于是,她故意投给了他最大的反对者。
他以为她永远都会站在他身边,而她偏偏在众人面前以实际行动告诉他——她早已不属于他。他难以置信,怒极攻心,一时气得说不出来话,在她面前倒下来。
在母亲断断续续地诉说下,萋萋终于明白了过来,却只能沉默无言。
经过抢救后,温以泽没有醒过来,被转向了重症监护室。萋萋在父亲被推出急救室时,看过他一眼。那个男人躺在病床上,身上连着仪器管子,双目紧闭,保养良好的面容也布满沧桑,仿佛一瞬间衰老了下来,再也不是她上回看见他时的样子。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听着病床滑轮转动摩擦大理石地面的声音。那声音不大,在空旷寂寥的急救室门口,却格外响亮,一声一声震动,似有回声,轰然不绝。
病床被推进了电梯。姚季恒紧了紧她的手,轻声问:“萋萋,你要去看看吗?”
萋萋没有说话,直到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才缓缓地摇了摇头。
同样站在原地怔怔望着病床消失在眼前的夏美茹忽然迈步朝前走去,步伐慌乱而匆忙。
姚季恒喊住她:“伯母,你去哪儿?”
“我去找医生,这里没有,我就去国外找,他别想就这样睡下去,他欠我的,我要他统统还给我……”夏美茹仓惶地说。
姚季恒看着她凄然的脸,一时说不出来话。
萋萋终于说:“妈,我去找医生。”
最终他们一起去找医生。医生的回复谨慎而专业,在解释说明了病人目前的身体状态后,结果是待观察后进一步治疗。对于夏美茹一遍又一遍地追问,他会不会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过来,仍旧只是中肯地回答:“目前还不能确定。”
夏美茹忽然尖声叫嚷:“你们什么都不能确定,还怎么做医生?我要你们干什么?你们治不好,我找别的医生……”没有人打断她,她说到后来,自己却渐渐顿住了。
除了医生,姚季恒是这里最冷静的人。等夏美茹停下,他对医生说:“谢谢你们,请你们尽力治疗,我们会尽快联系医生过来做一次会诊。”
夏美茹顿时像找到了救星,立即期待地看着他,语无伦次地说:“季恒,你一定有办法……他是萋萋的爸爸,你帮我们救救他……”
萋萋的惶恐害怕不比母亲少,可是面对仓皇无措的母亲,不得不镇定下来。她抓住母亲的一只手,说:“妈,他现在还活着,只是暂时昏迷,我们会想办法的。”
夏美茹未尝意识不到自己的话很傻。平静下来后,她也知道这样的急性脑溢血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恢复如常的。就算是医生,也有治不好的病。她只是不相信,他就那样倒在了她的面前,不知何时再次睁开眼睛。她更加害怕,他永远不会睁开眼睛。
离开医院后,姚季恒订好了酒店。萋萋和母亲住一起,他住在他们隔壁。到了房间门口,他顿了一下,才松开那只一直握住她的手,帮她打开房门。
萋萋在踏进房门之前,回头望向他。
他说:“你进去陪着伯母吧,我现在就去打电话请人联系医生尽快过来会诊,有了消息马上告诉你。”
萋萋看着她,慢慢地说:“姚季恒,你能抱我一下吗?”
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内,他伸臂就把她抱在了怀里。萋萋把头埋在他胸前,脸贴着他温热的胸膛,真切地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温度。
纵然她曾经那么决然地想要离开他,把他推出自己的生命,在最深最重的恐怖和无助里,她本能地还是依靠他。
这一刻,只有这个怀抱是真实的,温暖的,也能够容纳她的一切。在这个熟悉而想念的怀抱里,哀痛如潮水涌来,又慢慢地沉寂下来,到最后,她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只有他身上的温暖。无常世间,风尘漠漠,也只有这个真实的怀抱是长久的。
姚季恒紧紧地抱着她,手指抚摸到了她背后凸起的骨头。她比半年之前瘦了很多,几乎摸不到肉。他心底一痛,在她耳畔低声说:“萋萋,你相信我。”
不久之前,在湖心亭里,她最好的朋友最后对他说:“她逃婚也不是因为对你没有感情。她最初决定和你结婚,是以为自己能够找一个男人一起生活,与爱无关。她以为自己能够做到。所以后来她逃婚了,不是因为不爱你,而是因为她害怕自己陷入爱情。可是那时候她不知道,她早就爱上了你。”
这段话很清楚明白,直白地告诉了他一切。他早就知道她的重重防备和武装只是虚张气势、徒有其表的自守。她的冰冷也不过是极度渴望不得之后的冷眼看世情。然而在最初的震动后,他依然不敢肯定那是真的——越是期待拥有,越是害怕失去。
一直到此时此刻,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她的心,他的一颗心终于也跟着轰然落到了实处。她那么肆意而高傲,却不敢面对自己的心,终究也只是个躲在自己的角落里不肯出来的孩子而已。
他捧起她的脸,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看着她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说:“萋萋,你就是一个胆小鬼,一个最软弱的胆小鬼,一直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敢走出来。你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你早就对我说过,过去是过去。我不管你是什么样的女人,我爱上的女人当然是好女人。我也不管你在我之前爱过谁,没有过去的你就没有现在这个我爱的温萋萋。但是从你有了我之后,从我们在那天晚上的宴会上相见后,你的整个生命就只有我一个男人。那天晚上是你邀请我喝酒的,无论是你的人还是你的心,从你和我碰杯的那一刻起,就统统都属于我,你的整个人和心都是我的。刚刚是你要我抱你的,以后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从现在开始你只能有我一个男人,只能爱我。”
萋萋没有说话,他说了那么多,她听得清清楚楚,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向来在他面前那么伶牙俐齿,可是这回只能听着他说,自己无法说出口,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的脸。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房间的,意识回归时,她已经坐在了套房客厅的沙发上,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这时,对面的夏美茹又一次举起酒杯,这一回手却一抖,酒杯晃啷落到了地上,水晶高脚杯摔得粉碎,酒液在地板上逶迤流淌。
萋萋被那清脆的碎裂声震醒了。而夏美茹看着一地的碎片,起初神态怔然,片刻后,脸上又露出凄然哀痛。她忽然蹲身去捡拾碎片。
萋萋不知道母亲在自己恍然未觉下喝了多少酒,或许在自己进房间之前,她已经在喝酒了。萋萋担心她意识不清划伤了手,一边伸手阻拦,一边说:“妈,你放下,我叫人来收拾……”
夏美茹喃喃说:“我摔碎的我自己捡,我不要你们捡,你们谁也不许捡,就算摔碎了也是我一个人的……”
萋萋一只手已经握住了母亲探向地上碎片的手腕,听到她的话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