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后来天黑了,老头要睡觉,去补了张卧铺票,不再坐这儿,她紧张的心才得以舒缓。
她觉得上海的远是用时间来衡量的,那辆老旧的绿皮车摇摇晃晃整整过了两天一夜才到达目的地。他们的脚都坐肿了,不会走路,走起来很痛。好不容易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出上海站出口,他们一下子傻了眼,看着眼前矗立着的一幢幢高楼大厦,他们晕头转向不知往哪走。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周围的街道和商店开始霓虹灯闪烁,一切都显得像梦幻般的不真实。弟弟好奇地盯着陌生而新鲜的东西看来看去,她可没这心思,他们在车站广场上走了半天,竟没能走出去,后来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们走进候车室,找了个空位置坐下,这一夜,他们就是在车站候车室度过的。
第二天,她决定走出候车室走出广场,可结果像迷路一样,在广场上晕乎乎地转了几个圈,竟还是回到了原地,还是没能走出去。这不仅是没有方向感,更主要是她不知该上哪去。天又黑了,没办法,他们只好又走进候车室过夜。自从上路以来,弟弟就几乎没说过一句话,这时候他开口了,一开口就哭,“我想回家!”
她想起了在家里早就作好的打算,必须先找个便宜的旅馆住下来,然后再找事干。她对找事干并不担心,心想上海这么大,要找个事干挣点儿钱应该不会难。
然而当她费尽周折才得以在一家小饭馆做服务员的时候,才知道这一切远没想象中那么容易。
天刚亮她就叫醒弟弟走出候车室,她也还是不知应该往哪走,但她想,管它呢,反正往哪走都一样,只要能找个住处再找份工作就行。天上下起了小雨,她带着弟弟沿着一条街道边走边用心看,好在没走多远就给她找到一家地下招待所,价钱比较便宜,她心想也许没有再便宜的了,就住了下来。接下来她开始寻找工作,找了好多天,才在火车站边上一家小饭馆做上服务员。暂时她还不想替弟弟找工作,一方面是缺乏信心,因为的确太难找了;另一方面是考虑到弟弟太小,觉得应该让他适应一阵子再说。
那家小饭馆给她300块钱的工资,答应一个月试用期满再加给她,可当她做完一个月,那老板却食言了,说,“你要么走,去找比这好的工作,要么就老老实实在这干,别再嫌工资少。”她没想到做老板的还会这么奸诈,没办法,她只好继续待在那儿。可问题又出来了,他们从家里带来的钱已经用完了,靠她这点工资连付招待所的钱也不够。她想只能叫弟弟去找工作了。
她把弟弟带到那家饭馆,心想只要那老板收下他,就至少也得再给个300块一个月,这样生活就能勉强挺下来。谁知那老板得知弟弟还不满16岁,就坚决不同意,说是用了童工会被罚款的。她便带着弟弟去其他地方找,结果都一样,都说至少要到法定年龄才能收他做工。如此一来她可慌了,不知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眼看连工资也快用完了,她就更是焦急,弟弟也是,怪她不该带他到上海来。
“我要回去,我不想再待在这儿了。”
“你一个人回去吗?”
“反正我要回去。”
“你就没想到回去以后可能有什么等着你吗?你真的敢回去?”
“我不管,我只要回去。”
“可你哪来路费呢?我们没钱呀?”
弟弟哭了,一连声地责怪她,“都怪你,都是你给害的。”
她知道弟弟已经后悔了,后悔他们所做的一切。
好在她后来终于给弟弟找到了工作。那是一天下班后,她路过一家洗车行,见那儿挂着一块招工的牌子,就带着弟弟去找那老板,那老板只问弟弟是否吃得了苦,别的一概没问,这样弟弟便有了一份洗车的工作。
两个人都能挣到工资,维持基本的生活便不成问题。为了让弟弟安心待在上海,她在外面租了间房,这样比住招待所要便宜许多,而且可以自己做饭吃,多少有了点家的感觉。只是弟弟也还是不怎么说话,老是闷着脸,她知道这不单纯是没能适应新生活的缘故。对此她没有办法去改变,因为她无法说,提都不能提,只要她一提起,弟弟就肯定会哭,也就更是无法摆脱那个阴影。况且她自己也还是没能从那个阴影中走出来。
转眼间他们在上海已待了好几个月,弟弟不再像刚来那阵子老是嚷着要回家,但她知道这并非因为他像她一样早已死了这个心。看到他那始终郁闷着的脸她就有些担心,生怕有那么一天她的话对他不起任何作用。她已经觉察到他不怎么相信她的话了。他恨她,他不说她也知道。
第十七节火车(4)
快过年了,弟弟似乎在憋着一股劲,憋得她有些慌。
下过一场雪后,只需掰几个手指头就能数到过年这一天,她也特意置了些年货——买来一二十斤猪肉做熏肉。在他们那儿每户人家过年都要制些熏肉。不吃熏肉就几乎没过年的气氛。她找了些柴火堆在门外烧,叫弟弟快把肉拿来,弟弟坐在屋里没动,也没吭声,她就意识到了情况的微妙。她走了过去,说:“你不是最喜欢吃熏肉的吗?”弟弟没看她,她又说,“你过去给我帮一下忙好吗?”
这时候弟弟突然冲她叫道:“我不要吃什么熏肉!”她吓了一跳,没想到弟弟会冲她如此大声吼叫。“我要回家,我不要吃熏肉!”弟弟又是一声大叫。她差点给吓懵了,不知道他接下来还要怎样。
“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已经没法回家了。”
“我不管,反正我要回家!”
“你应该听姐姐的话,或许过上几年再回去就没事了。”
“不!我现在就要回家,我马上走!”
“你怎么能像小孩那样任性呢?”
“我跟你说了我不管这些。”
说完,他真的收拾起东西,把一些衣物塞进背包,提着朝门口走去。她心想不可能再制止得住他了,就由着他,只是在他跨出门槛那一刻,她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那原先的坚强倏地崩溃了,全部崩溃了。她知道自己一直以来都想哭,只是一直不敢哭出来,现在终于不用再顾忌什么了,就索性号啕大哭。也不知道他是否回头看过,是否犹豫过,等她总算停止哭泣,发现这屋子里只剩她一个人。她跨出门槛,发现生在胡同内的那堆柴火早已散了,连烟也散了。
她不再做什么熏肉了,晚饭只是喝了一碗稀粥,也不知道饱没饱,反正那碗稀粥她也是勉强才喝下的。她呆呆地在凳子上坐了好长时间,后来意识到已经很晚了,就准备睡觉。这时,门开了,弟弟走了进来,她看着弟弟,没有说什么。
从那以后弟弟就极少再提什么回家的事。
进了那家夜总会,他们在经济上总算有了改观。她已经把吉米的那笔钱还得差不多了。只要待上一两年,她就会有一笔可观的积蓄,完全有能力供弟弟继续让弟弟知道,弟弟有好几回想去她工作的地方玩,都给她一口拒绝了。
“你现在要一心读书,别想着玩,要知道你的基础不如别人,因此必须比别人多花工夫。”
“可我要是没钱用呢?我得上你那儿拿钱呀?”
“没钱用我会给你送过去的,再说你周末总要回来,你等到周末回来拿也一样。”
弟弟见她始终不同意让他去玩,多少有些怀疑,但他听话,一直没去。
弟弟在学校谈了女朋友,可不出一个月就被那女朋友甩了,为了找姐姐诉苦,他在一天下午去校办工厂实习的路上偷偷溜走,坐上公交车去找姐姐。他的内心非常苦闷,迫切需要找个人倾诉一下。如此想着他已经来到了百乐门夜总会的大门,走了进去,一个打扮妖冶的女人迎上来,以为他是来做客的,要给他引座,他说我找匡小岚,那女人便用手一指,说:“在那。”他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儿有一扇门。
“你找她有什么事?”
“我是她弟弟。”
那女人听后竟吃惊地用手捂住嘴,刚才还笑盈盈的脸突然僵滞了,像是懊悔告诉他。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那扇门只是虚掩着,他敲了敲,“谁呀?”他听出是姐姐的声音,就一把推开跨了进去。那里面灯光昏暗,他的眼睛一时没能适应,只模糊地看见一个人影像是坐在另一个人的大腿上,就在他使劲眨巴着眼想看清那两个人影的时候,那个高高坐着的人影慌忙跳开了,这时他才依稀看清那是姐姐,另一个则是陌生男人,还不当一回事地坐在那儿。
“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小岚的惊讶异乎寻常。她一边说一边示意那男人离开,那男人领会了她的意思,起身走了,从他身边走过去,他看清那是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
小岚在那男人走后才总算定了定神,用手理了理头发和衣服,又说:“我不是叫你别上这儿来的吗?”看着姐姐那蓬乱的头发以及褪到脚踝的长袜,他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姐姐的样子先是惊慌,尔后竟像愤怒,他知道这是因为他没有听她的话,硬是闯了进来。说实话,他也不想知道这些,可现在全都知道了。他开始后悔不该上这来。
“你找到这儿来有什么事吗?”姐姐的愤怒只停留了短短几秒钟,见他站着一声不吭,就又问道。
“没什么事。”他说,说完就转身走了,离开这儿。
看着弟弟离开的身影,小岚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沮丧得要命。
弟弟一连几个礼拜没回来住。她急了,心想他老不回来怎么行呢?他得花钱呀,没有钱他拿什么买菜买饭?她决定去学校找他,送钱给他。
她来到学校,在宿舍里找到弟弟,宿舍内就只弟弟一个人,她走到窗前的时候,一眼就瞅见他正坐在床上抽闷烟。以前她从未见他抽过。弟弟过来开门的时候已经把烟掐灭了。
“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回去拿钱呢?”她关心地问。
第十七节火车(5)
“我还有些钱,”弟弟说,“上两次回去拿的钱还没用完。”
“那点钱怎么会用到今天呢?”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应该回去拿钱呀。”
弟弟没吱声,眼睛看着别处,不看她。
“我刚才看见你在抽烟,”她本不想提,不知怎么还是说了出来。“你怎么可以这么早就学抽烟呢?要抽也至少得等到20岁以后呀,太早了对身体没好处。”
她掌握着分寸,不想过于责备他。
弟弟苦闷着脸说:“我并不经常抽……”
她知道弟弟还有下半句话没说出来——我是用抽烟来解闷的。为什么要解闷,无疑是因为她。想到这她差不多又要哭了,“对不起……”她的声音依然颤抖。
只是弟弟并没对她这句话作任何回应。
她环视了一下宿舍内,这间宿舍总共摆了4张床,都是上下两层的,睡8个人。“你看别人都回去了,”她说,“你干吗要一个人待在这儿呢?”弟弟撇了撇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你跟我回去好吗?”她又说。弟弟总算开了口,“下个礼拜我会回去的,今天太急了,明天早上就要上课,赶了去又要赶了来,太累。”她心想这倒也是,就没再坚持,从身上掏出几百块钱递过去,说:“那你下个礼拜可一定要回去。”弟弟接过钱坐在床沿上,还是一脸愁苦的样子,她坐他边上,没急着走。
“你别这样……要知道看到你这样姐姐会难过的……”她的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后来她觉得应该走了,她站起身,看见弟弟还是那样愁眉苦脸地坐着,便觉得最好还是说些什么再走好些,怎么说呢?她想到一个迂回的方式,“你有什么话要跟姐姐说是吗?”说完她便紧盯着他,看他如何反应,果然他又撇了撇嘴,只是仍然没说出声。“不管什么话你都可以跟姐姐说,说出来会好受些。”她鼓励道。经她这么一说,他总算开口了:“我谈了个女朋友,”他的声音很轻。她好奇地看着他,很是意外,可他只说了这半句,像是没勇气再往下说。
“是你同学吗?”她引导他往下说。
“是的,她是上海人……”
“她人好吗?”她想本不应该这样问,因为有可能让他产生误解,好像她在怂恿他早恋。
“……她不睬我了,吹了。”
“为什么?”
“她嫌我们穷,说她的朋友都说我长得土……”说到这儿他的眼睛开始潮湿。
她看着他,很气愤,说:“既然这样那你就没必要为她伤心,因为这种人是不值得爱的。”她觉得弟弟那女同学真的很浅薄,居然跟人谈恋爱只看中外表。
她怎么就看不出弟弟土呢?除非在穿衣方面跟地道的上海人有些差异。她想这只能怪自己,她怎么就没想到应该把弟弟打扮得洋气些呢?那样一来他就不会再受这种窝囊气。
离开弟弟那所学校,她忽然又多了一层伤感,原先她一直以为弟弟是因为她而愁眉苦脸,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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