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臻很自然地答应下来:“好。我知道你不挑食,但这次你要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
郁宁心中一再告诉自己要打起精神,由是这一顿饭更是吃得食不知味。香槟喝下去似乎只有酸味,倒是后来佐餐的白酒入口偏甜,引得她多喝了两杯,结果等到离开时刚一起身,才发现脚有点软,用力撑了一下桌面才站稳了。
上车之后魏萱问郁宁要回哪里,郁宁坐下之后觉得满脸都在发烫,暗暗握紧了手心,忍着一阵阵眩晕集中注意力:“回宿舍。”
“宿舍?现在不早了,车子开不到宿舍楼下,要不要先到三哥那里住一个晚上再说?”
郁宁只是坚决地摇头。
她固执起来也很惊人,魏萱见她无论如何不肯,就一边用英文对伊凡说“她非要回学校,不然找个酒店让她住一晚吧”,一边拿眼神示意贺臻,问他的意见。她满以为自己的提议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不料贺臻听了只说:“送她回去吧。然后你们去玩你们的,我送她到楼下然后回严可铭那里。他明天出门,还要一份资料。”
说完见魏萱不表态,他一笑:“怎么,不放心?”
魏萱瞪他:“别说这种口是心非的话,讨人嫌。”
她回头又看看郁宁,前一刻她还在咬牙坚持,但等待得久了,酒精上头,还支撑不住打起盹来。魏萱又叫了她一声,没得到答复,于是转对贺臻继续说:“为什么不肯在市里住?郁宁明明最怕给人添麻烦的。”
“你知道她是什么性格的人,那就按她说的做吧。”
“好像你知道什么□……”魏萱不情愿地嘀咕一声,到底还是把郁宁送回了学校。
车子停稳之后郁宁还在睡,看样子睡得挺沉,魏萱轻轻叫了几句没叫醒,伸手去推,还没碰到人,她就立刻惊醒了:“……到了……?”
“嗯,到学校了,小宁你没事吧,要不然去我家住一晚也可以的,别不好意思啊。”
郁宁拍了拍自己的双颊,借此更快地清醒起来,喝完酒之后口干得厉害,又像有什么在心头烤着,她摇摇头,道了谢又道了别,很坚决地下车去了。
一出车子下半夜的北风灌得郁宁浑身一凛,连带着睡意也一扫而空。听到再一声关门声,她迟钝地转身,在车灯的帮助下,看见的是贺臻含笑的眉眼。
“这么晚了,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夜路,车子开不进去,我送你到宿舍楼下。”
郁宁下意识要拒绝,早一步摇下车窗的魏萱在窗边抢先说:“你喝了酒,这个时候就别逞强也别怕麻烦人了。”
“别,别,不用了,我是想说也不麻烦贺臻了,就这么几步路。”
“你再说,我们也陪你下来一起走过去了。”
眼看魏萱作势也要下车,郁宁忙一把按住车门:“又不是打老虎……”
“总之你就让他送你一程吧,我们也放心。”说到这里她又扬眉一笑,“也给他一个机会嘛。”
郁宁语塞,刚才被北风吹冷的脸颊又热了起来;这时魏萱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整个人把自己这边扯,凑在耳边说:“上次在医院我说的你别当真,不止六十分的。”
温热的吐息引得郁宁的耳垂和小半张脸颊微微作痒,郁宁还没反应过来魏萱说的是什么,后者已经放开她的手,冲着她和她身后的贺臻大幅度地挥手,笑声在这安静的夜里分外清脆:“小贺,小宁就拜托你了,一定送到楼下看她上楼啊!”
目送车子绝尘而去,在几十米外的十字路口一个潇洒的大转弯,很快就没了踪影。经过刚才那一场道别,郁宁是彻彻底底地醒了,也总算是回味过来魏萱最后那句话是在说什么。
她本来心里全是给贺臻又添了一次麻烦的内疚,现在却因为魏萱的话暗生了几分尴尬,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先做点什么,人也就愣在了原地。
“这个时候你们学校附近还有营业的餐厅没?”
忽然响起的声音把她惊了一惊,她疑心自己听错了,不由自主转过身来:“啊?”
路灯下郁宁皱着眉头,脸上则是藏不住的惊讶之意,这让她看起来有点天真的世故,贺臻冲她走近了几句,笑着说:“我晚上没吃饱,等一下要去严可铭那里继续通宵,得吃点东西。”
郁宁已经记不得自己之前在那家餐厅里吃了什么,更不必说留心其他人了。面对着贺臻的笑脸,一线羞愧自心头模模糊糊地闪过,她不敢细想,点了点头:“北宿舍区那边的门口有一家馄饨还不错,学期里通宵开的,现在不知道,要不要过去看看?”
魏萱不住校,想当然地把他们送到学校的大门,这里离宿舍区还有不短的一段路,两个人顶着寒风朝着目的地进发,眼看着走过一片明显是宿舍的地方,贺臻的脚步慢了下来:“是不是到你宿舍了?我先送你回去,你再告诉我怎么走过去就好。”
“那怎么行?我得带你过去。”郁宁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没吃饱。”
贺臻低声笑了起来:“那家店上个月刚升三星,居然没把你喂饱。刚才那一顿,不会又是你今天唯一一顿吧?”
“当然不是。你自己不是也喊饿吗,还说我。”郁宁听着他的笑声,不禁也笑着反驳起来。
“我是真的没吃什么,本来打算戏散之后大家好好大吃一顿的,餐厅都订好了,魏萱临时要去这家,你没表态,我以为你知道这家餐厅。谁知道都没吃饱。”
“魏萱说什么食堂,我还以为……”说到这里她自己都觉得好笑,也就不必再说下去了。
虽然之前经历了一个一波三折五味杂陈的夜晚,接下来他们的运气还算不错:校门外绝大多数的小餐馆都暂停营业了,但郁宁提到的卖馄饨的那家还开着。郁宁帮贺臻要了四两虾子菜肉馅的,说这是这里的招牌口味,自己只要了一两,就找了个离电暖器最近的座位坐了下来。
落座之后郁宁很熟练地取好筷子勺子又专门拿了两个小碟蘸醋,贺臻就坐在一旁由着她自在地忙碌着。察觉到贺臻的目光,郁宁不太自然地避了一下,抬起眼:“呃,叫了四两够吃么,不够等一下再叫……”
贺臻点头:“你忙你的。以前是觉得你画画很利落,原来是做什么都很利落。”
“读书之后课余一直在打工,手脚不快不行。”
店里用的是日光灯管,照得人的脸都发白,桌子又小,两两相对之中,郁宁忽然看清贺臻眼底有两抹很重的青色,再仔细看,这个印象里从不见疲色的青年似乎也流露出些微的倦意来。她不禁一愣,手上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怎么了?”
“啊,没……那个,贺臻,”短暂的犹豫过后,郁宁认真地说,“前段时间我生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再之前也是,对舞台设计几乎什么也不懂,多亏你一再帮忙,出力,如果我懂的多一点,好多事情也不该你扛起来……之前一直没找到机会,我也嘴笨,除了说谢谢,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
贺臻却一脸很稀奇地看着她:“我不喜欢听这个。”
“……啊?”郁宁又愣了。
“也不擅长和人寒暄客套,所以这些话都免了吧,不说这个好不好。”
“哦……”过了好久,郁宁才迟疑地点了点头。
贺臻打断了她的道谢,郁宁一时半刻忽然找不到什么话说了,她本来也不是擅长言辞的人,干脆就彻底地静下来,耐心地等着食物。没一会儿他们点的食物端上了桌,开动之前郁宁问贺臻:“你还能吃吗,我分一半给你吧。”
贺臻看看自己面前这只海碗,又看看对面那只小碗:“你不是也喊饿吗?”
郁宁腼腆地笑了一下:“现在又不饿了。”
矛盾的前言后语下藏着的真意让贺臻沉默了下来,但他很快又笑了:“其实我认路本事不错,你告诉我个方向,我能找到的。”
“天太冷了,这一带我熟悉,可以带你抄近路。”郁宁把碗往贺臻那边再推过去一点,“还能再吃点吧?我真的吃不下什么了。”
贺臻接过碗,分了一半,又在郁宁目光的示意下再拨过来几个:“只剩四个了。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你前一顿也没吃多少东西,倒是一个人喝了半瓶多酒。”
闻言郁宁抿了一下嘴唇:“……那酒甜,我当时也不饿,就多喝了点……”
“别当真别当真,就是说说。这馄饨看起来卖相很好,冷掉就太可惜了,那我不客气了。”
郁宁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看贺臻吃东西的样子,不知不觉就专注得出了神,直到又一次对上贺臻含笑的目光,心口猛地一跳——被抓了现行,收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她脸上微微发烫,总不能说“觉得你吃东西的姿势很好看忍不住就看出神了”吧,这未免太自来熟太没礼貌了点。好在贺臻没问这个,说的是:“我吃好了。”
看来是真的饿了。郁宁弯起了嘴角:“吃饱没?还要不要?”
“这下饱了,也暖和了,等一下可以去通宵了。”贺臻很是心满意足地点头。
从店里再出来走到街面上,似乎天气都不再那么冷了。贺臻坚持要送郁宁到宿舍楼下,郁宁知道这件事情上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也就不再推辞,领着他原路返回。
这时她的酒已经醒了大半,寒夜中腊梅花的香气格外浓郁深远,很是振作人的精神。只有贺臻在身边,郁宁自然而然地又把自己切回了还在为严可铭工作时的那个状态,早些时候因为魏萱在场来不及也没机会说的话,似乎直到眼下,才又悄悄回到了嘴边。
在养病的时候,郁宁曾经无数次地为告别那天对严可铭说些什么起腹稿,没想到竟然没有用上的机会,这份工作中能道一道别的,倒是贺臻。
想得入了神,她不禁低声感慨:“真想做梦一样啊……”
“现在呢?醒了?”
郁宁转头去看身边的青年,他的笑容在这街灯里仿佛在摇曳,看着他,郁宁总是也跟着微笑:“好像还没有。但再睡一觉起来,发现再也不需要去剧场和严可铭那里了,就真的醒了……挺遗憾的,刚刚觉得好像摸到一点门路,就病了一场,来不及再多看多学一点。也还有些工作上的问题想问问他,也能也没机会了吧。”
“这份工作,做得还愉快吗?”
郁宁的脚步慢了下来,最后索性是停了一下,郑重地点了点头,才继续往前走:“很开心。比上课和画画还要开心。说起来我是多好运啊,魏萱介绍给我这份工作,因此认识了严可铭,你,还有许许多多在这个行当里工作的人。”
因为真挚和激动,她的面孔在夜色下焕发着光彩,贺臻加深了笑容,向她伸出手:“那好,既然它让你感觉愉快,我们一定会有再相见的一天。”
他的手温暖极了,手心相触的瞬间好像有一线极细的电流从皮肤的接触面沿着手腕一路逆流直到双眼。郁宁突然发觉,自己的眼睛竟然因为这句话在发酸,她忙加大了笑容,想把这一刻没道理的酸楚的掩盖过去:“嗯。”
道别的时刻落了雪,起先还是若有若无,不一会儿雪片转大,纷纷扬扬地把万物拂上一片浅白色。因为下雪,天色亮了些,郁宁站在宿舍的台阶上,看着贺臻的肩头很快堆满了白雪,她忍不住出声叫住他:“贺臻,你等一等,我去给你拿把伞。”
深夜把她的声音扩大了无数倍,她看见贺臻转过身,冲她做了个摆手的姿势,虽然看不清神态,但想必是在笑着的,然后就转过身,以他一向轻捷的步伐,消失在这乱纷纷的雪夜里。
那个得体出场的人,没有给她一声道别,从容道别的也终于隐没于夜色中,正如他那夜色里毫无预兆的登场。郁宁定定望着眼前这一场仿佛要遮蔽一切的忽如起来的大雪,竟然在想,这未尝不可用作一场荒诞喜剧的开头。
第六章
早前在严可铭那里工作的时候因为忙,日子过起来没数,闲下来之后才意识到原来就要过年了。郁宁本来已经找到份兼职——年关将近,短期的兼职总是很好找——也顺利地熬完了三十和新年的头几天,直到初三晚上接到魏萱拜年的电话,一听说她居然在打工,二话不说冲到西餐厅陪她辞了职,开车回学校取了换洗衣服就直接把人拉回了自己家。
“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过年!开什么玩笑!”魏萱再理直气壮不过地丢来一句。
如果魏萱表示得哪怕再委婉客气一点,郁宁都会在感激之外想法设法谢绝掉这份过于慷慨的好意,偏偏是这样直来直往的毫不见外让郁宁反而连感激的话都说不出口了,推却也就更无从谈起。
郁宁和魏萱做了三年多同学,一直算得上亲密,但这还是第一次受邀到她家里——仿佛认识严可铭是她人生中一条微妙的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