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牛么?”身后有人轻轻问。牛黄转过身,是刘校长。
“你好!”,牛黄礼貌的招呼她。刘校长慈祥地笑笑。
“来看蓉容老师?担搁你久等了。跟着就要开学了,学校安排新老师热热身。都是这院落里老师家属的孩子,不碍事的。”,
牛黄点着头,上次蓉容给他讲了,眼前这刘校长在本市可是大名鼎鼎。
刘校长是本市教育系统目前还健在的唯一见过毛主席的,全国优秀小学校的女校长。六十多已超过退休年龄的她,却风风雨雨的仍奋斗在长一线。
据传:老校长工作铁面无私,作风干脆利落,执行上级指示雷厉风行不走样,在本市教育系统享有很高的威望……
“不影响你们的关系吧?一会儿就该下课了;下午,是另一个新老师试讲。小青年就可以说说悄悄话了。”,“‘嘿,嘿嘿,哪能呢?”
刘校长满面笑容,看来,老校长竭力想表现得和蔼可亲,可说话却毫不风趣;牛黄呢,一时真有点懊恼:早知道,就在下面等着了,跑上来干啥?
“小牛在哪个单位哇?瞧你文质彬彬的,是坐办公室的干部吧?”
“区食品公司”牛黄脱口而出,并不由得顺着刘校长的神色点点头,随即在心中嗔骂自己一句:干部?照蛋工,正倒霉哩!
“区食品公司?好啊,有肉吃呀”刘校长这次幽默到了点子上:“以后,学校有难处,就找你啰?”,牛黄涨红着脸孔,暗暗叫苦。
蓉容夹着书本出来,碰见牛黄与老校长在一起,禁不住一楞。
老校长冲她高兴的一笑:“蓉容老师讲得不错,看来,读师大出来的老师,教学质量是要正规得多,上课水平是要高得多呀。”
蓉容还未回答,瞟到刚才牛黄见过的那位小女孩子夹着书站在身后,便先对那女孩儿笑着招呼:“明老师,休息好没有?”,再对老校长笑笑:“过奖了,其它老师一样讲得好。”
小女孩儿勉强的微笑笑,小巧而胖嘟嘟的嘴巴一动:“哪里?还是师大老师讲得好。”,小身子一转,小粉颈一昂,跨进了小教室:“同学们好!”,“老师好!”
俩人慢腾腾的跨下三合土如阶,蓉容没回寝室,而是领着牛黄,向校外踱去。
穿过那个灰蒙蒙的大操场,眼前出现了铁栅栏围着的教学楼。几幢同样陈旧的楼房蹲在灼热的太阳下,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楼间盘旋……蓉容停停步不回头道:“星光校是太陈旧了点,可你别小瞧了它,它是咱区的重点小学哩,每年的升学率挺高的。”
对教育系统不甚了解的牛黄眨眨眼,抹去眼睫毛上的一滴汗珠:“先混着呗,现在的事儿谁也就不清楚。”
蓉容斜睨斜睨他:“混?唉,你真是不懂教育。怎样混?误人子弟么?”
牛黄吃了个没趣,只得吭声吭气自我解散嘲:“唉,今天好热呀,要到九月份了。呔!”
继续踱,绕过一座不高的楼房,踏上楼房后葱葱郁郁的小山坡,眼前景色尽收眼底:远方是莽莽苍苍的山恋,山恋下,一条铁轨横切而过伸进山恋两头,隐没在苍翠之中;眼下,是高高低低的烟囱,吐着浓烟……
“知道吗?那就是歌山呀。”
“歌山?就是老房身后那座歌山吗?蜒伸到这儿来了?”
蓉容点点头望着层叠的山恋道:“歌山好哇!派生出这儿的一个大炼钢厂,是这地区的唯一经济支柱。听说钢厂实行责任承包制,钢厂职工的工资挺高,过年过节福利好得很。”
“下午没上班呀?你来了多久?热坏了吧?”
牛黄说:“下午的任务完成了,提前走了。怎么?那小女孩儿和你同住一个寝室?”
蓉容点点头:“郊区一个小县城的代课老师,通过关系新调上来的,暂时借住。”
牛黄笑了:难怪听见老校长的夸奖不高兴,不服气。蓉容注意地瞅他一眼:“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以后,别乱说乱动,想好了再说,老师们都挺敏感自尊的。”
别乱说乱动?还要缴枪不杀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哩!牛黄苦笑笑:以前的蓉容哪有这么多警戒?不过,蓉城也说得有理:教师们自尊心都强,是得彼此注意,不引起误会为好。
“那事儿多久办?”
“什么事儿?”一辆小火车吐着白烟轻快的从山脚下驶过,牛黄注视着那道长长逶迤的白烟,随着小火车渐渐消失在山峦中,心不在焉:“什么事儿啊?”
“那事儿”蓉容语气有些僵硬了。
牛黄猛然回过神:“哦,结婚嘛,就办,就办了吧。”
“后天开学,开学前一二个月要熟悉教材和学生,有点忙,过后就好些了,空时间就多一些了,也正好办些要紧事。”
“哦,那你自己就多休息嘛!”牛黄完全没听出蓉容的话外音。
“我是说可以办要紧事了。”
牛黄听懂了,连声道:“要得,要得,随你呀。”
“结婚需要钱呢”蓉容话锋一转,淡淡道:“你现在每月工资多少呢?我记得上个月你关了230块钱,周三只关了210块,丫头还不高兴,对不对?”
牛黄搔搔自个儿的头皮,很少问钱的蓉容第一次直冲着自己的腰包而来,看来,自由自在和一个吃了整家人不饿的丧钟,真正敲响了。
丧钟为谁而鸣?不是正在为我而鸣吗?可恶的海明威!
而且,蓉容记心出奇好,自己说过的话自己早忘记了,可她还一丝不差的记着……连闲谈间,周三比自己少关了20块钱的小事儿,她都可以清楚的重复。
“基本工资加上各种补贴共180元零6角7分,上个月是另外发了50块钱的超产奖。”牛黄悻悻道:“超产奖又不是每个月都有。”
蓉容点着头:“居家过日子,有一个钱,就能办好一件事。钱不能分散,要集中使用。”
望着蓉容可爱的模样,牛黄不知不觉就解除了自己的武装,顺着答话:“就是,以后,你管钱得了,我们家,就是我老妈管钱。”
牛黄眼前浮起多年来老爸关了工资后,讨好地笑着交到老妈手中的情景……有其父必有其子,上有好者,下必好焉,真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蓉容高兴的笑了:“住哪儿呢?”
牛黄盯她一眼:“学校这么多房子,还怕没有住处?反正你我家里是住不下的。”
俩人说笑一阵,不觉已是日头坠到鸟巢里了。就着金黄色的余辉,在路边的面摊子上吃了晚饭后,蓉容便依依不舍的将牛黄送上了回城的班车。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望着蓉容湿润秀丽的眼睛和余辉中孤孤单单的身影,牛黄心疼得直眨眼睛……
拐一个弯,蓉容看不到了,牛黄刚坐下,一双手重重地拍在他肩膀:“牛主任,你好!”
牛黄回头,是马抹灰!
大半年不见的马抹灰,鲜亮的碎花衬衫套在高大的身体上,头发往后整齐的梳着,掺杂其是的丝丝白发更显其练达能干……
“有雅趣到郊区玩玩?”马抹灰笑着:“后面坐,请后面来坐,咱哥俩聊聊。”
牛黄起身坐到了后一排。
俩人相见恨晚,说不尽的话儿,叹不完的沧桑……一路伴着车轮颠颠跛跛,到市中心时,已是临近深夜11点多钟了。
下了车,牛黄主动扬扬手:“十一点都过了,谢谢你的茶叶,再见!老马。”
“十一点都过了?才开始哩,你不同我一起再聊聊,再看看?增长点见识?”
“……”
“来吧,咱们走!”马抹灰一把拉住牛黄:“坐了大半夜车,风尘仆仆的,如果你同意,请周主任一起也出来坐坐,怎么样?”
“算了,人家是有窝的人了,眼下搂着媳妇儿睡得正香哩;哪像咱,单身光棍一根,甩手掌柜一名。走吧,马主任呀,你如今是真是鸟枪换大炮了。万元户了吧?”
“万元户?哈哈,那算什么?你呀,牛主任呀,真是可爱呀!咱们还是走吧。”
长街空漠少人,只有路灯在孤芳自赏地闪烁;马抹灰领着牛黄,熟门熟路的直直来到大街一侧的楼房前。五层高的楼房顶闪着少有的红红绿绿,那红红绿绿的灯蕊如颗粒一般,一串串一圈圈的向前滚动着,追逐着,煞是好看。
“霓虹灯!我才从沿海引进的。怎么样?好看么?新科技哟,内地很少见的”
“很贵吧?哦,新潮流舞厅?这么晚了,还有舞厅?”
“广洲还有通宵舞厅哩,现在是公元一九八三年了,人家美国根据导弹防御计划;提出了天基激光武器系统。该计划明确提出;要在一千三百公里的太空;部署二十四颗卫星保卫国家……知道么?舞厅?舞厅算什么?中国太落后啦,早该奋起直追啦。”
“老板,辛苦了!”两个着旗袍的年轻姑娘出现在门口,温柔的接过马抹灰手中的提包
“这位先生是”
“我的朋友,把贵宾室打开,送点新鲜水果和果汁过来,我们要单独聊聊。”
牛黄恍若入梦,瞅着金碧辉煌的贵宾室,一面接过马抹灰递过的美国开心果。
……
……
第二天上班,牛黄周三,叫住王熙凤:“王组长,我们跟你说个事儿。”
忙忙碌碌做着进出存货登记的王熙凤瞅瞅他,玩笑道:“灌水灌怕啦?还早着哩。”,旁边正系着围腰戴手套的众人哄堂大笑起来,弄得牛黄们一时也哭笑不得。
那是前天下午发生的事儿。
夏秋交际,天气变化很大。据说大雨阻隔了专县的泥泞路,堆积如山的蛋们暂时运不出来。于是,繁忙的照蛋也就有了难得的空闲。
下午一上班,王熙凤就组织大家读报学习。不外乎都是承包哇,下海哇,责任制哇和向改革者步鑫生学习哇云云。大约个把小时就学习完了,大伙儿就开始东拉西扯。
现在牛黄们总算弄清楚了;公司照蛋组,其实就是一个人事中转站。
这儿的人,三教九流,高低不平:什么问题少妇和不良青工;什么食品公司53年初成立时,就收留下来一直无法分配到基层工作的旧社会个体摊贩或日小生产者;也还确实有公司准备委以重任,暂时留在组里工作镀金的培养对像……
难怪,人人工作积极,吃苦耐劳,聪明能干!照蛋组一连夺得自实行奖勤罚懒的改革政策以来,三年无故事出全勤的先进班组奖金和鲜红的有着漂亮流苏的锦旗。
这一群人精聚在一起,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波澜掀天;共同的利益将人精们紧紧地团结在一块,焕发出冲天的工作干劲和生产热情;更改变着不断加入的后来者。
眼下,大伙儿东歪西倒的坐在松软的箩筐上,有一句无一句的闲吹。
那位老光眼镜总是垂挂在鼻梁上的郭师傅,也就是旧社会的个体难贩68岁了,据说是他原先的小小产业公私合营时被食品公司入了股,拿定息要拿到死的。眼下他慢腾腾的开了腔:“瞧这折腾的,现在不就是当初的分田分地?看嘛,有得瞧哟!”
小妹子菜兰,睁着圆圆的眼睛望望他:“郭老头又在开黄腔了,自己翻你的蛋哟,关你屁事?”,“屁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老郭像受了极大的侮辱,颤悠悠的坐直了腰。
牛黄们楞住了,谁也没想到这个平时老态龙钟的老头,竟说得出如此豪言壮语。
“有责?有个铲铲个责。”,平时就不大说话的膀大腰圆的罗马,热情的支持着她:“这么一个中国,你弄过来,我捏过去,全像玩泥巴一样。玩来玩去,有权的人搞肥了成了万元户;无权的人成了无产者。昨晚上我瞅没人,就揣块石头狠狠砸伤了老停在家门口摆显的‘桑塔拉’。那小子第二天早晨心疼得那模样,哈,我敢打包票,他老子死了也没有这么心疼过。”
“不良青年,典型的不良青年。”双手忙着织网线的王熙凤抬起头来,笑眯眯的点着罗马:“难怪领导对你不感冒。还有脸说哩,闭上你的狗嘴,就凭这,菜兰哪会看得上你?”
“你也可以成万元户呀”牛黄对他道:“下海去试试,不呛水就能发财。”
“咱没那个运,下海?谁都可以下海么?还是在国营商业稳起保险。”罗马啪地拍开一个硕大的鸭蛋,一仰脖子咕嘟嘟吞下:“安逸,清凉,去火又解渴。”
王熙凤也捏起一个鸭蛋,仔细用围腰角擦擦,再轻轻敲碎,一仰肚子,痛快的喝下。
“就斗嘴巴?干脆来打拱猪。”她瞅瞅库房外:“大家声音放小点哟,莫让头儿们听见。”,一副毛了边扑克摔在箩筐底上,几个人坐了上去。
牛黄与周三互相使使眼色,刚想往外开溜,被王熙凤叫住:“政治学习!政治学习!怎么,不参加?瞧不起我们是不?二位大主任,要入乡随俗哟,别玩清高。”
罗马兴致勃勃的拎来一空桶,塞到一旁的水龙头下一扭,哗啦啦的放满,举起吃饭用的大磁盅:“输了,一次一盅。不喝,谁也不许走,”他示威一样扬扬自己满是肉疙瘩的胳膊。
郭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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