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伊芮安与公主曾上甲板,但有时难以立足,也发现自己只会挡路,因此又回到船舱。厨房小弟说她们聚赌,他被派去询问女士是否想吃些什么,她们说尽管端去,会照单全收。
黎白南发现自己身陷与午后同样的强烈好奇。船尾舱房显然灯火通明,金色灯光流泄船身之后的泡沫与涟漪上。大约子夜,他走向后方,敲门。
伊芮安开门。历经暴风的刺目光芒及黑暗后,舱房灯火显得温暖稳定,但油灯摆荡,投射摇晃阴影。他混乱地识辨颜色:女子衣服的缤纷柔和色彩,肤色棕褐、浅白或金黄,发色乌黑、灰白或金褐,而眼睛……公主一面抓起丝巾或某片布料遮面,一面惊讶地直视他。
「噢!我们以为是厨房小弟!」伊芮安笑道。
恬哈弩看着他,以害羞、同伴般的口吻问:「有麻烦了吗?」
他意识自己正在门口盯视,像个目瞪口呆的噩耗使者。
「没有……一点没有……你们还好吗?我很抱歉船这么颠簸……」
「我们不会把天气怪在你身上。」恬娜说,「大家都睡不着,所以公主跟我教她们卡耳格赌戏。」
他看到五面象牙骰棍散落桌面,可能是托斯拉的。
「我们在赌岛屿。」伊芮安说,「但恬哈弩跟我一直输,卡耳格人已经赢走阿尔克岛与伊瑞安岛。」
公主放下丝巾,坚定坐着面对黎白南,十分紧张,仿佛是名年轻剑士,在比剑前与他对视。温暖船舱中,她们都裸着手臂、裸着足,但她对自己裸露脸庞的强烈意识,像磁铁吸引铁针般吸引他全副心神。
「我很抱歉船这么颠簸。」他再度像个白痴般说,关上舱门。转身离去时,听到女子一起大笑。
他站到舵手身边,看着遥远不定的闪电点亮漆黑狂风暴雨,船尾舱房的一切犹在眼前:恬哈弩黑亮长发;恬娜温情、逗弄的微笑;桌上的骰子;公主浑圆的手臂如同灯火的蜂蜜色,咽喉隐在秀发投射的阴影中。但他不记得自己注视她的手臂与咽喉,只记得看着她的脸,她的双眼满是反抗、绝望。那女孩害怕什么?她认为他想伤害她吗?
一、两颗星辰在南方高空中闪烁。他回到拥挤舱房,卧铺已被占满,便挂起吊床睡了几个小时。他在拂晓前苏醒,依旧焦躁,便爬上甲板。
白昼明亮平静来到,仿佛从未有暴风雨。黎白南站在船首栏杆边,看见第一道阳光斜射海面,一首古老歌谣浮现脑海:
喔,我的喜悦!
先于明灿之伊亚
先于兮果乙造屿
拂晓之风抚于海
喔,我的喜悦,自由吧!
这是童年时听过的歌谣或摇篮曲,他记不得更多。曲调十分甜美,他轻轻哼唱,让海风将字词从唇边带走。
恬娜从船舱中走出,看见他后,前来身旁。「早安,亲爱的大人。」他亲密地向恬娜道安,依稀记得曾对她生气,却不知晓是何理由,或怎么可能会有理由。
「你们卡耳格人昨晚赢走了黑弗诺吗?」他问。
「没有,你可以留住黑弗诺,我们上床睡了。年轻人还在船舱里赖床。今天是否要……怎么说?抬起柔克?」
「唤起柔克?还不用,明早再说。中午前应该可进入绥尔港——如果他们肯让我们上岛。」
「此话怎说?」
「柔克保护自己免受不速之客造访。」
「噢,格得跟我说过。他曾在一艘船上,试图回柔克,而他们命风向逆转,他称那为柔克风。」
「对他?」
「很久以前。」恬娜欣悦地微笑,看见他的不可置信。他不愿允许任何行为冒犯格得。当时他是个在搅和黑暗事物的小男孩,他是这么说的。」
「他成年后还是在搅和。」
「现在不了。」恬娜恬淡地说。
「没错,现在轮到我们。」黎白南神情转为严肃,「我真希望我们知道自己在搅和什么。我很确定万物正逼近某种伟大的机运或改变……一如欧吉安预言……一如格得告诉赤杨。我很确定必须在柔克迎接一切,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确定,一无所知,不知道我们正面对什么。格得带我入黑暗之地时,我知道敌人是谁;我率舰队到索拉岛时,我知道我想消灭何种邪恶。但如今……龙是敌是友?到底是什么不对劲?我们必须做,或消灭什么?柔克师傅能告诉我们吗?或许他们会逆转风向对抗我们?」
「因为害怕……」
「害怕龙。他们认识的那只,或不认识的那只……」
恬娜神情也很严肃,但逐渐露出微笑。「你可真带给他们一团乱七八糟的人物!做噩梦的术士、帕恩岛的巫师、两头龙,还有两名卡耳格人。这船上唯一有头有脸的乘客,就只有你跟黑曜。」
黎白南笑不出来。「若他也在就好了。」
恬娜将手放在他臂上,开口欲语,却又无言。
他将手覆盖在恬娜手上,两人沉默并立稍时,凝望跃动海面。
「抵达柔克前,公主有件事想告诉你。」恬娜说,「是来自胡珥胡的故事。在沙漠中,他们记得某些事物。除了楷魅之妇,我想这比我听过的任何事都久远,与龙有关……希望你能善意邀请她,让她免于请求。」
意识到恬娜语中的仔细与谨慎,他感到片刻不耐、一闪羞愧。他看着遥远的南方海面,一艘战舰正前往柯梅瑞岛或威岛,船桨高举,微弱、细小一闪。「当然。正午好吗?」
「谢谢你。」
※※※※
约正午时,他派遣一名年轻水手到船尾舱房,请公主到前甲板会见国王。她立刻出现,而因船只五十呎长,他能看着她前来:距离不远,但对她而言或许很遥远。接近他的并非一根无头无脸的红圆柱,而是一名高挑的年轻女子,身着柔软的白色长裤、暗红色长衫,头戴一只金环,固定覆盖头脸的透明红纱,面纱在海风中飘荡。年轻水手领着她绕过阻碍物,在拥挤、局促、狭窄的甲板上上下下。她缓慢而骄傲地行走,双足赤裸。船上每双眼睛都注视着她。
她抵达前甲板,立定不动。
黎白南鞠躬。「公主,你愿到来,是我们莫大荣幸。」
她低身、背脊笔直地行礼,说:「谢谢。」
「你昨晚没有不适吧?」
她将手放在以绳索串连、绑在脖子上的护符,一根以黑线绑系的小骨头,拿给他看:「凯雷兹,阿卡司,阿卡沙瓦,艾瑞维。」他知道阿卡司在卡耳格语中意指术士或巫术。
到处都是视线,在舱口、在绳索上,像占卜师、像钻子的视线。「如果你愿意,请向前来。我们或许很快便可看到柔克岛。」其实到明天清晨前,连柔克的影子都看不到。他一手虚扶她的手肘,引领她走上陡峭甲板,来到船首舱前。绞盘、斜桁与栏杆形成一块小三角形,原本修补绳索的水手快速溜走,两人终于有私人空间,虽依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但至少能够转身背对一切,这是皇族所能期待最大限度的隐私。
得到这块小小避难所后,公主转向他,撩起面前薄纱。他原本打算询问能为她做些什么,但这问题如今显得无用又无关。他一语未发。
公主说:「国王大人,在胡珥胡我是非雅加,在柔克岛我要成为卡耳格王之女。要成为如此,我不是非雅加,我裸脸,如果令你满意。」
片刻后,黎白南说:「是的。是的,公主,这么做……这么做很好。」
「令你满意?」
「非常满意。是的,我感谢你,公主。」
「巴雷祖。」公主尊贵地接受他致谢,高贵气质令他窘迫。她刚撩起面纱时面红耳赤,如今毫无血色,但笔直冷静站立,聚集所有力量好继续开口。
「还,」她说,「还有,我朋友恬娜。」
「我们的朋友恬娜。」他带着微笑说。
「我们的朋友恬娜。她说我要告诉黎白南王关于夫都南。」
黎白南复述。
「很久以前很久以前……卡耳格族、术士族、龙族,嗯?懂?……所有族一个,所有说一个……一个……噢!乌罗,麦喀雷夫!」
「一个语言?」
「嗯!是!一个语言!」她激切地想说赫语,说出希望让他知道的事,因而摆脱原本的不自在,脸庞与双眼闪闪发光。「但是,龙族说:放掉,放掉一切,飞!但我们这族,我们说:不,留住,留住一切,住!所以我们分开,嗯?龙族跟我们族?所以他们做夫都南。这些放掉……这些留住。懂?但要留住所有,我们必须放掉语言。龙族语言。」
「太古语?」
「是!所以我们族,我们放掉太古语,留住一切。而龙族放掉一切,却留住,留住语言。嗯?赛内哈?这就是夫都南。」美丽修长的大手生动比画,凝视他的表情,迫切期望他了解。「我们去东,东,东。龙族去西,西。我们住,他们飞。有些龙与我们一起来东,但没留住语言,忘记,忘记飞。像卡耳格人。卡耳格人说卡耳格语,不是龙语。都遵守夫都南,东,西。赛内哈?但在……」
她不知该如何表达,将示意「东」、与「西」的双手合拢。黎白南说:「在中间?」
「哈,是!在中间!」公主因找到字眼而开心笑出声。「在中间……你们!术士族!嗯?你们,中间族,说赫语但还,也,留住说太古语。你们学习。像我学赫语,嗯?学会说。然后,然后……这是坏事。坏事。然后你们说,用那个术士语,用那个太古语,你们说:我们不会死。然后就这样。夫都南打破。」
她的眼睛有如蓝色火焰。
片刻后,她问:「赛内哈?」
「我不确定了不了解。」
「你们留住生命。你们留住。太久。你们不放掉。但死亡……」她将双手大大分开一甩,仿佛将什么抛入空中,抛越海面。
他遗憾地摇摇头。
「啊。」她想了片刻,却无法继续,气馁地将双手朝下优雅摆动,显示放弃。「我必须学更多字。」
「公主,柔克的形意师傅,心成林的师傅……」他在公主脸上寻找了解的神情,再度发话,「柔克岛上,有个人,一位伟大法师,是卡耳格人。你可以告诉他,你对我说的事……以你自己的语言。」
她专注聆听,点点头,道:「伊芮安的朋友。我会在心里去跟这人说话。」一想到此,她的脸宠倏地亮起。
这句话感动黎白南。「公主,我很遗憾你在这里感到寂寞。」
她看着他,双眼敏锐明亮,却未回答。
「我希望,随着时间过去……你学会语言……」
「我学快。」她说。他无法分辨是陈述或是预测。
两人直视彼此。
她再度回复庄重态度,如一开始时正式地开口:「我感谢你去听,国王大人。」她点一下头,以手遮眼,表示尊敬,再次曲膝行礼,一面以卡耳格语喃喃道出某句制式祝词。
「请你,」黎白南说,「告诉我你刚说什么。」
她停顿,迟疑,思索,回答:「你的……你的,啊……小王?……儿子!儿子,你的儿子,让他们成为龙与龙之王。嗯?」她灿烂地微笑,让面纱重新落在面前,向后退四步,转身离去,脚步轻盈稳健地走到船彼端。黎白南呆站,仿佛昨夜的闪电终于击中了他。
第五章 重合
航程的最后一夜平静、温暖、无星。「海豚」轻松悠长地摆荡,越过打向南方的平滑波浪。睡眠得来轻易,众人皆入睡,在睡眠中进入梦境。
赤杨梦到一只小动物,从黑暗里来,碰触他的手。他看不到那是什么,伸出手,它已然离去、消失,手上又感觉小小、绒软鼻子碰触。半醒,梦境自脑海隐退,但尖锐的失落感滞留心中。
在赤杨下方的卧铺,塞波梦见自己正在帕恩岛费绕的家中,读一本黑暗年代的古老智典,沉浸于工作,却被打断。有人想见他。「要不了多久。」他自语,前去与访客说话。来客是个女人,头发深黑,带有一抹红光,美丽、神情忧虑,说:「你必须派他来找我。你会派他来找我,对不对?」塞波心想,我不知道她说谁,但我得假装知道,便说:「你知道这不容易。」听到这话,女人手向后举起,他看到她握着一块石头,一块沉重的黑色石头。他大吃一惊,心想她打算将石头砸向他,或以石头击打他,于是一面退缩,在黑暗船舱醒来。他平躺聆听其他人沉睡的呼吸声,及海浪打在船侧的低语。
小船舱另一端卧铺,黑曜仰躺,凝视黑暗,以为自己的眼睛张着,以为醒着,却感觉许多细绳绑缚手臂、双腿、双手与头颅,绳子朝黑暗延伸,越过陆地与海洋,越过世界的弯弧;绳子正拉他、扯他,他与船和所有乘客都被轻轻、轻轻拖曳到海洋枯竭之处,船将沉默地搁浅在盲目延伸的黑暗沙滩上。但他无法说话或动作,绳子勒闭他的下颔、眼睑。
黎白南进入船舱想小睡片刻,希望明天清晨唤起柔克时能精神充沛。他快速而深沉地熟睡,梦境飘荡变换:海面上有座高耸绿丘……一名微笑女子抬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