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许多平时根本想不起来的小细节。例如小学时的某次春游,车子坏掉了,全班同学步行穿过一片荒地,草地上的野草生长得桀骜不驯,油亮亮地在风里反射着夕阳的光;她还记得父亲带着自己去附近的小山林玩,她在那里见到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蝴蝶在阳光下飞舞,它的影子在地上画出美妙的曲线;她还想起某一天早上她去叫父亲起床吃饭,一推开卧室门,看到了满地的油画,所有的画都是未完成的,每一张画上的主角都是她母亲……
想到这里,她悚然一惊,按着桌沿,蹭地离座而起,大口地喘息。
李又维被惊了一下,放下笔,朝她看过去,声音里满是疑惑,“怎么了?”
“坚持不下去了,”薛苑冷汗淋漓,“我不想被画。”
纸上的轮廓基本成型,李又维看看时间,也放下笔,“那今天暂时到这里吧。”
薛苑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不想被画,但你今天也坚持了两三个小时。’’李又维收好画笔,从画架后绕过去来到她面前,说,“为什么忽然不喜欢被画?”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薛苑后退一步才解释,“我爸爸画了很多关于我母亲的画,他喜欢把画都铺在地上或者贴在墙上仔细观摩,整个房间都是我妈的脸。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被吓得一晚上没睡好。”
李又维神情古怪地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伸手朝屋子里某个角落一指,用完全听不出感情的语调开口,“你去看看那边的墙壁。”
起初隔得远看不真切,刚才薛苑就猜测那是贴在墙上的画。现在她依言走近一看,好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是的,画家多半有怪癖,她的父亲也是,但唯独没想到在这里看到这么多相似的脸。
每一张画上的人,都有着跟她那么相似的面孔――那是她的母亲,叶文婕。最奇特的是,每一张画稿都各不相同,或站或坐,姿态各不相同,表情也各不相同,微笑的,沉静的,大笑的,愤怒的,全都有。森然的屋内,薛苑哆哆嗦嗦地后退两步,几乎想要从这间阴暗的屋子里逃出去。
李又维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回来,同时一脚踢上门,拉她回来,一把揽她入怀,安慰她。
“别怕,习惯了就好了。”
门锁闭合的声音让她心惊肉跳,她根本不敢抬头.只是喃喃低语,“为什么你爸爸也是这样?”
李又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用一种述说的语气慢慢开口。在薛苑记忆里,他的声音从来不高,大多数的时候都低沉而柔美,只是发脾气的时候非常锐利。此时,他的声音既不柔和也不锐利,更接近于某种音乐般的叹息。
“我爸爸心脏病发作之前,正在画一幅你母亲的油画。他没有照片,但要找回模特在眼前的感觉,就把这么多年的素描草图全都找出来贴在墙上。我爸对你母亲的痴迷到了这个地步,我想我对你也是。”
薛苑没有说话,视线从他的肩头越过去,再次在屋子里环顾一圈,是的,这里的第一张素描都是精品。她想起当年,母亲是怎样坐在跟这间屋子差不多的画室里,任凭那个年轻的李天明用细致的笔墨勾勒出她的轮廓。
“不是这么回事,”薛苑停了停,“你还是糊涂了,你要找的那个人是你想象里的薛苑,不是我。有一句话你应该知道,倾注感情而作的肖像画,都是这位画家的自画像,不是坐在那里的模特儿。”
“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李又维冷静地开品,薛苑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话这样冷静,或许是因为环境不一样。
李又维继续表白,“我不需要知道过程,我只在乎结果。薛苑,我在你面前,没有说过一句假话。你知道吗?我费了很多时间,我走了很多弯路才找到你。我不愿意像我爸那样过一辈子。留在我身边吧,好吗?”
想不到话题又绕回原点。薛苑伸出手,试图推开他,“你又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柔软而又真挚,薛苑微微抬起目光,不知道是无奈还是苦笑,她就用这样茫然无措的脸看着他,直到听到他问:“薛苑,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吗?”
“记得。”
“是的,我也记得。”
李又维记得,他小时候一家人还住在他现在住的那栋老房子里。他年纪虽小,但已记事了,他又比同龄人早熟,因此很多事情至今记忆犹新。李天明是出色的画家,但不是一个好父亲。对绘画的热情比对家庭的热情大得多,他每年有一半的时间待在国外或者是旅行的路上,剩下的一半时间则待在画室里。小孩子的好奇心总是比别人旺盛一点儿,李又维更不例外。李天明不喜欢别人进入他的画室,因此画室的大门总是锁住的。他可以锁住门,却不能锁住窗户,只要坐在窗外的大榕树上,画室的一切都一览无余。李天明作画时背对窗户,画板对正对窗外,画家里有时有模特,有时没有模特,模特都是年轻的、相貌姣好的女孩子,长着相似的面孔。
李又维坐在榕树上,看着一张张美丽的油画从父亲的手下诞生,画上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形象生动,跃然纸上。虽然他年纪小,或许真得是基因遗传,他直觉般地知道那些画都是难得的杰作。
可李又维的母亲唐艺却不理解丈夫。唐艺生性温柔,性格就像绵羊般温顺,但绵羊被压迫久了也会如火山般爆发。
唐艺跟李天明从小就认识,算是青梅竹马,两人在国外的时候一直有来往,唐艺后来跟着李天明回国结了婚,本以为找到了一辈子的幸福,却发现他们的夫妻生活跟以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同床异梦的生活开始了。
李天明有很多模特,她们是比唐艺年轻、漂亮得多的女孩子,而且一个人地出现。起初唐艺还不放在心上,认为这是为了艺术创作,直到叶文婕、闻瑜这些更美丽的女子的出现。
一年年过去,唐艺慢慢发现许多不堪的事实,丈夫的身体上有过背叛她的行为,心也不在她身上。他的全部心思都在画上,所以她恨他画里的那个女人,简直恨得咬牙切齿。她一点点地把自己逼迫到绝路上,最后,她放了一把火,烧掉了画室,带着李又维投奔了李又维的舅舅唐博刚。
剩下的二十来年里,他们都是一对怨偶,虽然没有离婚,但是就一直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完全没有联系,有时候一家人也会在一起吃个饭、聊聊天,但就是不住在一起。李天明几次想接他们母子回来,每次都被唐艺和唐博刚拒绝了。李又维慢慢长大了,如果说他小时候脑子里还有“成为跟爸爸一样的伟大的画家”的念头,随着年龄的增大,这个念头却渐渐散去了。
或许真是因为基因的原因,李又维有很高的艺术天分,大学念的是建筑系,后来舅舅送他去了国外深造。
李又维在美国待了几年,过得逍遥自在,直到接到母亲忽然病逝的消息,他才匆匆回国,只来得及为母亲送终。回国后才知道另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一直视他如亲子的舅舅唐博刚刚刚查出来了患了癌症晚期,已无药可医,终生未婚也没有子女的唐博刚就把全部遗产留给了李又维。这时,身为父亲的李天明却横加阻拦。
若干年的积怨猝然爆发。在灵堂上,父子间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争吵。吵到最后,李又维冷笑,“艺术那种东西,不过是你满足自己私欲的借口!为了一个画中的女人朝思暮想这么多年不说,逼走老婆、儿子,还弄出个什么私生子,无耻至极!”
李天明到最后也累了,妻子的去世让他憔悴了很多,头顶的白发一夜之间也如春天的梨花。他只剩下叹气的力气,“我这辈子,对不起你们母子,这是我的错,或许你说得没错,我这一生的确不会爱人。但是,关于艺术,你却错了。你虽然是我的儿子,但你根本就不理解我对艺术的追求,更不知道我画中的世界。”
“你那些画都是垃圾!”李又维对着父亲放声大笑,“用五年时间我就可以超过你!你的那些画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真是一个复杂而纠结的故事。薛苑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看什么电影,她平时只看到他的年轻英俊、意气风发,从来不知道他背后有这样痛苦的故事。
“想不到吗?’’李又维的脸上基本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情,“我告诉你,就像画里的人物永远不会比真实的人物更美一样,生活远远比小说、电视更加戏剧化。”
两个人坐在画室的地板上,薛苑默默看着他,“你就是因为跟你父亲的一句气话,才开始学起绘画?”
薛苑的问话却没有得到答案。李又维揽着她的腰半抱着拉她起来,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
他的目光是如此专注,带着古怪的疯狂气息,似乎想在她的脸上生根发芽一样,他就这样凝视着她,看她的睫毛在灯影下形成的一个好看的弧度……
薛苑没有站稳,皱着眉头说:“李又维,你放开我。”
可惜收效甚微,他手臂宛如铁箍,她根本无法动弹。她试图推开他,他却加大了力度。这样推推攘攘,她被挤到了墙角,他的手臂撑在她背后的墙上,同时死死压住她的肩膀,这一下她完全成了囚在笼中的鸟。
“我起初是根本不信我爸的鬼话,什么明理解和不理解,都是狗屁!我自认聪明,也有很不错的素描基础,于是给自己定了一个五年的期限,要在绘画上超过我爸,让他刮目相看奇Qisuu書网。”李又维凑过去,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可我上当了,当我自己也拿起画笔,终于发现了我跟我爸的差距,我差得太多了,我根本不可能超过他。我看他的作品看得太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居然入迷了。我那么憎恨我爸,却迷上了他的作品。他画中的女孩子那么优雅、矜持、美丽和生动,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她们的笑声。
“看到你的时候,我才知道,薛苑,你就是他画中的女孩子。我彻底明白我父亲你母亲的迷恋了……因为我也掉进去了。”
薛苑想从他手臂和手掌中逃开,可稍微一退,他却逼上来,直到把她逼到墙角。薛苑从他的眸子看到了一种狂热,她身子一麻,试图对他讲道理,“李又维,你听我说,你搞错了,你根本不爱我啊。”
他抬起头,轻轻开口,“薛苑,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这样激烈的表白让薛苑的发梢和手心都是汗水,她竭力使自己不要跟着他疯狂的步调走,还对他露出一个微笑。试图离开这个困境,“李又维,这样的大事,你让我想一想,好不好?我不可能马上就做出决定的。〃
“不,我要你现在就给我答案。”李又维被她在灯光上忽悠一闪的笑容迷惑,不过是一瞬,他几乎失去了理智。
李又维的吻忽然压过来,硬生生打断了薛苑的话。薛苑立刻侧脸闪开,他的唇意外地在她脸颊上滑过去,他也干脆将错就错,咬住她的耳垂。薛苑下意识地抬手去挡,李又维哪里肯让,手上一用力,试图压下她抬起来的手臂,布帛裂开的声音同时响起来。
那件深色的旗袍被彻底扯开,雪白的肩头暴露无遗。
李又维抬头看着他,只看到她如玉般的肌肤,一时间也花了眼睛,情不自禁地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在她耳边一遍遍地呢喃着什么。
那么一瞬间,绝望涌上了薛苑的心头,空气中充满了危险的气息。薛苑找不出脱身的办法,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灰蒙蒙的一片,没有光,也没有声音。她知道他在说话,却什么也听不清楚。无数可怕的结果浮现在眼前,什么最坏的结果都想到了,她恨不得这一秒自己先死掉。可出乎意料的是,李又维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抱着她而已。直到门被人一脚踢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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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两个男人的较量
萧正宇一回国就把历年的资料汇总好,同时交了辞呈。张玲莉没想到他动作那么快,愣了愣,嘴里说了句“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没有好事”,但却没有多说什么么,只是用一种看朋友般的亲密姿态凝视着他,慢慢微笑了,“一起吃顿饭吧,就我们两个人。我也有一些事情想要问你。”
“好。”
认识这么多年,两人根本没什么好客气的,萧正宇找了家两人都比较偏爱的饭店,订了包厢。坐定后张玲莉叫服务员退开,自己探身过来,亲手给萧正宇斟上茶。她动作细致,茶水潺潺斟入茶杯,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萧正宇微笑,“谢谢你。”
张玲莉慨叹,“你要离开,我也不能拦着你。这几年真的辛苦你了,平时连假期都没有。”
萧正宇微笑不语。
他浅笑的姿态是如此自然,如此舒展,她很少看到他这样开心,忽然想起几年前第一次见到他。那天她回到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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