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孩子……如果没有这些,那会是多么清白可爱的躯体!”作为一个画家和美术教师,布朗教授忍不住有描绘她美丽躯体的冲动,他有一双画家的敏锐的眼睛,在这个东方女孩来到学校做教工的第一天起,他就彷佛透过她的灰色毛衣和长裙,看到她美妙动人的躯体,他敢保证,她远比静物台上的女模特更加迷人,可他看出她的恐惧,此时更该尽全力去安慰她,他的手搭放在她孱弱的肩膀上,“我很抱歉,无意中知道了你的秘密,我只是来拿回我的钢笔,看到教室里暗着,就用钥匙打开了门进来,不过你放心,孩子,我发誓不会对任何人讲起这件事的。”
“谢谢您。”碧云点了点头,又拼命地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除去。”
加在她肩膀上的手更加重了力度,“孩子,不必为了这些担心,因为你很美,即使有这些,依旧很美。”
碧云抬头望向布朗教授的眼睛,她不敢听到任何对这刺青的赞美,可他的眼神那么纯净平和,“不要迟疑和误会,孩子,因为我从里面看到了生命的坚忍和勇气,这难道不是最美、最动人的么?”
在这个动不动就满腹牢骚,口无遮拦的布朗教授口里,再也没有出现“集中营”这个词汇。
战争似乎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发生了,他们的军队闪电般的直接开进了这座城市,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而怪异,有人站在街道上呐喊欢迎他们的友邦,这彷佛是一个传统,两个国家,本属于同一个种族,在大规模战争之前,就会有种不可抑制的力量将它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然而战后,又会各为其政,碧云不像这些学者们那么擅于把握和分析时事,她感受到的更多的是那欢呼声下的压抑和沉默,就像她在这所学校里感受到的那样。
白发斑斑的校长在讲台上对着所有的教师和教工们说着话,“朋友们,正如大家看到的那样,我们的学校将被军队征用……当然,课程还得继续,至少继续完这个学期……”他的话没有说完,已经垂下头,摘下镜片,拿手帕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大家沉默了,碧云的心情也蓦然沉重起来,尽管她逃离了那个国家,可是战火还是蔓延到了这里,这也许是这个非常时期,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的,无论她逃到哪里,都逃离不了战争的魔爪。
除了作战部队,还有一部分穿着黑色军装的党卫军,大街上岗哨林立,迅速在这里建立了数个封锁区,碧云只要一看到这些黑色的军大衣,就会从头到脚不寒而栗。她像一只野兔,尽力地躲闪着这些黑色捕猎者的影子,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她就让自己待在学校的宿舍里。
今天晚上,她有一个约会,碧云拿一条灰褐色的头巾包裹住脸,埋着头,钻到这个小酒馆里,酒馆里人不算多,她找了一个在最里头的靠着窗户的座位,叫来服务生要了两杯喝的,放下缠在头上的围巾,静静地坐着等了一会,碧云有些焦急,她不停地看向酒馆柜台后面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晚上8点了,在宵禁前她必须回到自己的宿舍里。
金发的模特伊丽娜迈着轻盈的小步,在为数不多的几个男人的注视下坐到这个黑发女孩的对面,她拿起那杯为她点好的酒,“凯蒂,你总是喜欢这个位子。”
“你来的真晚,马上就要宵禁了。”她已经非常焦急,而伊丽娜则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宵禁?没有关系,我有这个。”伊丽娜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掏出两张盖着数个印张的纸,红红指甲的两指夹着这些纸条,朝她示意。“可以让你到晚上12点以前畅通无阻。”
“伊丽娜,你可真是神通广大。”碧云没有心情关心她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路条,“我托你打听的事情,有结果了么?”
“当然,这点小事,哪有办不好的道理?”
“真的么?”碧云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不过你先别急着高兴,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坏的。”碧云垂下了漆黑的眸子,她早就习惯了听坏消息。
伊丽娜被她弄的有几分没趣,端起酒杯,押了口酒,“你所说的红十字会,在这里是曾经有一个分支的机构,可是战前他们都撤离了。”
“哦。”碧云低低地回应着,“那么好的消息呢?”
“我给你带来了一个人……”伊丽娜的美眸泛起笑意,神秘地望向这个黑发的表情凝重的女孩。
碧云沿着伊丽娜的手势望去,她刚刚没有注意到,在伊丽娜的身后跟随着一个清瘦的男人,他就坐在她们隔壁的位子,男人穿着蓝色的西装和风衣,帽檐压的很低,他缓缓摘下头上的礼帽。
2—他乡重逢
礼帽下是一双黑色的眼睛,单薄的眼皮,目光却是炯炯有神,男子和她有着同样的乌黑的头发,碧云看清了他的脸,她捂住了嘴,几乎是在一瞬间,泪水注满了双眼,喉咙被什么堵住一样,呜咽着发不出声音,而他的声音可以用气急败坏来形容,“碧云!你让我找的好苦啊!!”
“逸安哥哥——!怎么会是你!?”她的声音有些变调,泪水终于奔涌而出。
“喔,真是感人的场景,你们两个好好聊聊。”伊丽娜决定不再听这蹩脚的东方语言,她把两张路条放在桌子上,转身埋着小步离开。
他没有理会离开的美貌女郎,上前一步紧紧抓住碧云的肩膀,注视着她满是泪水的眼睛,“我跟导师从英国去了美国,本来是想给你个惊喜,到学校去看你!没想到你人根本不在学校!后来我又打听了好久,才知道你甚至根本不在美国!你报名退学参加了什么红十字会!人来了欧洲!”
“……家里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么?”她的肩膀被他抓地发疼。
“家里?!我怎么敢告诉叔父他老人家?!我是听红十字会的官员说,你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失踪了,我没法去到那边,只好辗转来到这里,想寻找机会过境,没想到在这里找到了你!”“碧云,你这个蠢丫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你一个弱女子在异乡漂泊!我真恨当初,为何不听伯父的话,跟你一起美国,好好看着你!”
“哥哥,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可真的是你么?可我真的……真的,没有敢想过能够再见到你!”她扑到他的怀里,那股淡淡的碳条和墨水的香气,还有透过西装上衣,那颗心脏强烈的鼓动,都是属于逸安哥哥的,她再也控制不住,伏在他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放声痛哭了出来。
他本来还打算继续说下去,他实在是有太多的话要对她说了,可如洪水开闸一般的哭声止住了他的话,他搂着她的肩膀,她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娇小的身子显得更加纤弱,他轻轻缕着她的头发,看她的样子,神色很憔悴,人也瘦了好多,好在还是平安无事的,他的心总是放下了一些,可是一听到她哭,让他的心顿时又被揪紧了,那哭声中彷佛是隐埋了巨大的悲痛,她已经哭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
“好了,好了,碧云,好了,傻丫头,哥哥会保护你的。”他用温热的拇指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你真的让我很担心……”
“对不起哥哥,我没想到还能见到你……”她边啜泣着边重复着这句话,他黑色的剑眉蹙地更紧,心中越发沉重,他从小看她长大,这个丫头天真善良,骨子里却是那么倔强,她一定在这段日子里是受到了什么委屈。可他并不敢急着追问,安慰了她好一会,看她稳定了些,他才接着刚刚的话题说下去,“碧云,不是哥哥责备你,现在这里兵荒马乱,你实是不该这么任性。”
她点点头,拿长长的毛衣袖子抹净腮边的泪痕,“我知道,现在很多地方都在打仗,国内也不乐观,幸亏你没跟家里人讲,不然,父亲、母亲他们一定会担心死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好了,咱们不说这些了,我先找个地方落脚,随后再想办法回国去。”幸好他早有准备,带了一些积蓄,足够他们两个暂时生活和路上的花费。
碧云顺从地点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逸安哥哥……你在皇家美术学院,学的是水彩画么?”
他望向她乌黑的眸子,一提起他的专业,有种难以抑制的情绪,“对,水彩、粉画还有油画和装饰绘画,我的兴趣很广泛,只要和绘画沾边,本来我以为这些很有意思,狂热的追求所谓艺术的真谛,可是现在看来,在战争时期,这些根本就没有用。”
碧云不禁暗自感叹,她也放弃了钟爱的音乐,去学习了医疗救护,但她没敢把话说出来,自己曾经那么冲动天真,冒然跑到纳粹集中营里,充当白衣天使,结果命运狠狠地惩罚了她,让她体无完肤,身心俱疲。她曾经觉得活着是那么无望,那么悲凉,但是这些日子,她和艺术学校里的教授、同学、朋友们在一起,她又觉得这个阴暗冰冷的世界,彷佛还有一线温暖的曙光,如今,又奇迹般地遇到了逸安哥哥……
命运如此厚待她,还有什么可苦涩感慨的呢,她微笑着望向他英挺俊朗的脸庞,和那双黑曜石般炯炯有神的眸子,“哥哥,我工作的学校里,有一位教水彩画的老师,他是个……,”她略顿了顿,“你知道的,因为战争的原因,他不得不离开了,现在这个班级的学生们没有人教,校长正在为此事发愁,你能来代课么?”
“碧云,你们学校还有必要进行下去么?我就读的大学,不少人都各奔东西了……”
“校长说过,只要还有一个学生,就要坚持教学……”碧云低垂了眸子,突然有些沉重,“现在战事一起,离开这里并不那么容易,我们先安定下来,再做打算吧。”
“好吧,我试试看……”他注视着她低垂着的温润的脸庞,温热的大手爱怜地揉进她如云的黑发,“云丫头,你真的长大了,也变得坚强了。”
碧云双手握着扫帚,从教室半开着的后门望向前排的讲台上,那个略显清瘦的英俊男子,他额头的黑发随着他在黑板上飞快地构图的手臂微微扬起,他的声音那么顿挫有力,他正在为班上的学生们讲解风景写生的构图原理。
“小伙子,讲的真好!不亏是皇家美术学院的高材生。”布朗教授起立,为他鼓掌。
“布朗教授,逸安才疏学浅,还愿闻听您的教诲。”他站在讲台上说。
布朗教授直率坦诚,显然没有理解这东方式的自谦和含蓄,“不过,我也不完全同意你的观点,那些印象主义的构图和创作原则,不完全适用于现实主义……”
碧云轻声笑了出来,继续专心地打扫走廊,她虽然不是很懂绘画,现在也算是半个行家,逸安哥哥和布朗教授不属于同一个画派,学术上还经常产生些分歧,但却是最投缘的。
兄妹两个住在这个学校教师公寓楼里,这里条件很简陋,公用的卫生间、没有厨房,唯一不缺的就是空房间,因为最近局势紧张,老师走了一些,空出了许多房间。他的房间就在她的隔壁,除了上课和创作,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和这个可爱的堂妹在一起。
他握着杯子,借着杯子里热气腾腾的红茶,温暖他冻得有点发红的手指,这栋公寓楼里并没有什么采暖设备,虽然已经是早春,但是天气还是那么阴冷,和他在英国寄宿的学校显然没办法想比。
“逸安哥哥,用这个暖暖手吧。”碧云轻步向他走过来,纤细的手中捧着一个灰绿色的水壶,外面套着一层薄薄的棉垫子。“这里有点冷,你还不太适应吧?”
“谢谢,”他放下红茶杯子,接过那个水壶,浓浓的温暖立刻传遍了他的手掌,“云儿变得贤惠了。”他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哥——,”她小声地抗议,乌黑的眼睛望向他,双手搓在一起,其实她先前在走廊里烧热水的时候,也觉得冷,但是一看见他就变得温暖。
他透过窗子,望向外面萧条的街道,街上行人稀少,一对荷枪实弹的士兵整齐地走过广场,“看目前的局势,这种表面上共同管制的状态维持不了几天,这个国家也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们的军队完全占领了……我们得尽快想办法离开这里,回国去……”
“回国……”碧云沉吟着,没有立刻回答哥哥的话,她太想回家了,她无数次梦到家乡的亲人和朋友们,可是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清清白白的女孩了,她被那个魔鬼玷污,她的身上还带着他的抹不掉的印记,前胸、后背,甚至是脚腕上,那些仿佛是一个个不散的阴魂,始终缠绕着她,让她昼夜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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